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視角』的問題,即大學生畢業後無法正確定好自己的位,要求過高,導致長期不能找到工作。這無關能力,而在於海晨你剛才說的,合適的位置;而公司方面也有這類問題,對於所求的人才不能給予足夠豐厚並且恰當的待遇——二者合一,就是『條件落差』,也是這怪現象的主因。」廖父轉頭看我,「小植你也是大學生,有什麼看法?」
我正品著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湯,味道甚不合我口味,直皺眉不已,聞言微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斟酌著說道:「我個人覺得這情況建立在個人的心態基礎之上,恐怕第二者很難說得清楚。」
「這是中庸的說法,不該是你的真實想法。」廖父親切地一笑,「這是隨便聊聊,你不用這麼拘束,大膽說出你的看法。」
我半俯著頭掃了一周,觸及方妍目中期待近乎崇拜的眼神,不由心中苦笑。她自認識我起便是見識我耀眼的一面,自然而然就形成我事必所長的心理錯覺,這於彼此均不是好事。不過說實話我是出自心底的疼愛她,雖然初時是為鄭歸元是其長兄,但相處日久,感情彌深,不由便不想令她失望,於是說道:「其實那也是我的真實想法之一,不過此外我還認為社會中人的心態大多逃不過『主觀』兩字。譬如求職者,是以主觀判斷自己能力,致期之過高;而供職者則是以主觀判斷自己容納力,結果同樣不對。」
再看一眼廖父並無異色,我才續道:「這是籠統的想法,實際上具體的表現種類很多,不可能一一說明。而解決的方法也只有一個,那就是使自己盡量客觀。」
雲海晨插口道:「這個大家都知道,可是具體能使自己客觀點的方法到底是什麼呢?恐怕很多人都找不到。」他似是生就斯文,雖然說的是反駁和詰問的話,但語氣平和,絕不令人心生不悅。
我微微一笑,神秘地道:「我一直注重於這方面的訓練,向來藏有一法,或者可以對大家有益。」
眾人包括景氏雙姝的眼神都注了過來,連廖父都饒有興趣地前傾道:「什麼妙招?」
我一一回視諸人,吐出答案:「那就是吵架!」待眾人一如所料般露出或驚訝或不以為然的神情時才接道,「什麼人才能幫你找出不足?那就是激動的對手!根據我的觀察,十有八九的人在致氣鬥嘴時是不會保留自己對你的看法,反而會盡量找出你的缺點加以諷刺或詰責——這樣你就能收集自己的缺點,撇開對方無中生有的部分,只要加以修正,裨益確實無窮。」
方妍天真地道:「但吵架是不好的呢。」
我重拾起湯匙,促俠地向著在場跟我嘴斗最多的景薈,令後者俯頭詐作移神於食物時才道:「吵架也是門技巧,掌握得好可以令它成為生活樂趣的一部分,非但不會影響彼此的關係,相反還會使之增牢變好。」說到此處,腦海中不由浮出茵茵倩影。
幾乎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十多年間,我們遵循著「每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的方針,而關係的變化正如我所言。即或偶爾真的吵出毛病,隔不得一兩天她都會拐著彎跟我道歉,然後彼此恢復正常。
一念至此,不由想到自得知她受傷後已有近三個月,不知道恢復得如何。
景茹、廖氏夫婦和雲海晨均露出思索之色,顯然理解到我話中的內容。而方妍眼中神色則愈加趨於崇拜了。
飯後去廖父書房幾乎已成了我的習慣,留下諸女在廳內閒聊嗑牙,我們三個男子漢俱溜了去。因著雲海晨在場,我不好與廖父談漆河軍的事,撿了本<形勢與市場>來養腦,同時跟一長一少兩人隨口談談人生、事業之類的問題。
不及半小時,我抬眼間忽見景薈在書房對進處招手,醒悟到她是在喚我時不覺一怔。
她竟找我,會是什麼事?
