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寧武關。
與五寨堡這幾年充滿生氣,蓬勃發展不同,鎮城寧武關還是與以前一樣的頹廢。街道一樣的骯髒,路面一樣的坑窪,身穿破舊衣甲的軍兵們還是到處亂晃。
不過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寧武關上,街上的流民乞丐少了許多。這主要是因為五寨堡發展,人力需求越來越大,加上那邊好掙錢活口,不說寧武關的流民紛紛往哪兒跑,就是本地的許多軍戶民戶們,也是紛紛心動,尋思去那兒做工掙錢。
大量青壯勞力的失去,讓寧武關越發的衰敗,再也沒有什麼鎮城的樣子。本地人都是酸溜溜地道,再這樣下去,乾脆把山西鎮鎮城設在五寨堡算了,反正現在寧武關也沒什麼鎮城的樣子。各人歎息,五寨堡那邊是不是會什麼點金術,怎麼幾年下來,變化就這麼大呢?
不過好在寧武關內外駐守的近萬官兵,大部分是拿餉的營兵,這讓人氣還保存了一些。不過各兵人心的燥動,卻是制止不了的了。
在這種複雜的心思之中,最近又有消息傳來,說是五寨堡那位黃來福大人,己經升任為山西鎮總兵官了,不久後就會到寧武關來。
這消息在寧武關引起轟動,鎮城內的茶樓酒肆,這些天都是沸沸揚揚地傳揚這件事。對於黃來福的到來,各人心情複雜,都是忐忑中帶著期待。不管怎麼說,黃來福財神,糧神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各人都希望,隨著黃來福的到時,本地的軍民們能過上五寨堡般的好日子。
寧武城東北邊的七百戶街是寧武關地核心。這條街負山臨逵,地勢高爽,不說巡撫衙門、總兵府邸、監軍府邸都在這裡。在這條街上,更是商舖星羅棋布,向來是寧武關的繁華之地。
「閃避,閃避……」
隨著長長的吆喝聲,一個八抬八簇肩輿明轎沿街而來,轎前轎後,都是騎著高頭大馬。身著鮮明衣甲的親將標兵,個個傲氣十足。看那前面的藍旗馬道,街上的商販百姓就知道是巡撫楊大人的車轎,當下眾人紛紛閃開。
在轎中,山西鎮巡撫楊方略正端坐轎中,瞇著眼睛看著街邊敬畏的百姓軍戶。他頭戴烏紗。身穿緋色的官服,胸前和後背都綴著飛魚地補子,盤領窄袖大袍。腰橫玉帶,一副典型的大明高級文官打扮。
楊方略年過五十。相貌清瘦。三絡長鬚。小眼中不時透著一股子精明之氣。他正從省城太原回來不久。作為提督雁門等關兼巡撫都御史。他巡撫山西鎮各樣事務。不過卻是居住在太原為多。寧武關這個地方。他一年中也停留不了幾個月。
平時鎮中有事。他都是吩咐各兵備官。總兵等人到太原府去與他商議。反正太原府是屬於山西鎮署理之地。他也不算是淡漠公務。他此次難得回來。卻是為了黃來福之事。
和很多大明官員一樣。楊方略也注意到了黃來福這位急速上升地政壇明星。他屯田有方。才能出眾。深受內閣及萬曆帝地喜愛。短短幾年之內。就從一個小千戶升任到總兵官一職。可說是官運極佳。官場及民間。對他地傳聞是沸沸揚揚。
現在黃來福到寧武關來了。會對鎮城地格局產生什麼變化。楊方略不知道。他也研究過黃來福在五寨堡地所作所為。知道他以屯田起家。到寧武關來後。是否還會繼續經營屯田。那那些被他們侵佔地土地又如何說?說起來。屯田也是總兵地職責之
不過寧武關與五寨堡不一樣。如果說五寨堡是黃家地私人地盤地話。寧武關這個地方。就是本地官員軍將們地私人地盤。
寧武關地情況是。這裡田畝本來就不多。又有一半地是民田。餘下是當地軍戶地田地。不過從明中葉下來。那些軍戶地田地。就被鎮城地各官員軍將侵佔完畢。其中楊方略本人就佔有十萬畝之多地田地。當然都是掛在他家人地名下。以往寧武關最大地地主是前任總兵劉明安。不過自劉明安被貶往廣東後。他名下地田地。就被楊方略。寧武兵備官。還有當地大大小小地軍將瓜分完畢。
楊方略擔心地是,就是黃來福會對寧武關這些田地抱什麼看法,他是否會過來搶一口食?雖說他身為巡撫,向來不會畏懼身旁一個什麼總兵官。前任總兵劉明安不就是?哪次見了他不是要恭恭敬敬地瞌頭?
