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晚霞滿天,火焰山的日落美輪美奐,讓人心神皆醉。
鐘聲悠揚,梵唄輕唱,暮色踏著祥和之音緩緩而來,裊裊婷婷的煙嵐隨風而舞,霧靄如同美麗的面紗掩去了火焰山夢幻般的嬌顏,只留下了一片深邃而安寧的靜謐。
昭武江南慢慢走出小亭,沿著山徑信步而行。夜風吹拂,霓裳飛舞,長髮如雲,翩若仙子,美艷絕倫。
斷箭驚歎不已,平靜的心情忽然躁動,強烈的嫉妒從心裡噴湧而出,憤懣和怨恨隨即佔據了全部身心。自己只配站在遠處看一眼,而李丹即使和她有過幾次接觸,彼此之間的距離也是遙不可及,只有室點密能擁有她。室點密有顯赫的武功,有強悍無比的實力,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斷箭忍不住暗暗罵了幾句,這是個強者的世界,弱肉強食,自古如此,自己有幸得到聖母的垂青,不過是一場美夢,至於摘取天上的星星,那純粹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阿史那西海曾對自己說過,室點密得不到的東西,他也絕不會讓別人得到,他有實力說這話,假如有一天我有實力了,我也要像室點密一樣,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
斷箭站在路邊,躬身為禮。昭武江南停在他面前,微微一笑,想說什麼,但稍一猶豫後,又舉步先行了。走了幾十步之後,是一段向下的陡峭狹窄的石階。昭武江南衣裙曳地,有些不方便,就在她準備伸手牽起長裙的時候,一隻寬大的手掌突然出現。昭武江南神情錯愣,兩眼怔怔地看著那隻手掌,嬌軀霎那間靜止了,白皙的面孔上忽然泛出幾絲紅暈。
斷箭想都沒想,很自然地就向昭武江南伸出了手。這段石階很陡,昭武江南華衣錦服,長裙拖地,行走肯定困難,而她的女侍、衛士沒有接到她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上來,所以斷箭不假思索,急行數步側身站在石階上,打算扶她下去。
昭武江南的兩隻手垂在腰間沒有動。斷箭發現她戴著鹿皮手套,手套上飾著金銀絲線,繡著精緻的章紋,嵌著名貴的玉石、瑪瑙,極盡奢華。剛才她的雙手一直被長袖所掩,斷箭並不知道她戴著手套,此刻見到之後,不禁暗暗咋舌,這位康國的攝政王也太富有了,連一雙鹿皮手套都價值連城。
突然,他想起了莫緣國相的話,凡是接觸到希望之星身體的人,都會因為惡魔的詛咒而死亡,難道這雙手套是她不離不棄之物?是她阻絕和其他人接觸的屏障?這道薄薄的屏障可以抵禦惡魔的詛咒?
斷箭心裡一寒,對死亡的恐懼霎時席捲全身,伸出的大手微微顫抖了幾下。現在收手也來不及了,收手會讓昭武江南極度鄙視自己的品行,甚至可能因此觸犯了她的忌諱而激起她的憤怒,如此一來,此行目的就更加難以實現,必定一無所獲。
西海說過,惡魔的詛咒是個謊言,是個陰謀,昭武江南從出生開始便深陷苦難,命運悲慘而坎坷,雖然室點密把她從苦海中救了出來,但她為了報仇,西海為了阻止她嫁進可汗庭取代長樂公主的可賀敦位置,兩人又合謀欺騙室點密,讓惡魔的詛咒繼續流傳了下來。西海不會騙我。這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我能借此打動昭武江南,或許能爭取到一線機會。退一步說,即使真的有惡魔的詛咒,即使我真的因這個詛咒而死,但只要能分裂突厥汗國,能讓李丹實現他的目標,實現北方的統一,徹底斷絕突厥人南下長城的機會,死了也值了。
斷箭不再猶豫,大手稍抬,堅定伸向昭武江南,「王上,山路險峻,還是小心一點好。」
昭武江南嬌軀輕顫,眼神複雜,雙手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二十一年了,自己這雙手從未讓男人碰過,所有人都把自己當作不祥之物,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惡魔的詛咒而喪命。室點密也是一樣,他是一代驕雄,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他控制粟特人和厭噠人的工具,是他攫取昭武九國和厭噠國財富的工具,是他穩定蔥嶺東西疆域,利用粟特人的營商天賦和強大的貿易力量,最大程度獲取絲路利益的工具,他從未把自己當作一個女人,他從不關心自己的命遠,他把自己視為禁臠(luan),視為他的私人財產,他也從未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時候伸出強有力的大手。
昭武江南櫻唇微抖,一股難言的痛楚悄然掠過淒苦的心靈。我曾夢想有一天你能伸出雙手抓住我,但你沒有,你的心裡只有萬里疆土,只有蓋世功名,只有權勢和財富,你的心裡根本沒有我,將來更不會給我留下寸土的容身之地。難道百年後,你真的要把我帶進冰冷的地底,要把我這個受到惡魔詛咒的女人永埋九泉之下,讓我今生來世永永遠遠活在痛苦深淵裡?