「今天是我太急躁了些,你不會介意吧?」移時兩人立到玻棚陽台處,景薈開口就提舊事。
我看不出她是究竟是什麼來意,但她既道了歉,也不好仍與之對立:「副總言重了,如果不是我冒犯在先,也不會惹你生氣。」事實上我從未真與她生過氣,首先是沒必要,其次是對著她這樣美貌的成熟女子,雖然有著我所不喜的濃妝艷抹,我也感覺不到自己有氣意。
四下靜寂,只遠處小區外隱隱傳來車輛驅動的聲音,格外襯出氣氛的不對。
景薈卻不再說話,似有心事重重,但看我一眼,又俯下首去,令氣氛更是怪異。我心念一轉,不覺為自己想法咋舌:「她不會是……」
景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其實我找你來另外有事想說,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找你來名浦的原因嗎?」
我鬆了口氣,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心內自罵,表面點頭:「副總說是令兄要你為遠天集團找能獨擋一面的人才,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我並不能勝任。」
景薈螓首微搖:「不,你的表現正證明了你足以勝任。不過那只是官面的原因,要聽聽我私人的原因嗎?」
我心臟不受控制地「砰」地撞上喉間,一時未接她話頭。
「個人的原因就是我想盡快離開名浦,回到遠天。」景薈平靜地說道,好像是提著與己無關的事。
我放下心來,同時卻更疑惑:「名浦不是遠天的子公司嗎?副總呆在這兒和在遠天應該沒有區別罷?」
「你入公司不久,還不瞭解。」景薈轉首看向星空,我直覺感到她是在躲避我的眼神時這年輕女子道,「名浦在名義上仍然是獨立於任何公司之外的小公司,並不隸屬於遠天。但這不是原因,重要的是遠天讓我感覺到自己是被看重的,在這兒卻像是被流放到邊遠地區——而這樣的流放,我已經過了四年,已經太久了……」
腦中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她和乃妹的差別,就是後者視名浦如生命,她卻視之如垃圾。但我仍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想,只好道:「副總能不能說得詳細些,恕我不怎麼聽得懂。」
「我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而且聰明才智向來為人所稱讚。那種狀況一直保持了十年之久,你可能不會明白,在那樣的情況下一個人很容易養成高傲的心態。」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幽幽如魅,「如果偶遇挫折,就會造成不可抵擋的打擊。」停頓了片刻,「我一生最重的打擊就是被流放到名浦。」
我望向夜幕下閃爍的星星,並不說話。
「原因就是我偶然犯了一次錯,具體的內容我不想多說,總之那是自二十歲從大學畢業後遇到的第一次挫折,我因此被哥哥罰到名這邊來幫景茹創建名浦。」景薈回復正常的語調,「臨行前他和我下了一個約定,也就是我曾告訴過你的那任務,只要成功完成,我就能回到遠天。其間找過不下三十人,包括現在公司裡的部分中高層職員,但都不合格,幸好我終於找到了。」她轉頭看我,目光灼灼,「那就是你!」
我終於漸漸明白過來。
除了在景薈的心中遠天和名浦是兩個天壤之別的概念外,她的驕傲心態才是令她渴望回歸遠天的主因。從她的角度看來,被罰離遠天不僅僅是一個懲罰,更是對其心理的一大打擊,令她盡全力想完成與乃兄的約定回去,以此來縫補心理傷痕——也是滿足個人的驕傲,直接點說就是找回面子,十足的「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心態。
相較之下與其說她是想回到遠天,不如說她是想證明自己。由此可知她該是愛慕虛榮的人,但我心中卻隱隱感到非是如此簡單。
景薈忽然歎了口氣,垂下頭去:「我也不知為什麼會跟你說這些,或者是因為希望你能理解我有時過激的行為。我……很少跟人說這麼多心事的。」
我直覺感到她是在效漆河軍般示以親近之計,不過確實感受到了她這番話的誠意。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能否真正在名浦成為異軍突起引人注目的耀眼人才,關係到了她的未來——更確切地說是關係到她的心願。那令她願意主動向我示弱屈服。
但雖然只和景思明見過一次,略聊過幾句,我卻認為他的用意並不是這麼簡單。景薈不但是人才,更是他的親妹妹,景思明不該是為某件事會輕易逐走妹妹的人,否則亦不能年紀輕輕就坐到遠天集團的實權位置,還令景茹只因他一句話就甘願付出全部精力。
而最大的問題是,景薈的內心顯然還沒有想到這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