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蒼涼的嗩吶聲直衝雲霄,久久迴盪在天地間。
伴著嗩吶聲的,是後面一群哭天喊地的送葬隊伍,有老人,有婦女,還有小孩。人人披麻帶孝,招魂白幡如林,舉目所見,就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一片痛苦呼嘯的天地。隊伍前行,一路上,不時有人拋撒出白色的紙錢,那紙錢或是撒落在地,或是隨黃沙飄去。
這群送葬隊伍龐大,人數足有上千,都是此次死去的鬧事之人親屬,眼下天氣慢慢炎熱,那些死去的人屍體自然不能久放,黃來福便吩咐挖了一個大坑,將那幾百死去的人集體安葬,今天,便是這些人出殯送葬的日子。
此次鎮壓之事只能說是個悲劇,任何一方都不能說對,也不能說錯。黃來福這邊的宣傳是將一切歸咎於劉家的唆使,那些死難者的親屬也默默地接受了這種說法,加上黃來福每戶二十兩銀子的撫恤,不論他們是礦工還是原劉家家奴家屬,他們便將滿腔的憤怒轉移到了劉家身上。
在那日劉家眾人離開太平莊的時候,陪隨他們離去的,是太平莊各人無數的石頭與土塊,還有嚎哭與詛咒聲,劉家在太平莊百年的經營,就此煙消雲散。
那個埋葬幾百人的大墳,建在一個離太平莊不遠的一塊向陽山坡之上,此時,那邊己是搭好了靈棚,還設好了香案,供這些死難者親屬們哭靈祭拜。而在大墳的不遠處,則是獨立建有一個小墳,上有一塊墓碑。上書:「烈女韓氏之墓!」
這次的暴民之事中,那個死去的年輕婦女,讓黃來福印象深刻,她地行為。說不上是對,但敢面對強敵的本色,卻是讓黃來福等人欽佩。因此幾百個死去的暴民,只能集體安葬在一個大坑中,而她,卻能有自己一塊獨立的小墳,還由黃來福親自安排,為她刻上了一塊墓碑。
此時。大墳地靈棚前密密匝匝地跪滿了人,到處是一片哭天搶地的嚎啕聲,伴著紙錢燒過的滿天青煙,還隱隱傳來和尚們誦經超度的聲音。而到小墳前拜祭的人,卻是很少,三三兩兩的,多是一些五寨堡來的礦工及家屬們,還有一些佩服她的五寨堡軍士們,太平莊當地地。並不多見。
依黃來福的打聽,這個韓氏及她的丈夫。只是一年前到太平莊當地的流民,當地人對她瞭解不多,平時只是喚她的小名五妞。如果不是此次之事,她會和大多數婦女一樣。默默的不為人所知,但她臨死前那個舉動,卻是如流星一般,為她的人生上了一筆亮彩。
在離墳地不遠的一塊小丘陵上,黃來福抱著一個嬰孩,靜靜地站在那,他似乎是看著墳地那邊的情形,但他地眼神遙遠。心思又似乎不知道飛到哪裡去。墳地那邊很熱鬧。但黃來福四周卻是很安靜,周圍的人都是靜靜地站著。沒有人出聲打斷這一切。
嗩吶聲若有若無地傳來,黃來福微微瞇起眼睛,默默地聆聽這種聲音,悲切,蒼涼,如便如同一隻小手般,輕輕地撥動著人內心那塊柔軟地地方。這種聲音,有若男人胸膛裡吼出來的痛哭聲,又若在黃土地那空曠的野地上打滾的嘶叫聲……千百年來,這塊土地地人民,便是以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悲喜。
一個五寨堡軍士在韓氏墓前上了一柱香,又微微彎腰,施了一禮。黃來福認出他是那個殺死韓氏的五寨堡軍士,是一個叫馬隊小旗,叫王貫中的。
他上完香後,走到了黃來福的身邊,施禮道:「大人。」
黃來福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擺手,道:「你不必說什麼,此次的事,你做的很對,我還要獎勵你!」
王貫中微微施禮,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旁邊頭包得像印度阿三似的渠良萬道:「大人宅心仁厚,饒恕暴民之罪,還重金撫恤罪民,良萬佩服。」
黃來福微微一笑,逗了逗懷中地嬰孩道:「妞兒,妞兒,來,去拜拜你地娘親。」當日那嬰孩,黃來福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後來知道她地母親姓韓,小名叫五妞,便給嬰孩取名為韓妞兒,意思為韓五妞女兒之意。