只不過楊方略以前的後台是內閣首輔申時行,現在申時行己經倒台,黃來福又深受萬曆帝地寵愛,如果黃來福真要硬來,倒是一件麻煩的事。懷著會會黃來福地心思,楊方略才從太原府趕回了寧武關,要是放在以前,他是不可能對一個武將如此遷就的。
在轎中,楊方略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往街邊看。
七百戶街這條街上,一向熱鬧,大江南北的貨物,都有在這裡出售,什麼河南的棉花,山東的食鹽,江南的茶葉等,都有運來。不過這裡越來越多的,是五寨堡的貨物,從米面糧油到布匹煤鐵,應有盡有。熙熙攘攘的,皆為五寨堡來的商賈。
「這五寨堡好大的勢頭!」
楊方略冷哼了一聲,閉目養神起來。
很快,轎夫熟練地將八抬八簇肩輿明轎停在了巡撫衙門面前,一位親將早己候在一旁,待轎子停穩,立刻伸手撩開轎門簾兒,大喊一聲:「大人出轎了。」
立時巡撫衙門內出來一大批的奴僕侍從,丫鬟老媽子之類的人,恭敬地將楊方略迎了進去。
寧武關巡撫衙門於正德年間建立,共有大門三楹,正南面是大門。自大門入為大堂。大堂後為班房內宅。楊方略是個愛好風雅之人,在後院建有書室二間,有空就,寫寫字畫。
此外後院還有個大花園。亭台樓閣,很有點江南園林的味道。本來後院一般為官員眷屬住所,不過楊巡撫的眷屬都在太原,所以後院只有他與一些僕從居住。
此時他穿過過庭,來到後院書室之中,除去了官服,換了一件便袍,舒服地躺在一張靠椅之中。只是手上拿了一本《卓吾論略》卻是呆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在旁服侍的老家人偷眼看他。心下暗暗詫異,不明白老爺這是怎麼了。
呆了良久,楊方略才似回過神來似的,對老家人道:「田叔,你吩咐下去,請劉堂生大人及張文保大人前來巡撫衙門一議!」
這劉堂生是寧武關的兵備官。山西鎮一共有兵備官三員,一駐偏頭關,一駐寧武關。一駐代州。其中以劉堂生與楊方略最為交好。而張文保則是山西鎮地戶部管糧主事,以前黃來福見過的。本來張文保一直駐紮在代州,不過此次楊方略從太原回來。也把張文保叫來寧武關了。
老家人應了一聲,出去了。
當劉堂生與張文保來到巡撫衙門時,楊方略己在大堂相迎。張文保還好,劉堂生則是向楊方略行了個大禮,連聲道:「怎勞楊公親自出迎,堂生實是不安!」
張文保鄭重地向楊方略行了一個禮,道:「未知巡撫大人招下官來,所為何事?」
楊方略笑道:「前日在太原得一樂娘,不得獨享。特招二位前來聽曲!」
劉堂生撫手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果是妙啊。」
張文保皺起眉頭道:「如果巡撫大人沒有公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劉堂生也是年近五十,他身為寧武關兵備官。全稱為「整飭兵備道」,主管兵備事宜。他以按察使司副使兼任兵備官,乃是正四品的官員。自幾年前他與楊方略同在寧武關任職來,兩人就意氣相投,劉堂生一直以楊方略馬首是瞻。
至於張文保,雖說山西鎮戶部管糧主事這個官位不大,只有正五品,但由於整個山西鎮的軍士糧餉發放與屯糧徵收,都要由他經手,掌控三關的命脈糧餉給於,可說是位低權重。所以平時楊方略都一直拉攏他。
只不過張文保性情耿直,在上峰面前向來只談公事,油鹽不進,楊方略也拿他沒辦法。說也奇怪,張文保這個性子,雖說一直陞遷不了,不過多年來,卻是一直穩穩地坐在管糧主事這個極有油水的位子上,任誰也搞不了他。眾官都在私下談論,這張文保身後或許有什麼強硬的後台不是。
聽了張文保的話後,楊方略臉上閃過不悅的神情,劉堂生一把拉住他,道:「唉,張大人,這就是你地不是了,楊公一片熱誠之心,你也不能潑冷水不是?你啊,就是太死板,這人啊,也不能整天忙於公事不是?」
張文保向二人施禮道:「下官告退!」
說著他就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劉堂生冷哼道:「不識好歹的東西!」
楊方略淡淡道:「算了,這張文保要表現自己的清高,就隨他去吧。堂生啊,我們自己享受好了!」