「王上……」斷箭看到昭武江南面色陰晴不定,眼神時而迷惘,時而悲痛,時而憤怒,心中很是忐忑不安。自己這個舉動是不是太冒失,觸犯了昭武江南的大忌?「暮色已臨,還是小心為上。」斷箭停頓了片刻,緊張地說道,「要不……我先下去傳令,請衛士們上來護駕?」
昭武江南低著頭,躊躇良久,輕聲說道:「一個故事說久了,就會變成傳說。」
斷箭明白她的意思,她在給自己台階下,提醒自己那個恐怖的詛咒。斷箭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見薩滿聖母時的崇拜和恐懼,臉上不禁露出開心的笑意,心情也立時變得輕鬆起來,「傳說久遠了,就會變成神話。」聖母都會從天上走下凡間,星星當然也有墜落的一天,所謂天神、惡魔不過是世人自欺欺人而已,想到這裡,他膽氣陡壯,緩緩握住了昭武江南的手,「王上,請小心一點……」
昭武江南心神顫粟,玉臉飛紅,這一瞬間嬌柔似水,芳菲嫵媚,身上的王者之氣蕩然無存。
斷箭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握住她的手後,馬上轉身下行,唯恐昭武江南盛怒之下厲聲責斥,丟盡顏面。僥倖的是,昭武江南沒有掙脫他的手,也沒有出言相責,而是任其握住了柔荑,輕移腳步,隨其慢慢走下石階。
兩個人手拉手,相攜而下。昭武江南的呼吸有些急促,而斷箭一直不敢回頭,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他感覺自己呼吸粗重,腳步卻有些輕飄飄的。
清涼的山風中隱約傳來戰馬的嘶鳴,悠揚的晚鐘聲裡依稀可聞低沉的號角。山谷裡的突厥人準備宿營了。山峰下的昭武衛士們心懸女王安危,吹響了催駕的角號。幾個女官匆匆走上山道,看到女王正循階而下,頓時驚喜地叫起來。
昭武江南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手被斷箭緊緊抓著,她稍稍用力,想掙脫斷箭的大手。斷箭沒有反應過來,他擔心昭武江南會摔倒,反而抓得更緊了。昭武江南看到幾名女官越來越近,心裡著急,步伐突然加快,試圖趕上斷箭,示意他鬆手。這一步跨得太大太急,昭武江南一腳踩空,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尖聲驚叫,一頭撞向了斷箭。斷箭大駭,本能地張開雙臂抱住她。
昭武江南身材高挑,又是居高臨下,衝擊力很大。斷箭站立不穩,右腳急退,用力踩向後方,意欲穩住身形,誰知這一腳完全踏空,斷箭失去重心,仰身便倒。兩個人抱在一起,騰空飛出。
「轟……」斷箭重重摔在石壁上,接著頭下腳上,風馳電摯一般呼嘯而下。
惡魔的詛咒。斷箭雙手緊緊抱著昭武江南,驚恐至極,真有惡魔的詛咒,老子死定了。
「轟……」斷箭慘叫一聲,身軀不知撞到什麼地方,飛快地打了一個轉,然後頭上腳下,墜落的速度更快。倉惶之中,斷箭右手抓到了昭武江南腰間的金玉帶,他興奮地狂吼一聲,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單臂用力,一把拽斷了腰帶,同時兩隻腳後跟全力蹬踏地面,試圖找到突出物減緩墜落速度。
兩人衝進了厚厚的草叢,坡度也更加陡峭,下衝速度隨即驟然加快,這時斷箭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灌木叢,「抓住我,抓住……」斷箭左手死死抱住昭武江南的細腰,右手高高舉起了金玉帶。灌木叢轉瞬及至,中間稀稀疏疏長著幾棵小樹。斷箭連連揮動腰帶,終於在即將衝出灌木叢的時候,套住了一棵小樹,但樹太小,兩人下衝力度太大,小樹僅僅搖晃了兩下,便連根拔起,隨著兩人一起向下衝去。
灌木叢之後一無所有。
斷箭淒厲狂叫,抱著昭武江南衝進了茫茫霧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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