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齊軍各部領軍大將紛紛趕到中軍議事。
老將鮮於世榮,大將慕容三藏、賀蘭豹子,斛律光的弟弟斛律羨、兒子律武都、斛律世雄、斛律恆伽等人齊聚大帳,商量對策。
現在的問題不是能不能突圍,而是突圍之後,何去何從的問題。
自斛律羨率軍前來會合後,斛律光手上有十萬大軍,而且都是精銳,一座小小的華陰城根本擋不住,但退回洛陽之後,斛律光和他的家族,還有他的一幫手下怎麼辦?
「不能再打長安了。」鮮於世榮的語氣很堅決,「從目前形勢來看,陛下顯然已經決意結束西征,如果我們繼續抗旨,一直打下去,首先會形成孤軍深入之勢,高長恭和高延宗的軍隊不會跟進,其次,陛下會斷絕我們的糧草供應。其實,糧草供應已經斷絕了,高延宗之所以還在暗中輸送,只不過擔心激怒我們,引發兵變而已。」
鮮於世榮是鮮卑人,神武皇帝高歡時代的老將了,其父過去是六鎮懷朔鎮將。六鎮起義失敗後,鮮於家族先是跟著爾朱榮,後來又成為高歡的手下,在山東朝堂上,鮮於家族是六鎮鮮卑人中的中堅人物,而鮮於世榮因為資歷老、威望高,在軍中的說話份量更是舉足輕重。
「撤軍之後怎麼辦?」賀蘭豹子指著斛律光、斛律羨兄弟說道,「你以為陛下會放過他們?」
「要殺斛律氏的不是陛下,而是他身邊的那幫奸佞。」鮮於世榮苦歎,「陛下聽信饞言。致有此失。看來,去年我們地手太軟了,沒有殺乾淨啊。」
「撤軍。勤王……」慕容三藏揮手說道,「以明月公之威望,勤王之舉必會得到天下響應,然後換一個皇帝,否則大家都將死無葬身之地。」接著他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明月公,還記得我父親是怎麼死地嗎?到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猶豫,稍一猶豫,就是萬劫不復之禍啊。」
律光沉吟不語,腦海中想起了慕容紹宗,
慕容三藏的家世很顯赫,祖上是鮮卑慕容皇族。他的父親就是名震天下地慕容紹宗。慕容紹宗的母親是爾朱榮的姑姑,六鎮起義天下大亂後,慕容紹宗到秀榮川投奔了爾朱榮。爾朱榮被殺後他又跟在高歡的後面,一直為高歡所器重。但高歡很有遠見,把他雪藏起來。留給兒子對付侯景。高歡死了,侯景叛亂,他的兒子高澄馬上把軍隊交給了慕容紹宗,以國祚相托。慕容紹宗果然厲害,擊敗了侯景和江左梁國的援軍,然後又揮師阻擊關隴大軍,就在這次大戰中,出了一個小小地意外,他死了。
慕容紹宗的死有些不可思議。當時兩軍在穎州(穎川)交戰,慕容紹宗堵水灌城。有一天狂風大作,慕容紹宗到船上避風,那隻船的纜繩竟然斷了,大船迅速向敵軍戰陣漂去。慕容紹宗認為自己會被敵軍抓住,必死無疑,所以跳水自盡了。
這種死法未免滑天下之大稽,完全經不起推敲。
那粗大的纜繩怎麼會斷?斷了之後,周圍船艦上的人為什麼不立即救援?那麼大的風,船帆都已收起,船速再快又能快到那出?就算船速快,來不及救援,慕容紹宗的衛士難道沒有會水的,不能抱著慕容紹宗棄船逃生?
