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情景又變。眼見那剩下的十來人頑抗不倒,圍堵者忽然向外散去,連毆鬥中的人亦不例外,本來混亂不堪的局面剎時扭轉,空出了當中大片空地。
庫房大火這時已然燒得房子都看不見,顯然是縱火者扔的汽油球起了作用,否則在短短十多分鐘內絕不可能燒到這種程度。連我隔了這麼遠都有「烤得痛」的感覺,何況那十人離火不及十米,卻無一人因此投降,韌力確實強勁。
眨眼間勞改場內的百數十人退得幾乎乾乾淨淨,只留了三人佇立在內,與那苟延殘喘的十來人對峙。
我訝然道:「他們幹嘛都走了?」指向退出大門外的人眾,此時他們一退不止,非但不再幫手,竟然四散而去,或奔大道,或背向大道往遠處的田野山陵而去,連那似是管事兒的幾人亦上車開走。一時間除了場內之人,只牆外留下二十來人,埋頭在圍牆周圍來來去去不知做甚。此外連對方的傷者都被抬走乾淨。
在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內,本來轟轟烈烈的場面消失無蹤。
吳敬眼中精光一閃:「火勢一大,勢必會驚動地方,時間緊迫,須得盡快離去,他們不得不派出高手加速收尾。」
我疑道:「外面那些人是幹嘛的?」
吳敬目光緊盯在場中:「負責清掃痕跡的。這是公式化的任務,即便不怕警方追查亦要做一做,使大家顏面上過得去,能掩下去的自然順勢就掩下去了。」他冷笑一聲,聲音裡滿是譏諷,「很多時候,『兵匪一家』這句話亦不無道理。」又皺眉道:「只不知這批人究竟從哪兒冒出來的?為什麼監控處沒有消息?」
我心知這種事情輪不到也不該我這樣的人插嘴,唯緘口不言。四處又看了一遍仍尋狗不獲,只得打消那念,忽想:「會否被之前偷襲我們那夥人撿走了?」旋又自覺可能性等於零。這種情況下誰會在意這種小東西?
正打回精神回崖邊看勞改場中情景,不禁一怔。
只這片刻的時間,原本立在場中頑抗的十來人已然倒下,那被吳敬稱為「高手」的三人立了片晌,退出門外。牆外清掃的二十來人擁入場內,兩人服侍一個地架起倒地的傷者迅速退出。
轉眼間所有人消失在遠處,獨留仍火勢熊熊的勞改場孤立在那處,耀眼無比。
我看看表,才十點半,整個毆鬥過程不過半個小時。
吳敬仍看著那大火,似在思索。過了好一會兒,遠處有警笛聲由遠及近地傳來,看去時卻是消防車血紅的身影。吳敬驚醒過來,道:「走罷。現在趕回學校你還來得及。」
回到寢室,才知偉人仍未回來。
次日整日我腦海裡都迴盪著勞改場那大火,想數百人群聚而毆的場面,不由血為之沸。但同時亦不甚瞭解吳敬為何要帶我去欣賞那一幕,唯有異日等他揭盅告知。
一天下來後我才知大學與中學的教學模式究竟有何不同,不禁慶幸來得正確。只從課表安排的時間便可瞭解一二。中學弄的是「填充式」,舉凡一周內不論上午下午都密密麻麻地填滿各科課程;現在卻是「自由式」,每天課程並不安排甚多,給各人留下了自由安排的空間,可以充分利用時間來學自己偏好的東西——自然,亦是給了不愛學習的人時間以玩。
偉人一天未歸,開學三門課程他便在老師的名冊上落了款。
下午只一二節有課,其後我忖度時間尚早,離與方妍約定的時間還差兩個多小時,便直奔圖書館而去,要試試剛辦好的借閱證。
西信院的圖書館有三層樓,初時我還以為全是書庫,後來才知道二三樓均是自習室,連一樓也辟了一小半的地方給計算機機房,借閱處書庫只佔了整幢樓的五分之一左右。
雖是如此,庫內的存儲量仍使我輩從未識過書「庫」為何物者大開眼界,密排的書架令人難以抑制大動的食指。在經歷了一系列的失誤和詢問之後,我才得入庫內探尋。
待得從內辛苦地拎出三本計算機基礎類書籍時,時間已經過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六點整,我準時給方妍去電。到她所有公寓樓樓下接她時,隔遠便看見居然有三人陪在她身旁,且全是見過之人,除了林芳外,還有那戴著黑框眼鏡、卻是昨天被我氣得一塌糊塗、那晚詐我的女孩兒,依稀記得是叫張蕊芳,眼珠靈活愛動,顯是活潑的個性。
剩下一個卻出乎我意料之極,竟是那長髮美女,芳名叫什麼「真如」的那女孩。今天她換了寬腰的T恤,配上淡藍泛白的牛仔褲,與紮成馬尾的長髮相襯,愈發顯得青春煥發。但對於我這種極度欣賞中國古典美的異類來說,我反而更喜歡身著長裙的打扮,因更能顯出她女性柔美的特性——昔日與老同學共談「女人與美」類的話題時,便屢被斥為大男子主義,不然何以對「柔弱」之「美」如此著迷?
