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骨斯蠻被五花大綁的推上縣府後堂。
他在榮樂城的眼線耳目,被竇軌清掃得一乾二淨。當骨斯蠻看到那個一直以來,在縣衙中為他通風報信的耳目,同樣跪在後堂迴廊上的時候,一下子明白過來:所謂的青神遇襲,隋軍撤離榮樂城,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坑,一個等待著他骨斯蠻,跳進來的大瓏「
都說漢人狡詐,今日看來,果然不錯。
人家幾手是兵不刃血的將他整個綏山僚的精銳一網打盡。
有可能,綏山現在已經是屍山血海「
突然生出一絲悔意,為了自己的兒子,把整個綏山僚五千人都搭進去,究竟值不值得呢?
那些族人,是因為對他信任,相信他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所以忠心耿耿的跟隨。
可是現在呢?
骨斯蠻想到這裡,不由得一陣茫然。
「為何如此對待都老,還不快快為都老鬆綁?」
出乎骨斯蠻的意料之外,竇軌並沒有對他聲色厲俱,而是用一種責怪的口吻,呵斥親隨。
只見他站起身,急匆匆來到了骨斯蠻的跟前,親手將捆綁骨斯蠻的繩索解開。
「化外小民,不是天朝手段,竟妄圖以卵擊石……骨斯蠻焉敢受此厚待?」
骨斯蠻不由得受寵若驚,被解開來之後,連忙跪伏地上。
當然,他還可以有第二種選擇,那就是啐竇軌一口唾沫,然後破口大罵,甚至對竇軌動手。
這樣的念頭,再被鬆綁的一利那,他不是沒有想到。
可是,當他看見後堂門口,那個如同門神一樣抱臂而立,虎視眈眈的黑大漢時,骨斯蠻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那黑大漢看上去年紀不是很大,九尺開外的身高,生的虎背熊腰,面目兇惡。
雖然一動未動,骨斯蠻依舊能感受到,那隱藏於寧靜之中的狂暴力量。
心下不由得暗自讚歎一聲:好一個大漢!
竇軌把他攙扶起來,笑容滿面,拉著他的手,邁步走進了後堂。
「都老請坐!」
「罪人焉敢在郡尉面前落座?」
「哈哈,坐吧坐吧……」竇軌笑著道:「都老也是一時糊塗,故而……呵呵,索性為釀成大禍,也沒有生什麼流血事件,所以這件事情,如何論定,本官剛才還在和縣令商議呢。」
榮樂縣令,是一個本地人,卑品出身,前途並非遠大。
他連忙開口道:「都老,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你說說,咱們鄉里鄉親,在一起十數年了。若論輩分,下官還要尊您一聲叔父。有什麼事情好好說嘛,下官若有能力,定當竭盡所能。可您弄出這一出,讓下官也是頗感為難。按開皇律,您這可是舉族皆沒的大罪啊!」
骨斯蠻聞聽,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匍匐在地上,放上大哭。
「此皆骨斯蠻之罪,與族人無關,還請郡尉與縣令明察。」
縣令的臉,驀地一沉,「與族人無關?你那綏山僚近千人衝進榮樂倉,還說與族人無關?都老,你莫非欺我不懂事嗎?你舉族四千七百人,能戰者也不過兩千人罷了。你用半數僚兵攻我倉扇,還說與族人無關?都老,這事情若要追究下來,莫說你,就連這些年和你綏山僚結親的榮樂鄉親,只怕也難逃殺頭之罪「你告訴我,這榮樂萬名百姓,何處得罪了你?」
骨斯蠻聞聽,啞口無言。
竇軌連忙擺手,「李縣令莫要這般生氣,都老這樣做,恐怕是有難言之隱吧。」
「哼!」
李縣令甩袖落座,不再理睬骨斯蠻。
竇軌上前,再次把骨斯蠻攙扶起來,「都老,我相信你絕不是無緣無故興事之人。今日到這般田地,何不說出來緣由呢?若是我能解決,說不得還能替你開脫一番,你看怎麼樣呢?」
骨斯妾一怔,抬起頭,盯著竇軌。
「竇郡尉……」
他才一開口,卻不由得再次哽咽起來。
