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時分,宇文憲率軍包圍同州。
李丹在諸將簇擁下,匆匆登上城樓。城外密密麻麻的火把照亮了夜空,遠遠望去,如同燦爛的紅色銀河。
「秦公,裴文舉的消息非常準確,宇文憲果然來了。」高熲迎上李丹,從容笑道,「此刻只要長安得手,叛軍撐不到今日黃昏。」
李丹探頭向城外看看,轉頭問道:「宇文純的軍隊距離同州還有多少路?」
「據最新消息,宇文純已經率軍渡過渭水,今天下午就能趕到這裡。」高熲手指洛水對岸,神情很興奮,「只待他和宇文憲會合,斛律光的大軍就可以渡河了。」
「賀若弼不會出事吧?」
「不會。宇文憲為了迅速攻克同州,幾乎傾巢而出,目前夏陽津方向只有賀若弼和韓擒虎的兩支軍隊鎮戍渡口。」高熲說道,「賀若弼手上有聖旨,以韓擒虎的謹慎性格,不會公然抗旨,所以斛律光的大軍可以順利渡河而來。」
「潼關方向呢?不會出什麼差錯吧?」李丹的目光投向南方黑色的夜空,擔心地問道。
「司馬消難絕對可以信任,秦公不必擔憂。」高熲非常自信地揮了揮手,「現在他的軍隊正在控制潼關,有他在,宇文憲和宇文純無法逾越潼關逃亡中州。」
李丹微微點頭,「宇文憲為了確保兵變成功,肯定要在發動兵變之後書告各地地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請他們速速回援京畿,所以我們的時間不多,務須搶在於翼、辛威等人返回關中之前平息這場叛亂。」他看看高熲和蘇威等僚佐,又看看梁士彥、楊素諸將,笑著問道,「如今同州只有一萬未經訓練的新軍。你們可有把握堅守一天?」
眾人轟然應諾。
清晨,宇文憲指揮大軍,發動攻擊。
對他來說,最擔心的不是長安局勢,而是龍門方向的韋孝寬,如今宇文宗室和武川人雖然大都率軍奔赴各地,但隴西人李穆也率軍趕赴隴西了,李丹現在唯一的倚仗就是韋孝寬。只要殺了韋孝寬,李丹就不足為慮。李丹死了,律光又在河陽虎視眈眈,皇帝和皇太后即使知道自己蓄意發動了兵變,也只能默認事實,把權柄交給自己。
然而,他越是擔心什麼,什麼就來得越快。當日中午,一名跟隨宇文盛北上龍門地幢主飛馬而回,計策失敗。達奚震當場被誅,宇文盛被抓,韋孝寬的大軍從龍門飛馳而來,同行的還有斛律羨的大軍,燕薊和柔然鐵騎正呼嘯殺來。
宇文憲震駭不已,尉遲運、賀拔緯、王謙等人也是驚慌失措。這時宇文純率軍趕到。雙方會合後急商對策。宇文純建議撤往長安。假如尉遲迥和宇文會等人成功控制了京都,雙方還有一拼之力。
「李丹有斛律光相助,我們在兵力上處於絕對劣勢,所以這時誰能控制皇帝,誰就能控制局勢。」宇文純勸道,「退一步說,假如尉遲迥失敗了,我們無法進入長安。那我們還能取道武關,南下荊襄,然後會合巴蜀的宇文儉,集荊襄和巴蜀之力共抗長安。現在田弘和辛威估計正在北上關中的路上。他們可以接應我們,南下應當萬無一失。」
尉遲運則建議取道潼關,撤往中州、熊州一線。
宇文純有一點說得對,誰控制皇帝誰就能控制局勢。從襲殺韋孝寬失敗,斛律羨大軍秘密屯駐龍門來看,宇文憲的兵變之策顯然被人出賣了,李丹早有準備,如此推及,他在長安也有精密籌劃,尉遲迥等人勢必要失敗,皇帝還是控制在李丹手上。李丹有皇帝,有皇帝的聖旨,而宇文憲篡逆是事實,在這種情況下,牆倒眾人推,宇文憲和發動兵變地一幫將領們會被更多的人出賣,走投無路。到了那種山窮水盡的時候,唯一的求生之策是投奔山東,或者南下江左投奔大陳人,捨此以外,別無它途。