我一念轉到這處,不由心中微歎。難道我真的無法抗拒「柔弱」的美?否則何以每次想到方妍病時的柔弱之態便難以下定決心跟她攤牌?
四人「虎視耽耽」地看著我走近,尚未說話,那長髮美女忽然驚呼一聲:「啊,我認識你!」
眾人包括我在內還未對這句話反應過來,她俏臉霞生:「那天在餐廳多虧了你啊。」
眾皆愕然。
原來她還記得一臂之助。我微微點頭聊作回應,方妍忙介紹道:「她們都是我的室友——林芳你認識的,蕊芳昨天跟你說過話的,還有這位……她可是我們系的系花哦,叫廖真如。」又向三人介紹我。
我心中默念那名字兩遍,一一頷首打招呼畢,才向方妍道:「怎麼了?走罷?」見四人皆有動的趨勢,愣問:「她們……」
方妍嫩臉暈起,和四人對視一眼不知所措。張蕊芳迸出一句:「幫人相親的。」
我又愣:「幫誰什麼……」
「相親,」張蕊芳找著了理由,話也順暢起來,擺出前輩的姿態指點,「即是兩個將要有某種關係的人進行面對面的交流,以增進雙方的瞭解。幫方妍相親,就是說我們三個瞭解方妍的脾氣,怕她吃虧,所以為室友毅然決定幫她相你……」
我忙打斷:「相親的意思我理解,只是……就是說你們三個也要去?」
張蕊芳揚眉道:「你有意見嗎?」
我微微一笑:「請恕我不能答應。」
這回答確是直接了點,連林芳和廖真如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方妍則驚羞交加。張蕊芳輕啟小口,數次張合,卻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嗔出句:「你……難道我們管理系三大美女的面子都不給嗎?嗯?!」
我並不為之所動:「我決定了的事,就算三百美女也沒面子可講。」
「為什麼?」這次卻是林芳忍不住發問。
我坦然道:「因為我沒錢了,請不起這麼多人。」
「啊?」面前四個女生一齊變為驚愕的表情。張蕊芳脫口就出:「這算什麼理由?」
「我不做能力不及的事。」我向方妍頷首,「方妍你如果真的以前就認識我,該知道我的脾氣。」
方妍不自覺地點點頭。張蕊芳想想又道:「這樣吧,不用你請,我們請你,這樣總可以了吧?」
我搖搖頭。
眼鏡女孩急問:「又是為什麼?」
我向她一笑:「昨天我就說過了:我不習慣跟陌生人說話。」頓了頓,「尤其不擅長跟陌生女生交談。」
走時她在身後大叫:「藉口!小氣鬼!」音量高了起來,頓時帶出不知是哪個省的方音,頗有點奶聲奶氣的感覺。我鎮定自若,心想下面要做的事豈能有第三者在場?
移時在掛著「正宗郫縣葷豆花」的館兒內,兩人相對而坐。
方妍毫無昨天那份活潑好玩的神態,回復了平時那內向文靜的樣兒,一路上連主動說句話都未試過,只靜靜和我並肩而行。
我時時看她紅暈微生的臉頰,心裡不知該如何開口。但僵著不是辦法,便隨口問道:「對了,我還沒問你,你是在哪裡見過我?」
方妍幾番欲語還休,終於說了出來:「鄭歸元是我大哥。」
我忍不住又想撓頭:「啥?鄭歸元什麼時候開始由帶小弟改成帶小妹兒嘍?」
方妍糾正道:「不是,他是我親大哥,和我同父同母。」
「哇?」我驚得僵住。
這時有人走近,手中端著一盆,插口道:「來嘍來嘍……請讓一下啊兩位,我來點火。」
「噗」地一聲輕響,天然氣爐由氣嘴處燃起一圈小火苗。服務員把盛菜的小盆放於其上,小心地增大排氣量,令火焰增大至恰好。
我禮貌地道謝,方妍半抬起眼看看我,待我看去時又垂下頭。
腦海裡連番對照她和鄭歸元兩人,我才發覺兩人的臉形乃至眉眼確有幾分相似,難怪初見她時會有熟悉的感覺。但仍不解她為何對我有如此「特殊」的感情。
我隨手拿湯匙將盆內的菜壓入湯中,使之能充分受熱,同時道:「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麼時候認識我的?」再送去溫和的一笑,「不用怕羞,我絕對不會笑你。」
方妍仍低頭端端正正地坐著,吞吞吐吐的聲音低得似怕旁人聽到:「我看了上次縣裡面舉行的散打王比賽。我哥告訴……告訴我,說了你的事情……」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半晌不聞其聲,才知道她說完了,苦笑道:「就算這個樣子,那也不至於就……嘿,那個,你知道我的意思嘛?」
方妍點點頭,隨即羞得頸都紅了,半天才再以蚊蚋般的聲音道:「後來我還看……看到過你很多次,不……不過你沒有看到我……噢,我還認得到柳姐……」
「柳什麼?」我一時未反應過來。
「柳落,」方妍微抬半個頭解釋,「平時我都喊她柳姐。」
我霎時一窒,良久不語,輕輕攪著漸漸沸騰起來的湯水,將被衝出水面的菜挨個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