比起當日,韓妞兒身上己是換了一件乾淨的花棉襖,她原本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那邊的一切,此時被黃來福一逗,便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嘴裡咿咿呀呀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一邊去摸黃來福的鼻子……
一陣狂風刮起,掀起漫天的塵土。等這股塵土過去,在山道上行走的這行人,己經是個個灰頭土臉。
這條從神池堡到寧武關的道路,向來不好走,高山大嶺,山路崎嶇,車馬難行。兼之神池堡一帶多風,這裡又多是黃土地,這風一刮起來,鋪天蓋地,夾著黃沙撲來,讓人苦不堪言。
「該死的老天!」
劉可為緊緊地勒住身下騷動不己的馬匹,好容易讓馬靜下來,他卻是忍不住內心的憤恨,迎天一陣尖。四周如死了一般的寂靜,半響,劉可為頹廢地低下了頭,了臉面,無力地罵了一聲。
從太平莊行到這裡,路上吃的灰塵,加上時不時的一陣大風,他己是滿身的的塵土,不說衣裳,就是連腮邊的虯髯上,都是一樣灰濛濛的。只是這一切,身體的疲倦與傷痛,都比不上內心的恨意。放眼四周,這一行從太平莊出來的人,個個都是風塵僕僕,無精打采的樣子。這一行人中,有劉家三兄弟,還有他們的一些家眷妻女,這些人都是坐在分幾輛馬車乘坐。另還有幾十個家奴。帶上他們的一些家屬,只能步行了,走在山路上,人人都是神情非常疲憊。劉家在太平莊百年輝煌。現在卻只能如喪家犬一般。
「二弟,少安毋躁。」
一輛馬車內傳出劉可第平靜的聲音,他地身旁躺著的是他三弟劉可志,往常劉可志長得虎虎實實,身子如鐵打般,但現在卻是萎靡不振,根本不能走路,只能臥躺在馬車內。昨日經過江大忠等人的重擊後。他再鐵打的身子,也是垮了下來,此時他躺在馬車內,呼吸急促,全身火熱,一條命,己是去了大半條命。
比起劉可志,劉可為昨日雖然也是受了傷,但他地傷勢並不是很嚴重。加上他又是要強之人,因此還可以堅持策馬行路。
此時聽了劉可第的話後。他喊道:「大哥,我心裡恨啊,我們劉家什麼時候吃過這麼大的虧了,我心裡實在難受啊!」他咬牙切齒道:「到了寧武關。如果老大人不幫我們報仇的話,我一定會去找堂兄弟,不管怎麼樣,我都要那個黃來福不得好死!」劉可第呵呵笑道:「二弟啊,你就是看不開。」他掀開車簾看了看,喊了一聲:「停車。」
一行人停了下來,許多步行的家奴與家眷們,都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
劉可第下來。老管家拿來一個水壺,雙手遞給了他。劉可第微笑道:「好,好。」他接過水壺,感慨地道:「楊兄弟,你跟了我怕有三十年了吧?」
老管家恭敬地道:「大老爺,小的自到劉家,己經有三十一年了。」
劉可第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老管家嗚咽道:「小的不苦,小地願意一輩子服侍老爺。」
劉可第點點頭,說了幾個好字。他眼睛微紅,對劉可為招了招手,道:「二弟,來,我們到那邊坐。」
劉可為過來,依言和劉可第找了一塊乾淨的草坡坐下。
劉可為看向劉可第,見他頭髮己是全部花白,神情憔悴,他心疼地道:「大哥,這就兩日,你就老了很多,瘦了很多。」
劉可第微微一笑,他看著前方,茫然道:「剛才啊,你大哥在馬車內睡了一會兒,夢中,看到很多以前被我們殺死的人,都是血肉模糊的樣子,哭著喊著要我償命。唉,二弟,你說是不是你大哥老了,所以人就想多了?」
劉可為不以為然地道:「大哥,夢中的事情,不能作準,你確實是想太多了。」
劉可第歎道:「這一路來,我也想過了,這些年來,犯在我們劉家的人命確實不少,以前沒當回事,現在成了喪家之犬,才明白他們的苦楚,或許,這一切,就是報應吧。」
