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之人豎起拇指:「高!老植你原來是深藏不露啊,我剛還害怕你要直接去問她,原來用的是激將法哦!哈!都看不出來你這麼詭計多端的,完全有當情聖的資質……」
我懶懶地靠到床邊,把寫下來的資料遞過去:「這女孩兒看來不大喜歡輕浮的人,你好自為之罷。」
君止彥顯然豪未將我的話聽進去,眉飛色舞地看著資料:「世上沒有攻不克的碉堡!哈哈……林芳,不錯,不錯!」
我轉頭向林強道:「這個放到一邊——林強,剛才吳教官有沒有動手?」
林強用兩隻手指夾著自己下巴,搖了搖頭:「你絕對猜不到他做了什麼。你們剛走,他就叫我們排的所有學生圍著大操場跑,沒命令不准停,包括我在內。這樣既可拉開我們又不至於跟那小子翻臉,也算他不笨。」
「再然後呢?」君止彥問道。
「兩個字——跑步。後來好像是總指揮知道這件事了,把他們都叫去開會,我們就散了。」
我微微一笑。
林強斜過眼來看我:「老植,你笑什麼?是不是有不同的想法?」
我慢慢開口:「你說他為什麼不先動手把你們拉開,偏要先把我們排叫起去跑步?」
林強皺眉道:「我不說了嘛,應該是找個藉口嘛。」
我搖頭:「沒這麼簡單,藉口多得很,他不一定要找這麼麻煩的;再說他完全可以不找藉口就把你們分開,比如給你兩腳,再勸那個流氓放手。」
君止彥不以為然:「他敢踢!他要是踢了,大家肯定會集體對他不滿,我不信他不怕學生都不聽他的話。」
我笑了:「你覺得他會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我們排非常的差?你覺得他會是在意自己有沒威信的人?再說他管學生本來就不是靠什麼威信這種東西--他靠的是高壓。」
林強的臉上現出思索的神色:「那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我二次搖頭:「還不確定,因為現在還不瞭解他,以後再說吧。」頓了頓,「軍訓第一天就發生這種事,那些領導不管一下說不過去。但學校領導肯定要考慮到部隊的面子,最後這事肯定不了了之。頂多部隊把那個流氓攆回去,換個人來做教官。」
對面兩人互視一眼,君止彥又怪叫了起來:「不對哦!越看越像個狗頭軍師哩!說話像梳子一樣一條一條的,我看你該去讀管理系,那邊的專業比較適合像你這種腦細胞活潑過度的人——順手幫我和林芳小姐引個線,滿足我和她彼此有靈犀的美好心靈……」
我半句話也不多說,拳頭直奔他胸膛。
慘叫聲頓時充斥耳內。
***
事實證明我沒有猜錯,次日軍訓照常進行,吳教官並未就有關事項多說隻言片語,但那流氓卻不見了——計算機系四排換了個精悍結實的教官,樣貌相當英偉。
我們自然也沒必要找麻煩。大家當作什麼都不知道,表面上軍訓的氣氛非常和諧。
下午天氣陰下來,總指揮集合講話時才看到那流氓在主席台處跑上跑下,似是調去當後勤兵去了。
是日軍訓就這麼過去。
晚間第一輪口號教練結束後的休息時間,大家鬧成了一片,尤其是新認識的同學,又是在剛進行過歇斯底里式的教練這麼好的氣氛下,即或彼此之間仍不熟悉,距離亦被環境拉得非常近。就在這時,吳教官悄悄把我叫了出去。
我們在大操場的路道上一前一後地緩行。隔了一會兒,吳教官才開口,聲音已經完全沒了剛才的狂熱之力,冷靜無比:「昨天那次違規,你是故意的。」