楊方略吩咐擺下酒席,與劉堂生只是喝酒。席中,又有一干舞孃上來,花簇錦攢的吹彈歌舞,簫韶盈耳,讓劉堂生樂不可支。
接著果然有一個花枝招展的樂娘上來,一雙媚目只是亂瞟,嬌滴滴地唱起小曲來,聽得劉堂生更是搖頭晃腦,直歎太原府出來地娘們就是不一樣,果然不是寧武關這個小地方能比的。
唱了幾個小曲,酒也過了數巡,那樂娘要退下去,劉堂生連忙賞了她二兩銀子,一雙眼睛只是色迷迷的看著她。見他這個情形,楊方略微笑道:「看來此女頗和堂生地脾胃,如果喜歡,我就將她送於你了!」
劉堂生大喜,連忙離席起身,向楊方略深深施禮道:「如此,便多謝楊公了!」
楊方略搖了搖手,道:「區區小事。不用掛在心上!」
他吩咐撤去酒席,讓下人送上茶點。然後漫不經心地對劉堂生道:「劉老哥,新任總兵黃來福估算這幾日就要到任了,你有什麼看法?」
劉堂生被楊方略這聲「老哥」更是叫得心裡發甜,他連忙道:「堂生只在邸報上見識過這個黃來福,倒是沒有見識過這個人,不過區區一個武夫,還不值得楊公您多慮吧?」
見楊方略微笑不語,劉堂生略一沉思。明白過來,他笑道:「敢情楊公是擔憂那黃來福來後,來搶奪我們的衣食,這點上楊公儘管放心,整個寧武關的將官,誰不擔憂這點?那黃來福識趣還好。不識趣,他將來在寧武關,只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
楊方略微笑道:「聽說這黃來福很受聖上地寵愛?」劉堂生低笑道:「那又如何。沒有我們寧武關上下的應承,就算聖上寵愛他,他也是寸步難行?總之到時老哥我就一切都聽楊公的。楊公說要怎麼辦,那就怎麼辦?」
楊方略聽到劉堂生口中冒出一個「老哥」,心中不悅,不過臉上都是笑容不變,半響,他歎了口氣:「如此就好。其實想想,那黃來福在五寨堡家大財大,又豈會看上我們寧武關這點財業?我們習的是堂堂聖人之學,又豈能去擔憂一個粗莽不文地武夫?是你老哥失態了!」
說起來。各鎮巡撫都是進士出身。從二品的官身,節制承宣佈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等地方三司。掌握著地方大權,同時每年還可赴京師議事。官身顯赫。他們雖與地方總兵同級,但由於文貴武賤,他們向來高高在上。明中葉後,總兵們見了巡撫,向來都是要恭敬地瞌頭。前任的山西鎮總兵劉明安不就是這樣?
劉堂生也是對楊方略在內心中暗暗鄙視,連他都對黃來福這個新任總兵不放在眼裡,楊方略身為一個巡撫,竟也會擔憂黃來福起來,真是丟盡了他們文官的臉面。
不過面上劉堂生卻是笑道:「其實楊公擔憂得也是有道理,如果這黃來福仗著聖上的寵愛,如李如松那廝一樣地飛揚跋扈,倒是難辦!」
楊方略點了點頭,道:「那黃來福頗有戰功,又財多糧足,我們並不能對他如劉明安一樣行事,且那張文保又是個觸頭,想斷那黃來福地糧餉也辦不到啊!」
劉堂生沉吟道:「怕是斷那黃來福的糧餉他也不怕吧,觀邸報上言,他那五寨堡,不但兵將都能自給自足,每年還能上交戶部錢糧多少,每每聽那張文保對黃來福讚不絕口,言道如果大明兵將都如黃來福這般,那國朝則無憂矣……哼,這黃來福真是一個怪類!」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話中都是掩藏不住地嫉妒之意。一個武夫竟比他們更能種田賺錢,真是沒天理了。
最後劉堂生神秘地道:「楊公聽說了嗎?那黃來福有意結合商賈們在塞外經營屯田,這事,早己傳遍了山西鎮。說實在地,你老哥也是動心,見別人都是紛紛派家人出塞,也頗想到塞外去圈占一些田地,不知老哥是什麼看法?」
黃來福挑動商賈們在塞外屯田,自然瞞不過官場上地有心人,在寧武關,關於這個事情,早己傳得沸沸揚揚。眾將官們也是觀望,最後見黃來福聲勢越搞越大,朝廷也不發話,也紛紛行動起來,派家人到塞外查看。反正就算到時挑起邊畔,那也是黃來福的事。自己有錢不賺那是傻子。
楊巡撫冷哼了一聲,道:「去,為什麼不去?我早己派出家人,到黃浦川河一帶去查看,先佔他個幾千畝上好田地草場再說。」
劉堂生呆了呆,急道:「那你老哥我也要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