疑點太多,只有有點頭腦地人都不會相信這個謊言。其後,和慕容紹宗同坐一船的大將劉豐突然自殺了,據說是因為愧疚。再之後,高氏篡奪了拓跋大魏的國祚,高洋做了皇帝,至此真相大白。慕容紹宗之死,原因和侯景同出一轍,都是功高震主,尤其在篡僭的關鍵時刻,像慕容紹宗這種對拓跋大魏忠誠不二地大將,更是留不得。
慕容紹宗的長子慕容士肅心懷怨恨,在不恰當地場合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結果馬上被誣陷謀反,殺了。
由此可見,像侯景、慕容紹宗、斛律光這種人,無論你怎麼小心,最後的結局只有一個,死。
賀蘭豹子看到斛律光遲疑不語,連聲催促,「明月公,沒有必要再猶豫了,姑息忍讓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難道你想讓我們都陪著你身死族滅嗎?」
「你們都決定了?」斛律光看看諸將,鄭重問道。
諸將跪倒,齊聲請命。
「那好,我們做個決定,是向洛陽撤,還是向晉陽撤。」斛律光說道,「撤到洛陽,雖然可以很快殺到京城,但容易引發內亂,局勢有可能失控。我們是勤王,不是叛亂,假如河北因為我們而陷入戰亂,那就違背初衷了。撤到晉陽,據代、汾之地,糧草輜重皆有保障,如此則可進退自如。」律光手指地圖上的太原郡說道,「進,我們可以威逼京師,脅迫天子誅殺奸佞,退,我們可以憑山塞之險,割地稱霸。」
諸將議論一番,覺得還是撤往晉陽穩妥。
「明天清晨,大軍主力攻擊東城,搶佔浮橋,直殺夏陽津。」斛律光一拳砸到地圖上,「渡過黃河後,會同蘭陵王,北上晉陽。」
華陰城裡,大周諸將也在商討軍情。今日一戰,雖然僥倖奪下了華陰城,圍住了斛律光,但眾人心裡沒有絲毫興奮,因為他們圍住的是一隻猛虎,而不是一頭狼。這頭猛虎對敵人的包圍視而不見,它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獵物,正在思考是繼續攻擊捕獲獵物,還是暫時放棄獵物抽身而退,一旦等到它做出了決定,不管是義無反顧地撲向獵物,還是調轉身形破圍而去,大周軍隊都擋不住它,因為它太龐大了,太厲害了。
「公手上大約有四萬人,但這四萬人兩個月來一直戰鬥在最前線。損失大。將士們也非常疲勞,假若律光傾盡全
……」辛威手捋長鬚,搖搖頭。「目前這種情況下,可能破釜沉舟,如果他不顧一切打向長安,韋孝寬肯定擋不住。這樣一來,我們只有放棄合圍之計,棄守華陰城。回援長安,而夏陽津的宇文憲也只有後撤了。」他用力點了點地圖上的華山城,「明日一戰,關鍵不是在華陰城,而是在華山城,韋孝寬假如擋不住,則全盤皆輸。」
辛威這話一說,諸將心情更是沉重。辛威過去是賀撥岳地手下悍將。他征戰沙場三十多年了,過去跟斛律金打過仗,後來又和斛律金地兒子律光打仗,對他們父子都很熟悉。他的話自然有份量。從戰局上來分析,斛律光的確沒有必要在華陰城糾纏。他只要突破了華山城,距離長安只剩下兩百多里,那時雞飛狗跳地就是大周人了,畢竟大周可以調用的軍隊有限,總體數量和斛律光的大軍相差無幾,而新軍根本就是烏合之眾,拿來嚇唬人還可以,打仗就不堪一擊了,所以斛律光假如認準了長安城,那事情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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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的形勢分析來看……」高熲低頭看看手上的一撂黃紙,又看看辛威、田弘等老將,遲疑說道,「大齊國主高緯和斛律光的矛盾已經徹底激發,高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斛律光再帶著大軍退回中原,這從高長恭和高延宗停止攻擊就能看得出來,也就是說,我們不會陷入腹背受敵地困境,另外,斛律光的糧道被我們截斷了,只要我們把這頭猛虎困在渭南,等到他糧草盡絕的時候,他就只有等死了。」
「斛律光是什麼人?我們這點人馬困得住嗎?」田弘連連搖頭。他是西涼漢人,過去曾是西涼義軍萬俟丑奴的手下,義軍失敗後,他投降了,追隨宇文泰,也是武川軍的一員悍將。「我們在城實施離間計,但你知道高緯和斛律光是不是在將計就計?假如他們是將計就計,那麼等到我們把所有兵力都拿來包圍斛律光的時候,高長恭和高延宗就能順利突破夏陽津,沿著渭水北岸直殺長安。」
大帳內霎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丹。
李丹臉上含笑,但心裡很緊張。他從沒有做過統帥,更沒有指揮過大軍作戰,像這種規模的大戰他也僅僅參加過一次,那還是宇文護第一次東伐時候在晉陽打得那一仗,那一仗慘敗,大周十萬軍隊幾乎全軍覆沒,而擊敗他們地正是斛律光。第一次做統帥,第一次指揮的大戰就是幾十萬人的規模,而對手恰恰也是斛律光,這讓他極度緊張,尤其今天開始實施自己的圍攻之策,勝負成敗更是象利劍一般插在他地心口上,讓他在痛苦中體驗到了涅磐飛昇的快感。不死不生,只有置之死地才有生存地機會。
不過,紙上談兵是一回事,真正打起仗來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斛律光是猛虎,自己和大周諸將就是一群土狼,這群土狼雖然圍住了猛虎,卻又一種無從下口之感,怎麼打他?怎麼擊倒他?怎樣才能吃掉他?