宇文憲躊躇良久,決定聽從宇文純之策,撤往長安,實在不行就再撤荊襄,到了荊襄還是無法立足,那就只有出逃了。
下午,宇文憲指揮大軍撤出戰場,向長安急進。
這時斥候飛報,斛律光的大軍正在橫渡黃河,戍守夏陽津的賀若弼和韓擒虎背叛了宇文憲,引狼入室。
宇文憲大驚失色。夏陽津距離同州只有幾十里,斛律光的鐵騎轉瞬及至,如果被圍,則全軍覆沒。他急忙命令軍隊放棄糧草輜重,急速狂奔。
黃昏時分,斥候抓住了從長安趕往同州的信使,尉遲迥和宇文會等人被抓,皇帝下旨,要誅殺宇文憲等一幫叛逆。
宇文憲絕望了,此刻長安進不了,後面追兵風馳電摯而來,唯一辦法就是取道東城,從華陰城過潼關,急速撤往中州,這是最近的逃亡路線。如果取道武關下荊襄,還有幾百里路,肯定會被追兵包圍。
宇文憲即刻下令,沿洛水河而下,去潼關。
宇文純率軍出潼關的時候,曾留下一幢人馬駐守關隘,然而不幸地是,等叛軍趕到潼關時,卻看到關隘上飄揚著熊州刺史司馬消難的大旗。潼關易主了。
司馬
絕開關。宇文憲二話不說,揮軍攻擊。
李丹、韋孝寬、侯莫陳瓊率軍殺到,宇文憲被包圍在潼關關外的山嶺上,敗亡已成定局。
李丹命令行台尚書元巖攜帶聖旨,前去勸降。
宇文憲破口大罵,切齒痛恨,認為李丹勾結斛律光,出賣大周,「今日他砍我的腦袋,稍等時日,就是斛律光砍他的腦袋。大周要亡了。宇文氏地國祚要葬送在李丹手上了。」
元巖說,大司馬要殺秦公,秦公當然要反擊,所以他向斛律光借了五千騎軍,如此而已。
「斛律光不是渡河而來了嗎?」
「沒有。」元巖說道,「秦公擔心你從武關方向逃亡荊襄。所以請律光在夏陽津方向做出渡河之勢,虛張聲勢,真正渡河而來地人馬不到兩千人,沒想到齊公真的上當了,選擇從潼關逃亡,結果被困此處。」
宇文憲氣得睚眥欲裂。元巖接著說,現斛律光的大軍就在河陽,關中防守兵力本來就捉襟見肘。齊公自相殘殺,給了斛律光不費吹灰之力奪取關中的機會。假若齊公願意投降,三萬府軍將士可以既往不咎,繼續為國效力,如此則可保關中之穩定,可保大周之國祚。
元巖告辭離去。宇文憲等人摸清了李丹的實力,隨即打算突圍,但王謙等人懷疑這是李丹地奸計。大周皇帝在聖旨中說得很清楚,只要宇文憲投降,罪責可赦。李丹顯然不想留下宇文憲,他想趁此機會誅殺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所以才派元巖前來暗中洩密。
宇文憲苦笑,此刻就算我投降了,我們也沒有活命機會了。當初山東琅琊王高儼造反,斛律光出面。和平解決了此事,接著高緯毫不遲疑舉起了屠刀,所謂不忍手足相殘願意赦免罪責一說根本就是胡扯八道。只有抱著一絲希望突圍才有活命的機會。
但是此刻大軍軍心已散,士氣低迷,很多中下級軍官不願給宇文憲陪葬,悄悄向李丹投降。突圍日,叛軍將士臨陣倒戈,宇文憲兵敗如山倒。宇文憲、宇文純、尉遲運、王謙、賀拔緯、賀蘭敬等人有的被當場誅殺。有地抓住後被李丹逼殺而死。
宇文憲發動的這場叛亂本來聲勢浩大,但由於計策洩漏,被李丹打了個措手不及,三日內便全軍覆沒。關中保持了穩定。
李丹一邊向皇帝告捷。一邊重整關中府軍,軍中所有宇文氏宗室和武川系將領均被屠殺一淨。正在向隴西進軍的行軍元帥李穆接到聖旨,奉命拘捕了宇文招,宇文招被逼自殺。梁州刺史梁睿接到聖旨,日夜兼程追上宇文儉,將其逼殺於軍中。梁睿隨即繼任益州總管,率軍平定山獠叛亂。