我不動聲色道:「報告教官,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吳教官似未聽到我說什麼,續道:「你的身體在移動時自然而然地踏著步調非常穩定的步子,應該是長期訓練的結果;你能在做完一百個俯臥撐之後跑完四千米,體力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相比;你的眼睛看東西時能在不動眼珠的情況下同時看到身體前方大部分事物,說明你的視野非常廣;至於跑姿、站姿、蹲姿、行進都非常符合部隊的標準,對口令的感覺也相當敏銳。不要跟我狡辯,我看人從來沒有看錯過。」
我只有苦笑。尚沒有要狡辨的表示呢,就已經被封死了,這考官夠厲害的。
教官停步道旁,再道:「以這樣的能力,該是紀律性非常強的人,不可能會犯像昨天那種在站軍姿的時候到處亂看的低級錯誤——但你卻犯了。」
什麼話都被他說光,我只好一語不發。
教官並未再接著前段說下去,忽然話鋒一轉:「你基本上有了一個士兵應有的素質。我不管你是怎麼辦到的,但是如果參加現在的訓練,絕對學不到什麼更有用的東西,因為我要教這些新生的東西你都已經學會了。」他停頓了一下,發問,「你有沒有學過武術?」
我坦然回答:「我爸爸曾經教過我軍體拳,不過他說這個只能算最基本的健身動作,不算武術;還有就是我有個好朋友是學散打的,我從他那兒看了一些散打的動作和技巧。」
這時操場上又傳來口號聲,有幾個排已經開始繼續教練喊口號了。教官說道:「回去吧。」率先邁步。
我默默跟在他身後,心內隱有所覺。
他絕非只想和我閒聊什麼會否武術或身體狀況而已,定還有話未說出來。
我望向操場上某個方向。
希望不是如我所猜的那樣。
教練在九點鐘結束,趁時間尚早,我們三人按著早計劃好的離校採購水果。待買好後我才發覺農貿市場門口有賣饅頭的,和家鄉那邊的饅頭大不一樣,輕軟而泡,種類較多且顏色各異,份外引人食慾,五角錢兩個。賣饅頭的是個比我略大一點兒的年輕姑娘,我買了四個白面饅頭,付錢時君止彥問道:「小妹兒,這個饅頭咋個兒是黃色的吶?還有這個,咋個是紫色的吶?嗯,小妹兒?」
我心中好笑,對方明顯比他大了好幾歲,他還「小妹兒」「小妹兒」地叫,顯然又是色心發作。
那年輕姑娘甜甜一笑用帶著方音的普通話解釋道:「這個黃色的是蕎麥面饅頭加了玉米面做的;那個紫色的是加了紫菜葉蒸制的,有特殊的香味。要不要來兩個?」
君止彥端詳了饅頭半晌,摸摸肚子歎道:「我倒是想要幾個,不過我肚子不答應,一直在威脅我如果再吃東西就把胃給爆了,你說我還敢不敢買?」
那姑娘抿嘴笑了起來。趁著這當兒我趕緊拉著他離開,免得他吐出更多廢話。
買完水果又買瓜子餅乾,一切完成時時間已至十點。三人開始向學校殺回,還沒走出多遠我忽然一眼瞄見迎面走過來一人異常眼熟,竟是那天被我小小教訓了一下的賊,忙側身而行,以免被他發現。當然並非怕他報復,只是不願多添麻煩罷了。尤其若鬧到學校都知道的話,搞不好還會冠上「鬧事打架」的罪名來個留校查看警告記過之類,那才是真正的倒霉。
軍訓時間眨眼中過了兩天,天上呈現出與前幾日截然相反的局面,下起了陣雨。訓練任務改為整理內務,操場上頓時冷冷清清,再無充滿生命力的熱鬧氣氛。
不過這場雨也算下得及時,否則君止彥鐵定要三入醫療室,林強則尾隨其後。兩個人從早上還沒起床就一直在呻吟,大呼小叫地說自己手斷腳折腰裂,咒罵吳敬的狠毒,一點也不像其它排的教官那麼手下留情。寢室裡只有我和王淵仍有餘力按時起床——當然有餘力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按時起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比如王淵這大塊頭就從來沒準時起床過,如果沒有我叫他,他也只有遲到缺席的份兒。睡覺好像就是他的本職,這令我很是驚詫於他如何能練出那麼強壯的身體,肌肉塊塊隆起。
整理內務的時間參加軍訓者一律不准外出,一旦天上放晴立刻回復訓練狀態。