「哭,哭,哭!」李縣令怒聲道:「你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竇郡尉這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都老,我把話說清楚。
若你說不出個緣由,可別怪我不講鄉親的情面。你綏山僚有多少人,這些年又有多少女兒嫁入榮樂城,有多少兒郎去了榮樂女子,我這心裡,可是一清二楚。」
骨斯蠻這心裡,撲通通亂跳。
李縣令這番話,絕非恐嚇。
他出生於榮樂城,這榮樂城裡的大小事情,他瞭若指掌。
骨斯蠻連忙說:「郡尉,李縣令,非是罪民想要造反,實在是「我膝下僅有一子,如今被飛頭僚的都老扣押在山中。他們說,要我襲擊榮樂倉,把榮樂倉的輜重全部燒燬,然後舉族退入山中,和他們匯合一處。我若是不答應,他就殺了我的兒子,更帶人襲掠我的族人。
罪民也是迫不得已,實在沒有辦法。
若非如此,就算是給罪民十個膽子,也不敢冒犯天朝威嚴。」
李縣令和竇軌,都沒有理睬骨斯蠻。
兩個人竊竊私語許久,只讓骨斯蠻感覺,心驚肉跳。
「都老。」
「罪民在。」
李縣令看了一眼竇軌,竇軌輕輕點頭。
他咳嗽一聲,「你襲擊榮樂倉的事情,咱們先放在一邊。我前些日子,接到你侄女莊上的報案,說是你那侄女失蹤了!我不瞞你,你那侄女的莊上,現在有幾位貴客,不是朝中的大人物,就是名動天下的名士。這些人我得罪不起,竇郡尉也得罪不起,你以為該如何是好?」
「啊?」
骨斯蠻,目瞪口呆。
竇軌說:「其中一位乃當今士林代表,在朝中官拜雲騎尉,更出身於中原名門大家。他與你的侄女,關係非常密切。如果能找到你侄女的話,他說不定能幫你一幫;不過,若是你侄女出了事情,他一氣之下,回洛陽之後把這件事稟報當今天子,就算我想幫你,都困難。「
「我的侄女,骨蘭朵就在綏山做客!」
骨斯蠻驚得一身冷汗,連忙道:「骨蘭朵一點事情都沒有,只是因為我有些事情拜託她,所以留她在山中。「
僚人對信諾二字,極為看重。
至今,他們由保存有刻母為喏的習慣。就是在特製的木頭上,刻下誓言,此後終身不會違背。若是違背了,就會受到神靈的責罰,並被族人所唾棄。
骨斯蠻與哈士奇八拜之交,所以絕不會出賣朵朵的身份。再者說了,他對哈士奇和朵朵的出身,知道的並不算太多。只知道哈士奇在中原招惹了仇家,朵朵不得已躲到榮樂城避禍。除此之外,他對朵朵的身世,一無所知。
竇軌眼中,流露出一抹喜色。
「若是這樣子,事情就會好辦一些。」
他站起身來,走到骨斯蠻身邊蹲下,「都老,我倒是有一個辦法,不但能為你洗脫罪名,說不得還能稟明天子,讓你一統眉山郡僚蠻各部。只是不曉得,你對這個……有沒有興趣呢?」
「統一僚蠻?」
「嗯,說不定還能被封為僚王。」
骨斯蠻聽罷這番話,頓時心動。
不過,他也知道,這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竇軌開出這麼大的好處,焉能沒有其他條件?
「不知,罪民要做些什麼?」
「其一,你要立刻把骨蘭朵送回來,以安鄭公子之心;其二,我要你率部前往飛頭僚,為我內應。」
「啊?」
「你放心,如今我已命人,截斷了榮樂倉和綏山的通路,你在這邊的情況,外人根本不知道。
你可以假作襲擊失敗,率數百壯士入山,與那飛頭僚匯合。
而後,我會督促兵馬進山圍剿,在合適的機會,你我裡應外合,將飛頭僚一網打盡。這樣做,有三個好處。其一,你襲擊榮樂倉的事情,我可以向上面稟報,說你是配合我們行動。」
說完,竇軌向李縣令看去。
骨斯蠻也朝李縣令望過去,現李縣令,輕輕點頭。
竇軌接著說:「其二,飛頭僚是眉山郡最大的生僚。只要幹掉他們,其餘僚蠻,皆比不得你勢力雄厚。而你則可以借此機會,將飛頭僚殘部吞併,其餘僚蠻,焉能不對你心服口服?
這樣一來,你豈不是可以名正言順的向陛下請求封為僚王?
