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妍不知是高燒未退盡還是怎的,靠坐在病床上臉上紅如熟蘋果,慌張應道:「嗯?噢,你好。」
下來又是對坐無語,只差淚千行的境界了。我努力調勻呼吸平穩心境,沒話找話地開口:「那個……昨天林芳一定很生氣罷?我說了那麼多得罪她的話。」說完暗奇自己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
方妍顯然也在努力平靜心情,語聲平定下來:「是,她昨天好像氣哭了……不過我沒看清,她打完電話就出去了很久,回來的時候沒說什麼。我……我看到她眼睛裡好像有眼淚。」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我大是尷尬,忙轉換話題:「我們以前好像沒見過面對吧?不過為什麼我老是覺得你很面熟呢?」
她猶豫了半晌才蚊蚋般吐出句話:「我……我見過你,你……你應該沒看到過我。」
若非我為了補足視力的缺陷勤練了耳力,很可能會將她的話漏過,摸摸下巴:「這個好像有點兒難懂,你可不可以說清楚點?」
她再次猶豫起來:「我……」卻說不下去,臉上紅霞不減反增,眼睛看著放在被面上不斷互扭的十指,不敢移來。
氣氛又返回凝固的狀態。我想了想,立起身來:「這樣吧,我先去看一下另外一個朋友,等會兒再來看你。」不待她受驚的神情恢復便轉身開門而去。
讓她打一下腹稿好一點,否則這麼談話什麼也談不出來。
走到一拐角處再次與林芳碰面,後者拿著藥驚訝地看我:「怎麼了?要走嗎?」
我聳聳肩歎道:「她什麼都說不出口,我又怎麼好意思逼她呢?現在我先去看望另一個朋友,他就在這層樓住院——對了,我希望你也去看看他。」
林芳不耐煩地道:「你怎麼能這樣呢?好不容易來看人家一趟,就這麼走了,你還有良心嗎?!」語氣甚是咄咄逼人。
我心中一動,不怒反笑道:「把藥給我。」
林芳怔道:「幹嘛?」
我伸手抓住藥袋,用空著的手指著走廊另一邊:「君止彥受了非常重的傷,現在躺在628病室,你最好去看看他——這樣我也好找藉口單獨跟方妍多呆一會兒。不要說我沒有盡力,我知道你很關心她的。」
林芳鬆開手任我拿過藥來,沉下臉:「那個傢伙會受什麼傷?煩人得很。每天只知道胡說八道……就跟你一個樣兒,怪不得你們會走在一起歸說,仍轉身向那邊走去。沒兩步,忽回過頭來:「記得八點半給方妍餵藥!」
我哭笑不得:「知道了!」
那女生又走了兩步,開始稟承中國傳統女性「八卦」的特點,再次回頭:「你究竟知不知道為什麼方妍會進醫院?」
我歎道:「我怎麼會知道?要不是你打電話叫我來,我根本就沒跟她說過話,當然不瞭解她,自然就更不可能知道她為什麼會軍訓都累到這種程度,居然打了120。」
林芳遲疑了一下,猛地下定決心般道:「她昨天下午和晚上軍訓拼了命一般,連晚飯都沒吃。後來教官都看不過眼勸她休息,可是她……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傷了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就是因為你一直沒回她電話傷了她的心,她才那麼不看重自己的身體健康——知道了嗎?!笨蛋!」這才去了。
心內微感震動。
難道她真的如林芳所說,對我如此在意嗎?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愣了半晌,才返身回走。
方妍面向窗外地側躺回床上,似在發呆,連我開門關門的聲音都未能驚醒她來。
我輕輕走近病床,順手把藥放在床頭櫃上,目光落到窗外。
外邊是個不大的花園,中間有個小荷塘,漂著三三兩兩的荷葉,卻沒有半朵荷花的存在。再看遠一點便出了醫院院牆,高高矮矮的建築此起彼伏錯落而無致,行人車輛小如蟲蟻,來往不絕。
更遠處可以勉強辨出是個廣場,其內立著好幾個巨大的廣告牌。
「芳姐,我還是不敢跟他說……你說該怎麼辦呢?」床上女孩忽然發話,聲音微顯軟弱。
我從凝望中醒過神來,剛想到她把我當作是林芳取藥歸來時,她又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我好像陷……進去了,可是我……我不敢跟他說。」
驚愕中目光落到她纖弱的背上,這才發覺她雙肩微微顫抖著。與那日在火鍋店相遇時的情景相比,此刻的方妍顯得特別嬌小脆弱,好像初生的花蕾剛被風雨襲擊過一樣楚楚可憐。凌散的長髮順著肩膀分灑在身前身後,與她側身的曲線相襯,格外動人。
她像個沒長大的小丫頭——這樣類型的女孩子很難讓我產生什麼「特別的」好感,只覺得應當給予長輩似的關懷。或者我眼光太高?憑心而論方妍樣貌絕不醜,反而時時顯出青春動人的風韻,令人難以不生出好感——但也只是「普通的」好感罷了,與「愛」之一字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更何況,我根本還不瞭解這個人;「一見鍾情」這種東西向來不為本人所信。
還是……因為我已經脫離了少年式的思維境界?