辛威、田弘正在猶豫是否遵從宇文憲之命北上關中的時候,聖旨到了,宇文憲和幾個弟弟都被殺了,尉遲氏和賀蘭氏幾乎被連根拔除,武川人遭到重創,今日長安已經是李丹地天下,是關隴漢人地天下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兩人馬上上表,向皇帝效忠,向李丹表示忠誠,並以年老多病為由,請求回京。
李丹也不客氣,同意了他們的奏請,讓李端南下出任襄州刺史,督六州諸軍事,負責荊襄軍政。
正在綏州、延州一帶攻殺稽胡的於翼、竇毅也接到了聖旨。長安形勢的變化讓兩人目瞪口呆。竇毅本是關隴漢人,他除了上表祝賀天子平定叛亂,祝賀李丹再建功勳外,倒也沒什麼多餘想法,而於翼就害怕了,他是武川系的中堅,李丹遲早要找個機會殺了他,不過好在他的堂兄於寔是這次平叛的功臣,李丹看在於寔的面子上,暫時還不會對他下手,如今之計是即刻向李丹效忠,先把性命和家族保住再說。
於翼上表,說身體不適,無法擔當重任,請求返回京師。不久皇帝下旨,准其回京,大軍由竇毅、梁士彥統率,繼續攻殺稽胡。
五月下,李丹上表,請求大周皇帝下旨,給獨孤氏和關隴漢族門閥平反昭雪。天子准。
李丹又建議修改爵位制,增設王爵。大周自仿《周禮》建六官制後,國主是天王,臣僚最高爵位也就是國公爵。如今官制修改了,爵位制也要改了,皇族封王,異姓功臣也要封王。天子准。
李丹功勳顯赫,封秦王。國公爵位者,一律封王。其餘爵位者依次陞遷一級。
五月底,李丹趕到蒲關,迎娶雅璇。
在斛律光的偏帳裡,李丹、李綸、斛律羨、韋孝寬圍坐一起,縱論天下大勢。
李綸剛剛從城返回。他帶來了大齊國地一些最新消息。
大齊和大陳已經議和。在這場議和中,大齊人付出了不少代價,沿江十幾個州郡因為暫時沒有力量奪回來,大齊人放棄了,把防線收縮到淮河一線,而大陳人因為收穫頗豐。需要時間鞏固新占疆土,也迫切需要這場議和,所以雙方談得很順利。
突厥人最終還是沒有越過長城。大齊人滿足了他們地條件,停止了西征,逼反了斛律光,又給了五萬段絹帛,突厥人為此眉開眼笑,和大齊人的關係變得非常親密。
北疆
住了。再等幾個月後,大齊人徵募的新兵就能到達們就要考慮誅殺斛律光的事了。
大周人背棄盟約,借河陽四州給斛律光棲身之事,引起了大齊人的極度憤怒,兩國為此差點翻臉,不過大齊人考慮到因斛律光叛離所造成地實力損失一時難以彌補,他們獨自無法擊殺斛律光,還需要和大周人聯手,這才暫忍怒氣。把突厥人請了出來,讓突厥人強行脅逼大周人,試圖三方聯手共誅斛律光。
接著李綸話鋒一轉,直言不諱談到了大周和斛律光之間地信任問題。
大周人目前處境不好,雖然斛律光離開了大齊,來自山東的威脅驟然減低。但因為律光手擁十萬大軍,說實話大周皇帝根本不敢收留他,因此他眼前只能勉強算是大周國的附屬,這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信任可言,目前維持兩者合作的唯一基礎就是李丹和斛律氏的聯姻。
這隨即在關隴形成了一種奇怪的格局,大周皇帝和長安朝廷、李丹和他的大行台、斛律光和他地十萬大軍,這三者把權柄和軍隊糾纏混雜在一起,彼此不可分離。但彼此又互不信任,而尤其可怕地是,這三者任何一個出了問題,關隴就要大亂。
