初聞其名時我以為陸祥瑞是那種童顏鶴髮的神仙般人物,孰料事實非是如此。
梳得倒豎而立的粗短黑髮下一張寬而黑的面龐,與中等身材和強壯的肌肉一起令人很難相信這人本職是書畫,反更像是某個軍營內的軍官。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健壯的軀幹上套了一套綢制的唐裝。
我心內搖頭。相較之下相貌俊偉的廖父更像個學術名家,而面前此人怎也不能讓人聯想到他竟會是在這方面享盛譽的大師。
廖父迎了上去,奇道:「不要告訴我你準備在工作室裡接待我們,否則怎會著了工作服來?」
離得近了才發覺陸祥瑞黑髮內已有歲月研磨的痕跡,不少白髮佇立其間。他親熱地和廖父拉手,眼睛卻看向廖真如,聲音清亮得幾乎不含一絲雜質:「這麼久沒來看你陸伯伯,如兒你一來就說我壞話,看來我做人還真是失敗啊!」廖真如微窘,粉頰上淡淡紅暈浮出,雙手搭在腰間兩膝微彎半低下身,輕聲道:「如兒見過陸伯伯。」
我正注意到陸祥瑞的雙手與身形截然相反地細長白皙,不由一愕。這種禮節我好像在哪處見過,可是看著廖真如優雅而悅目的動作,偏偏一時記不起來,唯一可肯定的是這在平常是絕少見識的。
陸祥瑞雙眼一亮,呵呵笑道:「好,好!不錯,不錯!」這才移目到我處,笑聲轉奇:「原靖,這就是你非我逼我幫他說情不可的那小子了?不會是你乘龍快婿罷?這麼快你就給如兒找到婆家了?」
此言一出,四人頓有一半大窘。廖真如頰紅如潮,愈發嬌艷明媚,一副欲語還休的嫵媚神態,令我亦不由心臟大跳。我面紅耳赤,只覺哭笑不得,廖真如單憑身高便可將我比下去,這名譽校長是從哪方面「看出」我們是一對的?
廖父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記,笑罵道:「又來胡說八道了,這麼多年你那張油嘴真是一點沒改!」改換話題道:「你換了這身,不會是想……」陸祥瑞笑聲震耳:「早說了還是原靖你最懂我心的嘛!」向我道:「你好,我就是陸祥瑞。」廖父在旁搖頭歎道:「終於說了點兒人話了。」我完全被對方「震」在當場,下意識便想回應:「陸校長您好,在下植渝軒。」言將出口時腦中靈機一動,改口恭敬道:「陸先生您好,晚輩植渝軒,向聞大名,今日有緣拜訪,才知原來真的百聞不如一見。」陸祥瑞兩眼再次一亮,點頭道:「有意思有意思,孺子可教矣!來,跟我來,在這兒不用太拘束。」當先扯著廖父走了。
後者偷偷在背後朝我打了個「OK」的手勢。
穿過長達二十餘米的迴廊,四人分前後兩批緩步踱行。廖陸兩人前方並行時,廖真如偷偷在旁提點我:「陸伯伯最喜歡開玩笑的,你要小心點兒。」我大是好奇,低聲回問:「既然如此,廖小姐為何還叫我拘禮呢?幸好我未奉芳喻。」廖真如剛裉下的紅暈再上臉頰,微嗔道:「人家還不是怕你第一次見面就留下不好印象?萬一弄砸了,回去我可沒法跟方妍交待。早知道是多餘擔心了,你這人本來也跟陸伯伯是一路的。」我奇怪道:「什麼一路的?」廖真如突偷看了前面一眼,確信對話不會被聽到,這才再次壓低聲音:「色狼!」
今次我是真的大吃一驚了。難道美譽在外的陸祥瑞竟是個色鬼,好色到連對自己至交的愛女都有「興趣」的程度?難怪廖真如在他面前一直守禮有加,原來是不想被佔了便宜去。
走到主樓後方一座小閣樓前,兩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帶著甜甜的笑容迎了上來。我不禁側覷了旁邊正襟危視的廖真如一眼,忽感好笑。陸某人年逾五十,想不到還有這方面的愛好,不過……這也太誇張了點,難道兩女竟甘願同時做他情人嗎?
驚訝還不只此。入樓後才知上樓還要先拭盡塵土,換了一雙乾淨舒適的拖鞋後,第三個年輕女子從樓上下來,同樣甜美的笑容令我不禁嘀咕。這中年以上者到底同時有幾個情人?