整個整理過程中我一直在心歎倒霉。那種訓練我絕對不懼,但要我把被子折成方方正正如我最愛吃的水豆腐一般,簡直等於要我的命。等到教官分赴各寢室檢查內務整理情況時,我仍未能完成這艱巨的工程,十分鬱悶。連王淵這看起來理應不適合做細節性工作的都把被子折得似模似樣,君林二人更是完美得無可挑剔——當然是以我的眼光來判斷的。
這絕非我的本行,在家時這些全是母親的工作,雖然她每次都罵我懶,卻從不會任我的被子被單保持亂七八糟的狀態。
末了三個人都看不過眼,要接手過去幫我弄妥。恰在這時,教官來了。
最後的結果就是被罰跑小操場二十圈,而且要在正常訓練任務以外找時間來罰,竟然比缺席還罰得重得多。君止彥差點兒就出聲替我抱不平,幸好被我用眼神壓了下去。
「如果今天晚上不下雨,十點鐘你到教官宿舍來找我。」時間就這樣被定了下來,即是在晚上訓練完成半小時後。
我看著他離去,微微皺眉。應該不會只是罰跑這麼簡單。
腦子裡不由想起昨晚他說的話:「你有沒有學過武術?」
***
雨水忽停忽下,至下午四點時才基本止息,太陽搖搖擺擺地從雲層後晃了出來,像個年屆古稀的悠閒老頭兒。訓練恢復進行,在剩下的兩個小時中我們排除開基本訓練外劃了整整半個鐘頭來跑步,沿著長度超過兩公里的大操轉了兩圈。途中四處可見其它排鬆垮如抗戰時的偽軍一般的訓練,一個男生大概心理極度不平衡,加上這兩天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忍不住悄悄對旁邊的人說了句「吳教官腦子肯定有問題,你看人家訓練,哪個像我們這麼狠嘛」,結果被隨隊監督的教官聽到,不幸地在跑步結束後被罰在濕濕的地上做俯臥撐三十個,時間限在十五秒以內——我估計可能教官只是聽到他說話而並未聽清內容,否則絕不會只三十個俯臥撐這麼簡單。
結果是那男生未能在時限內完成,就差了三個,再次被罰跑小操場兩圈。這次倒未限時,可是他跑完時已經完全不能再憑自己的力量站穩了。
晚上教唱軍歌完畢,我於十點整準時敲響吳敬所在的教官宿舍。
「報告!二十圈跑完!」我極力壓抑著完全壓抑不住的劇烈喘息,在吳敬面前挺直身軀。二十圈,八千米,十六里路,花了我將近半個小時來完成。雖然並不是什麼不可完成的任務,卻比我以前鍛煉身體時的單邊跑步距離多了一倍,體力的消耗非常大;尤其最近兩個多月因為已經從高中畢業不用再跑步到鎮上上學,每天的長跑鍛煉被我取消了;何況現在還是非常枯燥的重複性長跑,很難找到對精神起鼓勵作用的事物,使我難以一直保持高昂的情緒。
黑夜中喘息聲的音量直比鼓風機,刺耳已極。路過學生的說話聲和校外傳來的噪聲都顯得遙遠無比。
「沿著這個籃球場隨便行走一圈。」教官的聲音幾乎聽不出任何音調變化。
我無法在黯淡的光線下從他犀利的目光中看出任何意圖,只得邊調整呼吸邊慢慢邁步,緩緩調節由大腿至上肢的酸軟度,盡量保持正常的姿態。喉處彷彿放著朝天椒末,又辣又燙,每一次呼出吸進氣體都十分難受。
若是有一杯清茶解渴,那就好了。
走完這莫名其妙的一圈,呼吸已經可以壓到正常呼吸的程度。
我清楚地感覺到整個行走過程中教官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身上。事實上直到我重回他身前立定時他仍半俯著頭盯著我的雙手,半晌不語。
從我的角度看教官並不比我高多少,完全可以平視他的眼睛,那麼就是說他的個子亦應該在一米六零左右,和我相仿。但他身上可以發揮出的氣魄絕對不是大多數高個子能有的。