自己口中說的三十萬人,其實屬於自欺欺人,除掉十五萬新軍,除掉尚未趕到戰場的隴西軍和涼州軍,目前能作戰的軍隊不到十二萬人,和律光的軍隊人數不相上下,而這其中的一部分軍隊還要時刻防備高長恭和高延宗的進攻,這樣能投入包圍戰場的只有八萬到九萬人。這些軍隊不要說圍殲斛律光,就連把他圍在渭南一帶都困難重重。
現在自己唯一的優勢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城朝堂上,只要突厥人出兵,再加上正在淮南方向奮勇攻擊的大陳人,高長恭和高延宗遲早都要撤兵,如此一來,自己就能把所有的軍隊投到渭南戰場,死死困住律光。剩下的事就好辦了,不管律光多麼勇猛,他沒有吃的,最終還是死路一條。
「我早說過,秦公這是紙上談兵,但公、申公、常山公卻極力,如今怎麼辦?騎虎難下了吧?」宇文儉焦慮不安,兩手在地圖上來回比劃,「我們只有十萬人不到,雖然渭南北有渭水河。南有群山。但東西兩端的兵力卻只有斛律光的一半不到,他們擁有絕對優勢,怎麼打都是有勝無敗。」
「公。既然上了虎背,那就只有打虎了。」李丹從容而笑,「華陰城地兵力地確少了一點,而隴西陸通和涼州於寔的騎軍還在路上,為了守住華陰,是不是從夏陽津再調一萬人過來?」
他本人沒有把握從夏陽津調兵。所以故意拋出這個話題,打算讓辛威和田弘這兩個武川軍的老將去說服宇文憲。
宇文憲要殺他地事後來得到了確認。裴文舉找了個機會親自趕到同州,勸告李丹小心在意,不要再去夏陽津了。大戰已經臨近關鍵時刻,這個時候假如李丹死了,宇文憲因為手握重兵,會順理成章地獨攬權柄,那些被宇文護殺死的人就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
李丹為此很鬱悶。他沒想到事情會惡化到這種地步。大戰來臨的時候,因為要穩定局勢,朝堂各方勢力需要放棄爭端,齊心協力。所以宇文憲和武川人能夠容忍和接納李丹,等到大戰進行的如火如荼了。宇文憲和武川人利用手中的軍隊逐漸控制了局勢,他們不需要李丹了,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幹掉了。
辛威和田弘知道李丹的難處,做為武川人,他們不願意看到李丹獨攬權柄,但從目前李丹地所作所為來看,這個人很穩重,知道進退,朝堂上的事處理得很好,暫時還需要他,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激化矛盾,導致大戰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這份書信我來寫。」辛威指指田弘、宇文儉,「你們兩個也簽上名。」接著他衝著李丹微微一笑,「秦公只要
行了,然後派人把書信送出去。夏陽津距離這裡一順利的話,今天晚上我們就能看到援軍了。」
李丹躬身拜謝。
第二天的戰局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大齊軍隊以一部兵力攻城,然後集結主力猛攻東城。
李丹的第一個反應是,斛律光要反過來包圍自己,然後以高長恭部在夏陽津牽制宇文憲,以高延宗部前後夾攻,把自己一口吃了。
辛威卻覺得斛律光有可能突圍,不是退回洛陽,而是退回晉陽。如果城局勢有變,大齊國主高緯決心要誅殺斛律光,那麼斛律光在糧草不繼的情況下,撤到晉陽是最好的選擇,憑借太行之險,代汾之富裕,他完全可以和山東高氏分庭抗禮。
但不管斛律光要幹什麼,首要之務是死守渭水河,不讓斛律光地軍隊渡河北上。