我搖頭甩走腦袋裡古怪的念頭。耳中再次接收到她的聲音:「我常常在想,為什麼當初要跟著他來這兒?每次都覺得自己做錯了,可是……可是……」這次竟已經帶上的哭音,我吃了一驚,既想打斷她以免她陷入消極的情緒,又想聽聽她說的真心話,矛盾已極,一時沒有動作。
隔了良久,她發出半聲哽咽多過歎氣的歎息,雙肩反穩定下來。我心中卻生出不妥的感覺,再顧不得要聽她多說幾句,繞過床尾站到她面前,目光落處,輕微的刺痛感傳入心底。
她仍睜著的眼睛完全失去神采,淚水細流般流出,已順勢滑下光滑的臉頰在枕上匯出大團的濕痕。她完全沒發出哭泣的聲音,可是正因如此,分外令人心疼。
方妍的目光慢慢上移直至觸及我的臉龐才從渙散急換回集中,隨即驚訝湧出,不及半秒後已被狂撲而至的羞怯蓋住,一聲又羞又驚的呼聲奔出:「啊!你!」本變得慘白的兩頰瞬息間浮上大片紅暈。
我強笑道:「我回來了。」
方妍被我語聲驚醒,慌張地四顧一圈未找著林芳的身影,再次驚呼一聲。雪白的被子一閃間,她整個人都埋入了被內。
我眨眨小眼,說道:「林芳有事出去了,讓我代她來照顧你一會兒,你沒意見罷?」
被下無應。
我伸手輕輕隔著被子在她頭部位置處敲了幾下:「喂?方同學,不要悶死了,不然林芳回來我不好跟她交代……曉不知道氧氣對人的重要性?要不要我跟你講解一下,你現在這種行為是不對地,千萬不要把自己拿來做二氧化碳與人體關係的實驗……哎,你聽到沒有?沒必要勤於鑽研科學到捨身取義的程度!」
被下無應。
我無奈道:「好吧,你不想跟我說話我就走好了。記倒不要再不顧自己的身體亂來了,等你好了回去跟我打電話——不過時間限在三天以內,三天以後再給我打電話不要怪我生氣不接哦!」繞到門口打開門,然後重重關上,抱胸靜立等待。
不到三秒鐘,被子迅速由內向外地掀開,露出一顆蓬頭亂髮的小腦袋。
我促俠地衝她一笑。
小腦袋一聲驚呼,雪白的被子翻飛回去,仍捂個結實。
我哈哈大笑著走近去坐到旁邊的椅子上,看見擺在床頭櫃的油條和保溫瓶,自語道:「是吃早飯的時間了。」順手取過一個紙杯,倒好牛奶小飲一口,咂得滋滋有聲:「好,想不到這兒的牛奶這麼好喝!」又取出根油條,鏗鏘有力地咬斷吞入,脆脆的油皮破裂聲鞭炮般響個不停,中間夾著讚歎:「好吃!學校裡哪裡有這麼好吃的東西哦,油條都跟棉花一樣,不像這兒的,嘿,簡直是天下美味!」
被子下面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反應。
早膳完畢善後工作完成後,我看看表:「呃?八點三十了。」順手敲了敲被面,「出來吃藥了!飯可以不吃,藥不可以不吃。來,快點出來。」
仍無反應。
真有點兒拿她沒法。我輕歎一聲,換回平靜的語氣,淡淡道:「方妍,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你再不出來吃藥,從現在開始我絕不再跟你說一句話——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吧?」
被子微微抖了抖,隔了幾秒,一隻纖手從被邊伸了出來,攤開。
我沉下臉:「要吃藥就出來吃,不要躲在裡面。我不想把話說第二遍,你自己看著辦。」
那隻手縮了回去。接著被子略掀開一線,露出半邊眼睛。幾秒後被子慢慢由上向下地被捋下,露出滿頭的亂髮和一張紅暈流溢的臉。
被子捋至下巴處定住,她的雙手仍抓著被邊,好像準備隨時再蓋回去。
她怯怯地看著我下巴那一溜兒,不敢正視我眼睛。
我已抓過藥袋,看著裡面各式各樣的藥半晌,尷尬地摸頭:「忘了問林芳該怎麼吃了……」
方妍「噗哧」一聲失笑,頓時滅去兩人間持續至此刻的異樣氣氛。
我側眼看著她因笑容而倍增美麗的臉龐,莫名其妙地再次生出熟悉的感覺。
並非對她的外貌,而是對她的神情——總有似曾在哪兒見過這種神情的感覺,可是仍如第一次在學校門口見到她時那般百思不得其解。
腦中畫面無由地忽換,變作另一張笑臉。
茵茵。封如茵。
從兩年前她對我第一次說出那句話後直到她離開平樂,都再沒見到過她的笑厴。
是為我嗎?
我喟然一歎。真的不知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我暗將方妍和她作比。不知是否因她已經離開了我而人總喜歡戀舊,總覺得前者比她差了許多,連笑容都遜色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