至於這第三個好處,你混入飛頭僚之後,不就可以見到你的兒子嗎?到時候,你我裡應外合,不但能讓你吞併飛頭僚,還能救出你的兒子。都老,你看,就這麼簡單……你即救出了兒子,還能抹消你之前的罪行。更重要的是,借此機會,你將成為眉山郡最大的都老啊。」
骨斯蠻聞聽,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這位竇郡尉,果真是狡猾無比,竟然能想出這麼惡毒的計策?
他只是一個郡尉,就有這樣的本事。而那些比他更厲害的大人物呢?又將是何等的狡詐?
骨斯蠻越想,就越覺得心裡冷。
他覺得,趙嶲蠻人那邊看似鬧得轟轟烈烈,那是因為之前漢人沒有使出手段。如今漢人們準備動手了,趙嶲蠻人到最後,只怕會落得一個淒慘的結局。幸好,自己還沒陷入的太深。
骨斯蠻一邊害怕,一邊有興奮不已。
他連忙叩,「竇郡尉,罪民願聽從竇郡尉調遣。」
當骨斯蠻同意的一剎那,竇軌在心裡面,不由得暗自出了一口長氣。同時又暗自感覺心驚。
這才三年,昔日那個指著自己鼻子斥貴的童子,已成長到了這樣的地步嗎?
也許,他說不上是一步三策,但從一開始,他就抓住了重點。大膽假設,小心安排,令這骨斯蠻,不得不落入贛中。可以說,當骨斯蠻得到竇軌拔營起寨的消息時,就已經被他算計。
言慶坐在涼亭裡,有些心不在焉的和裴翠雲下棋。
他那棋力臭的,讓竇奉節一個勁兒的打哈欠。說起來也怪,言慶思緒縝密,算路精準,若放到圍棋上,即便算不得國手,至少也應該是棋力高深。可偏偏,他那棋力,端的是臭不可聞。
「言慶,你……」
「觀棋不語真君子!」
鄭言慶眼睛一瞪,竇奉節立刻閉上了嘴巴。
裴翠雲在一旁,忍不住咯咯直笑「,奉節啊,你幹嘛那麼怕他?言慶,你別再下了,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奉節,咱們下,莫要再理他。從開始到現在,我至少有十一次機會殺他的大龍。」
「呃……」
言慶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他讓開了位子,竇奉節坐在棋盤後。
鄭言慶都囔了一句:「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嘛。」
這讓裴翠雲,忍不住又是一陣輕笑。
綏山僚的事情,得到了完滿的解決。骨斯蠻已做出戰敗的模樣,逃回綏山。算算時間,朵朵差不多該回來了。
鄭言慶有些焦急的在田莊裡等待著,眼看天色將晚,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鄭公子,朵朵回來了!」
鄭言慶聞聽,立刻快步走下了涼亭。
卻不知,當他走出涼亭的一剎那,裴翠雲的臉上,流露出一抹黯然之色。
她看得出,言慶喜歡朵朵;她也知道,朵朵喜歡言慶。可她該怎麼辦呢?為了言慶,她不惜離家出走,日後也不曉得,還能不能再回去。一年多了,言慶對她很好,但卻在彬彬有禮中,透著一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言慶也從未向她保證過什麼。
這種糾結的心思,讓裴翠雲好生痛苦。
其實,朵朵失蹤的這些日子,翠雲在擔心之餘,又有些開心。
因為她可以和言慶單獨在一起。即便是言慶下棋下的很臭,可是翠雲,依舊是樂在其中。
而現在,朵朵回來了……
就在這時候,鄭言慶突然又返回涼亭。
他一把握住了翠雲的手,笑嘻嘻的說:「走,我們一起去迎接朵朵。」
「聊」
「你這些日子,一直為朵朵操心,卻是清瘦了。走吧,咱們一起去見朵朵。這邊的事情也辦得差不多,接下來和咱們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尋思著,咱們一起上山,至少能躲些清靜。」
「上山?「裴翠雲一怔,而後說出了一句傻話:「那田莊誰照看?」
話說出來,翠雲就後悔了。
田莊誰照看,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鄭言慶也沒有回答,拉著翠雲的手,沿著田間小徑快步走去。遠遠的,可以看見塵土飛揚,馬蹄聲陣陣。
越來越近,朵朵在馬上的笑靨,映入了言慶的眼簾。
一剎那,鄭言慶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