劉可為氣惱道:「大哥這是說什麼喪氣的話,這太平莊之地,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
劉可第只是微笑不語,他深深地看了劉可為一眼,眼裡流露出一股兄弟間地溫情,他伸出乾枯的手,拍了拍劉可為地肩膀,柔聲道:「二弟,從小來,大哥就一直對你管教嚴厲,你不會怪大哥吧?」
劉可為的淚水一下子流了出來,他哽咽道:「大哥,我不怪你。小北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大哥的恩情,小弟這輩子永遠報答不完。」
劉可第呵呵笑道:「你啊,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脾氣。」
他地目光看向四周,目光銳利如鷙鷹般,他輕聲道:「二弟,等會到了前面那條分叉路口,你護著你大嫂她們,從那條小路上走,我領著那些家丁們,仍舊走這條大路。」
劉可為大吃一驚,道:「大哥的意思是?」
劉可第微微一笑,道:「那黃來福決非善與之輩,昨日雖是那樣說,但我知道,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我估算,他們的馬隊,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們。」
劉可為怒道:「這黃來福欺人太甚,我們和他拼了。」
劉可第搖了搖頭,道:「勿要做以卵擊石之舉,我們這些人全加在一起,也不是他們一個百戶隊的對手。」
劉可為洩氣似的悲憤不語,他的拳頭重重地擊打地下地草坡,半響,他毅然道:「那大哥你走,我帶家丁們護衛。」
劉可為平靜而堅決地道:「聽大哥地話。」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在一片悲愴驚恐的氣氛中,劉可第與三弟劉可志,自己地妻室吳氏,還有自己的幾個弟妹侄女告別,與這些人一同走小路離去的,還有那些家奴們的女眷親屬。至於那些家奴們,則是留下和劉可第一起,走大路吸引五寨堡的官兵們,至於他的老管家,也是自願留了下來。
臨行時,劉可第交待劉可為:「這次如能逃得生天,不要再想著為大哥報仇,不要去寧武關,也不要去岢嵐山,也不要想著再回太平莊,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吧。此次取來的細軟雖說不多,但足以讓你們買房置地,做個富足的捨家翁了……好好照顧你家大嫂,她的身子骨一向不好。」
劉可為流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他仰天大喝一聲,手上的馬鞭凌空抽了一聲脆響,領著一干女眷親屬,毅然而去。
等他們走後,劉可第緩緩地歎了口氣,微風揚起,捲起一陣塵土,吹過他的身上,讓他的身影顯得蒼涼而落寞。他猛地騎上一匹馬,對老管家笑道:「楊兄弟,我們走!」
此後這行人默默趕路,當行到一個地勢略為平坦之地時,前面一個山坡上冒出了一個馬頭,接著慢慢現出近百匹的快馬,馬上的人,個個全身披甲,手上握著騎槍馬刀,還有鳥銃弓箭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為首一人,正是江大忠。
「五寨堡官兵!」
周邊的家奴們一片驚惶,有些人,己是開始奪路而逃,劉可第神情平靜,他只是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高坡上那些五寨堡軍士們,突然間,他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公元1591年5月13日,太平莊莊主劉可第一行人路遇馬賊,盡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