駐守東城的是李崇。李崇是隴西李家三兄弟老大李賢之子。隴西李財大勢大,當年爾朱天光平定西涼義軍,就是得益於李家的,太祖建立關隴霸業,也是得益於李家的幫助。宇文泰和李賢親如兄弟,每次西巡,必居其家。宇文和宇文憲兄弟尚在襁褓地時候,因為某種特殊原因,還曾在李家生活了六年,但宇文泰死後,情況就變了,宇文護感覺到隴西李權勢太大,藉著李植圖謀殺他的機會,逼殺李家老二李遠,禁錮李家老三李穆,把隴西李打擊得體無完膚。
這次李丹主政,隴西李終於揚眉吐氣,李家第二代子孫十幾個,一窩蜂衝上了朝堂,而這個李崇就是其中最為強悍地一個戰將。
東城位於洛水和渭水交界處,也是連接同州和華陰的要道,此處若失,華陰城的大周軍不但失去糧草補充,還被大齊軍包圍了,所以李丹在這裡派駐了兩千衛軍,三千新軍,守將就是這個彪悍的李崇。
雙方剛一接觸,李崇就給了大齊人一個下馬威。他帶著五十名親衛直殺敵陣,把大齊先鋒軍的戰旗砍倒了,接著又把先鋒軍軍主的腦袋砍了,先鋒軍頓時潰敗而逃。前鋒總管斛律武都惱羞成怒,再整軍馬,鋪天蓋地地殺了上來。
但就是這一個延誤,給大周軍贏得了時間。楊素從華陰城內帶著兩千援軍飛速趕到,借助李丹親自帶著侯莫陳、梁士彥和五千精兵支援而來。
雙方在東城展開激烈廝殺。
大齊人攻勢如潮,步騎配合,進攻之猛烈,猶如驚濤駭浪,把大周人打得暈頭轉向,死傷纍纍,一個上午時間,就陣亡了兩千多將士,死了三個軍主。
李丹身先士卒,酣呼鏖戰,雖然一定程度上激勵了士氣,但雙方兵力對比太過懸殊,根本不是對手,無奈向辛威求援。
下午,田弘帶著五千人馬趕到。這位江陵總管的部下大都是步軍,他們對抗江左的水師或許很有辦法,但無力對抗鮮卑人和柔然人的鐵騎。一番苦戰,折損過半,還沒等到太陽下山,這支江陵軍就徹底失去了戰鬥力。
律光既然下了決心,那一往無前的氣概實在令人畏懼。
黃昏,斛律光到達東城戰場,命令各部,連夜奮戰。在他眼裡,大周府軍就像豆腐渣一般,不堪一擊。
大周人果然抵擋不住,東城岌岌可危。田弘建議李丹放棄東城,渡河撤到北城,依靠渭水河天險阻擋斛律光。李丹斷然拒絕。放棄東城,華陰城就成了一座死城,沒把敵人圍住,反而被敵人一口吃了,自己的圍殲之策隨即成了一個笑話。
「除非華陰城的人死光了,否則絕不退過渭水河。」李丹異常堅決,至死不退。
就在這個時候,從夏陽津飛速趕來的援軍到了。宇文招、達奚長儒、賀若弼、韓擒虎共領一萬大軍即刻投入戰場。
或許是辛威、田弘的書信起了作用,宇文憲把手上最勇猛的戰將全部派了出來。達奚長儒、賀若弼都是代北悍將,而韓擒虎則是河南漢人,昔年他的父親韓雄隨大魏孝武皇帝西行入關,一直鎮戍中州,大小歷盡四十五戰,戰功赫赫。韓擒虎自小隨父征戰,名揚邊關。
李丹把戰場指揮權交給了田弘。這個時候,有資格指揮大軍協同作戰的只有老將田弘,以自己的臨戰指揮水平,根本不是斛律光的對手。
田弘成為臨時統帥,他以城池為依托,以步軍戰陣為後盾,命令李丹、李崇、楊素、梁士彥、侯莫陳、宇文招、達奚長儒、賀若弼、韓擒虎九個人各帶一支精銳,輪番衝陣。
戰至半夜,屍橫遍野,雙方損失非常驚人。
律光撤下前鋒軍,命令斛律羨、慕容三藏、賀蘭豹帶著兩萬養精蓄銳的大軍再度發起了攻擊。
大周人傻了眼。他們本以為律光要休息半夜,誰知他像發了瘋一樣,根本不給大周人任何喘息的時間。
華陰城也遭到了大齊人的猛烈攻擊,老將辛威雖然能守住,但考慮到渭水河的慘烈戰況,他還是建議李丹放棄華陰城。這樣打下去沒有意義,律光太厲害了,手上的軍隊也太強悍,大周府軍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讓他離開關中為好。
李丹咬牙死撐。他書告宇文憲,再給我一萬援軍,此刻高長恭按兵不動,夏陽津暫無戰事,沒有必要再把主力投在牽制戰場上。消滅了斛律光,天下就是你與宇文氏的天下,請務必以大局為重,齊心合力。
宇文憲這次很果斷,他親自帶著一萬大軍奔赴渭水河。大周興衰,在此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