廖父換鞋時笑道:「渝軒你可知自己受了多厚的待遇?瑞大哥很少這麼莊重的哩!」陸祥瑞笑而不語,領我們上了樓,我兩眼一瞪,頓有窒暈感。
二樓有三四間屋子,擺滿了筆墨紙硯等東西,其中一間最大的裡面竟又有四個年輕女子,看來都不過比我略大一點,不過這次不同的是中間還有兩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我不禁心內發笑,難道他對男人也有……旋即知道自己胡思亂想,因這些人均全神貫注地對著各自面前的作品出神,還不時手舞如飛,顯然是在學習書畫的技巧。
這些人該都是他的學生。
「能到這兒來的學生都是有相當基礎的,」廖父看了我一眼,在旁解釋道,「否則亦不能學習到你陸伯後的筆法神髓。」陸祥瑞大搖其頭,歎道:「如今的人都太蠢了。」說到這句他語氣微落,似甚抱憾。廖父微微一笑,道:「大哥還在為無人能繼承衣缽、領悟你那所謂『剎那』的神筆之髓遺憾嗎?」
我精神一振,雙耳豎了起來。陸祥瑞苦惱道:「最近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否自己要求太高?畢竟天資能比得上我的人實為少數,要找到能領悟『剎那』中蘊藏的光華者更是難上加難,而領悟後能達到那境界的到現在我也未找到一個。這些傢伙,一個個雖然都算不錯,可是資質實在不算上佳。」廖父笑吟道:「該來時來,強求也無用。」
我悄聲暗問廖真如:「什麼叫『剎那』?」後者茫然道:「沒聽爸說過,不過『剎那』不就是一瞬間嗎?」前面陸祥瑞已然聽見,轉頭過來笑道:「這是一般化的理解,可跟我的筆法就沒半點關係了。」
這時已走到最末一間屋子前面,四人立定,我趁機虛心求教:「難道陸伯伯的『剎那』兩個字裡還另有乾坤嗎?」今次卻是順著廖父的竿子往上爬,改了稱呼,藉以拉近彼此距離。陸祥瑞看我一眼,沉吟片刻:「你看過煙花綻放時的美景嗎?」我點頭以應。他續道:「那麼你就該知道,煙花的綻放,只是剎那間的美麗,不能持續,更不能永恆。你告訴我,這份美麗是靜的,還是動的?」
我愕然不解,小心道:「學生是外行人,還請陸伯伯指點。」
陸祥瑞眼中精光一閃,恍若變了個人般淡淡道:「在我的眼中,任何美麗都是將所有動態濃縮到一幀上的靜態。」不待我有所反應,這號稱名貫中外的大師接道:「我一生的目標,便是將所有要記錄的美麗用一幅靜態的畫表示出來,但那是不可能的。以人為例,每一個人在每一個時刻都可能有不同的美麗,比如如兒,這刻的她是文靜的美,可是在父母面前時就會有嬌憨的美,而在情人懷裡就會有女性的美,將來有了孩子,慈愛的美麗就會展現出來。」
廖真如聽得他說到自己,露出既喜又嗔的可愛表情,卻並不打斷他的話,赧然垂首。廖父顯然深知好友的個性,也不介意,只笑吟吟靜立一旁。
我注意到他一談到本職便如變了個人般,渾身都釋放出極其吸引人的魅力,完全掩蓋了相貌的不足;更隱約把握到一些這大師的性格,知他談吐直率,並不矯情,大膽道:「那麼豈不是連一個人的美麗都是無限的嗎?」陸祥瑞似沉醉在了其中,悠然道:「不只人,無論什麼都有無限的美麗。像一隻花瓶,雖然本身好像是死物,可是擺在不同位置、在不同時間、以不同角度擱放,卻都有著不同的美麗,甚至磨損、損壞或者破碎,都蘊含著無數的美麗。再微小的變化,高明的畫師都能察覺出來,因為美麗是不同的。」
我大感興趣,虛心求教:「學生似乎有些明白,又覺仍有些不解,可否再指點深一些?」陸祥瑞搖頭嘿然道:「你是行外人,怎麼說也沒用的。」我脫口而出:「但如道家所說,萬物衍生於太極,『道』至巔峰,便會歸一。既然如此,畫道的極處,就該跟一切行當相通,無所謂行裡行外了。」話一吐出才感後悔,這些只是平時看閒書時看來、自己經過思想過濾後亦覺有理的東西;而陸祥瑞一看便知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通者,我豈非班門弄斧?
陸祥瑞凝眼看我,懷疑道:「你真懂什麼叫『歸一』嗎?」我尷尬道:「也是一知半解……或者該說半知半解,因為我從未認真去學過,大多都是無聊時看書看來的。」陸祥瑞呵呵笑了起來:「你也算不錯了,至少不像那些傢伙那麼死板。唔,不過這些東西不是一時說得清的,我只說最後一句罷:畫界的至高點,是可以將無限的美麗濃縮在一剎那之間。」
我睜大眼睛:「這就是『剎那』中的光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