「大周現在最大的威脅來自大漠上的突厥人。」李綸說道。「而咸陽王最大的威脅也是來自突厥人,因為中土齊周兩國都是突厥汗國地藩屬,如果突厥人一定要置咸陽王於死地,齊周兩國迫於重壓,不得不聯手夾擊,所以,大周和咸陽王都有共同的敵人……」李綸望著斛律光,鄭重說道,「大周權柄目前由秦王執掌,假如咸陽王也願意遵從秦王的命令,那麼我們就可以建立彼此的信任,繼而可以攜手對付敵人,否則……」李綸稍加沉吟,慢慢說道,「日前發生在咸陽王身上的事,估計還要再來一次,而這一次咸陽王想翻身,恐怕就很難了,因為你地敵人太多,而朋友卻沒有,你不亡誰亡?」
律光、斛律羨互相看看,眼露讚賞之色。
「鴻烈,你這位四哥果然很厲害。」斛律光笑道,「今天當著孝寬兄的面,我可以說句實話,我斛律氏要想重振雄風,將來青史留名,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一統華夏,否則我斛律氏要麼像漢人李陵一樣,背上投降賣祖的罪名,要麼像侯景一樣,禍亂天下遺臭萬年。」斛律光手指李丹,坦然笑道,「鴻烈是我女婿,我聽他的沒有問題,但他必須要實現我的願望,成為中土王者,否則我要麼另擇明主,要麼等到時機合適自己來。」
韋孝寬大笑,伸手托起了斛律光的鬍鬚,「明月,沒想到你這把年紀了,還有稱霸中土地雄心壯志,佩服,佩服……」
「我是不行了,的確太老了一點……」斛律光自嘲地笑道,「所以,我希望鴻烈能代替我。」
「鴻烈……」韋孝寬拍拍李丹的後背,「你哥哥把話都挑明了,你岳父也說了實話,那你呢?你有什麼想法?」
李丹微微一笑,「從當今天下形勢來看,若想一統天下,首先要結盟突厥,把西土對中土的威脅降到最低。從中土形勢來看,若想一統天下,則必須聯合大陳,共擊山東。」
「大陳人在重建西部荊襄防線後,迫切需要奪回江淮,重建北部防線,以鞏固江左的安全,這是形成南北對峙之局的基礎,而此次大戰山東的衰落已是不爭的事實,大陳人非常希望立即收復江淮,所以當今中土形勢正是周陳結盟攻擊山東,重建南北對峙之局地最佳時機。」
「但是,突厥人不希望中土一統,他們也不希望看到中土出現南北對峙之局,這時我們需要利用東西兩部突厥事實上已經分裂的機會,結盟西部突厥,利用西部突厥的力量鉗制東部突厥對中土的威脅,繼而給我們統一中土創造機會。」
「絲路是連接中土和西土地紐帶,也是我們和西部突厥結盟的基礎,我們在絲路利益上的取捨將直接關係到盟約的牢固程度,但從目前形勢來看,我們面臨著一個和阿史那室點密同樣的麻煩,那就是有人打劫了我們的絲路利益,並給我們和西部突厥的結盟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絲路的最西端是羅馬,但波斯人為了攫取絲路利益,切斷了突厥人和羅馬人之間的聯繫。室點密為了和羅馬人直接貿易,發動了西征,目的是從波斯人手中搶奪這段絲路的貿易權。」李丹看看神色驚異的眾人,慢條斯理地說道,「同樣,我們若想和西部突厥人建立牢固的聯盟,首先就要建立絲路上的直接貿易,以便雙方都能從絲路上獲取最大利益,所以我們也要發動一場西征,目標是吐谷渾人,是奪取通往西域絲路的河南道貿易權。」
「消滅吐谷渾人?奪取河南道?」斛律光遲疑了片刻,緩緩問道,「這樣就能利用西部突厥人的力量鉗制東突厥人南下長城的腳步?」
李丹非常肯定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