他比我更像一個橫向生長的人,無論是臉部還是肩膀直到腰部都顯示出遠強於常人的粗壯。這樣一個人單從外形看應該是用身體多過於用腦的類型,不過尚未瞭解清楚的情況下很難下確切的斷言——加上他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
「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次罰你罰得較重?」教官忽然問。
我在心裡說:「還只是『較重』?!那什麼才是真正的重罰?!」大聲道:「報告!不知道!」
教官慢慢說:「因為我認為個人修養問題比紀律性問題更重要。你明白嗎?」
我微感驚訝,這一句話顯出比較反常的東西。他作為一個士兵,理應接受「紀律高於個人」的理論,至少亦不該在自己的學生面前說出來,因為關係到個人的思想政治問題,最壞的結果是可能會影響到手下學生今後的人生觀。
我腦中掠過所有可能的答案,高聲道:「報告!不明白!」這種問題,不管明白與否最好還是給以否定的回答,讓他來說出事實比較好。
「因為紀律還需要配合整個團體才有可行性,而個人修養不但要對別人展示出個人的素質,更重要的是會影響自己的觀念和行為。明白嗎?」教官淡淡地說。
「報告!好像明白了一點點。」我有點兒尷尬地回答,同時有一點驚詫。
現在他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經不只是一個在生理性訓練方面非常「不簡單」的人而已,這樣的話並不是任何人能夠清楚表達出來的——假設任何人都感覺到「個人」與「團體」的差別的話,但這肯定是不可能的。教官在思想上有非常強烈的個體意識,不過是否只針對他自己個人尚未可知。
教官的目光牢牢抓住我的眼睛:「我不想跟你拐彎抹角,你也不必故意在我面前低調。如果你不想你那兩個朋友有什麼事,最好坦誠一點。」他故意把「朋友」兩字加重了語氣,讓人心中泛起異樣的感覺。
我心內一震,表面上毫不猶豫地接話:「報告!他們不是我朋友!是兄弟!我不想他們出事!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事?請教官指點!」
吳教官並不再回答,沉默良久,才忽然發問:「你有沒有學過武術?我指的是真正能在格鬥中派上用場的那種,比如散打、自由搏擊、跆拳、泰拳之類。」
我大聲回答:「報告!我家是在農村,沒有這些東西,也沒有學習這些東西的機會!」
教官閉上嘴不再說話,良久才道:「你不是坦誠的人,既然這樣,」他忽然變回訓練時冰冷語調,「解散!」轉身就走。
我看著他的背影,雙眼微瞇。
他究竟想幹什麼呢?這樣的表現幾乎已經超出了教官與學生的關係。
回到寢室,君止彥以極度誇大的姿態給我一個擁抱:「哇!老植!你居然能夠在吳人性手下完完整整地回來!絕對應該大擺宴席慶祝一下!兄弟我為你驕傲!怎麼樣?請客吧?」「吳人性」是他二上醫療部後給教官的專稱。
我哼道:「區區二十圈就想弄倒我,沒門兒!別說二十,就算兩百圈,老子還不是只用十個腳趾頭就拿下來?」
心裡卻在琢磨他那句「如果你想你那兩個朋友有什麼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從開學到現在為止,君、林都會產生問題且教官可以覺察到其中有危機的事件好像只有一件,即那流氓教官的事。
難道問題在此?
我不想自己的兄弟出事,雖然只相識了幾天,但互相之間已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我珍惜這一份情誼,因為我明白如果在彼此都還比較單純的時候不多珍惜這種兄弟感情,以後就很可能再沒機會珍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