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厚雲遮蔽了湛藍的天空,一陣陣清新而潮濕的空氣從樓蘭海方向徐徐吹來。海頭城上五彩繽紛的旌旗在風中飄舞,悠揚的號角聲聽起來懶洋洋的,舒適而愜意,風中隱約傳來悠長的梵音,靜心沁脾,清脆的鐘磬之聲如雲似靄,令人陶醉。
法會已經進行到第三天,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的佛教信徒越來越多,海頭城人滿為患。精明的粟特人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商機,他們成群結隊地趕到樓蘭海,在城池內外擺下了琳琅滿目的地攤。
斷箭一身粟特人的裝扮,穿著寬大的白色長袍,裹著白色的防塵巾,緩緩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四天前,自己在李丹的安排下,再次見到了阿蒙丁,還見到了神秘的九尾狐。自己根本沒想到九尾狐是個女人,而且聽她說話的口音,年紀似乎並不大,這引起了自己的警覺。九尾狐成名已久,在自己的印象裡,九尾狐的大名在陰山南北至少流傳了十五年以上,她不可能這麼年輕,除非她的嗓音天生這麼嬌嫩。當時她和自己一樣,刻意隱瞞身份,全身裹在白袍裡,除了兩隻眼睛,什麼也看不到。自己懷疑歸懷疑,但既然阿蒙丁信任她,認定她就是九尾狐,那自己也沒必要非要懷疑九尾狐的真假。管她是真是假,只要願意合夥殺人就行。阿蒙丁消息渠道很多,他獨自策劃了刺殺之策,自己和九尾狐都聽他的安排。
據李丹說,明天就是鑄像時間,主持鑄像的是法興大師,拜火教的鬥戰祭司和薩滿聖母都將現身海頭城。今天阿蒙丁得到最新消息,說拜火教祭司正在趕赴海頭城的路上,估計正午時分將到達海頭西城。西北狼、三足烏和九尾狐三支隊伍近兩百名馬賊立即出動,按照預定計策潛伏在西城門附近,混在嘈雜的人群裡,準備實施刺殺。
「轟……」一陣若有若無的雷聲從雲層傳來。斷箭停下腳步,抬頭望向天空,眼裡閃過一絲憂色。千萬不要下雨,如果暴雨來了,散佈在城外的人全部躲進帳篷裡,那刺殺之計勢必泡湯。
「金烏,事情有些麻煩。」龍竹突然出現在他的背後,壓低聲音說道,「從城裡傳裡消息,大邏便帶著五百鐵騎正向西城門而來,顯然打算出城迎接拜火祭司。」
斷箭微皺眉頭,暗暗吃驚。殺拜火祭司本來就很難了,因為擔心馬賊恐懼拜火祭司的法力,不敢殺,所以除了有限的幾個人,其他人並不知道實情。如今海頭城現在遍地都是佛教徒,拜火祭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肯定要坐馬車,他再怎麼囂張,也不會在這個關鍵時刻給自己惹麻煩。馬賊們看不到祭司,當然敢出手了,但現在多出一個大邏便,一隊突厥人的精銳鐵騎,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己方實力不濟,而且馬賊們也未必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他不是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嗎?怎麼會突然出現這種變故?」斷箭怒聲埋怨道,「他成心想讓我們死啊?」
「現在怎麼辦?」龍竹緊張地四下看看,聲音裡透出幾分驚慌,「還要不要出手?」
「告訴弟兄們,準備撤。」斷箭不假思索地一揮手,「他想死,我還不想死。」
龍竹大喜,轉身急步而去,但還沒走幾步,調頭又回來了,「金烏,狼頭和狐狸來了。」斷箭轉頭看了一下,只見阿蒙丁和九尾狐正帶著幾個人從四面圍了上來,斷箭不屑地咧咧嘴,「怎麼?不打算撤?」
「沒有時間了,這是唯一的機會。」阿蒙丁急切說道,「我和狐狸商量過了,她帶人擋住大邏便,我們兩個圍殺白袍祭司。」
「你瘋了?你知道我們只有多少人?」斷箭指指九尾狐,非常不信任地說道,「她能擋得住大邏便?她擋不住怎麼辦?她擋不住,我們就會全軍覆沒。放棄,即刻放棄,再找機會。」
九尾狐在防塵巾外面還罩著一層黑紗,看不到她的眼睛,但從她微微仰頭的動作來看,她顯然正在怒視斷箭,對他的輕視極為不滿。
「明天上午就要鑄像,我們到哪找機會?」阿蒙丁一把拽住作勢欲走的斷箭,厲聲說道,「你不幹也得干。」
「我比你更著急。」斷箭湊到他的耳邊小聲勸道,「但我們不能蠻幹。假如把人拼光了,白袍祭司還活著,我們怎麼辦?你想過沒有?」
阿蒙丁想了一下,鬆開了手,「你等一下,我有話對你說。」接著他走到九尾狐身邊低聲說了兩句。九尾狐點點頭,然後衝著斷箭冷哼了一聲,帶著幾個手下迅速消失在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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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當年你父親對柔然人的承諾嗎?」阿蒙丁冷聲質問道。
斷箭愣住了。李丹的父親是魏國公李弼,他對柔然人還有什麼承諾?
「十六年前(公元555年),突厥人擊敗了我們柔然可汗鄧叔子,他帶著殘餘人馬撤往長城,準備到齊國或者大魏(西魏)避難。宇文泰聞訊,派你父親前往招撫。我們柔然人相信了你父親,沒有去大齊,而是隨你父親到了長安。突厥人得知這個消息後,連派使者威逼。宇文泰那個卑鄙無恥的東西為了討好突厥人,背信棄義,把我們可汗鄧叔子和他的家眷、部屬共三千餘人全部殺死在長安青門外。後來莫緣國相悄悄趕到長安拜祭可汗和三千亡靈。面對莫緣國相的質問,你父親愧疚不安,當即做出承諾,在不損害大周安危的情況下,李家子弟將竭盡所能幫助柔然人報仇雪恨。」
阿蒙丁兩眼盯著斷箭,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魏國公之子嗎?你想違背諾言,讓你父親在天之靈蒙羞嗎?」
斷箭將信將疑。這件事他知道,因為此事牽扯到太祖的聲譽,所以大周人一般諱莫如深,避而不談。不過他沒想到此事竟然和魏國公李弼扯上了關係。想想柔然人死得實在是冤,當初如果逃到大齊,以大齊的強大實力和大齊北疆幾十萬柔然人的力量,突厥人哪敢招惹?柔然人的第十八任可汗鄧叔子說到底還是輕信了宇文泰,否則不會遭此橫禍。長安青門外的三千亡魂恐怕至今還是怨氣沖天吧?
「黑烏鴉,你干還是不幹?」阿蒙丁看到斷箭的眼神猶疑不定,愈發惱火。當初提議要殺人的就是這個傢伙,可事到臨頭,他竟然要退縮,豈有此理。
「好吧。」斷箭磨蹭了半天,終於憋出兩個字。假如李丹站在這裡,聽到這句話或許也無法退縮,不管怎麼說,這事已經牽扯到他父親的聲譽,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甩手走人。「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只有一次攻擊機會,無論成敗,一擊即退。」斷箭非常堅決地說道,「你可以無視自己兄弟的性命,但我不行。」
站在斷箭身後的龍竹聽到這話,大為感動,他哪裡知道斷箭純粹是為了自己的將來。對於斷箭來說,不管是突厥汗國還是大周朝堂,也不管大漠和關隴的形勢如何變化,和他都沒有直接關係,他現在最要緊的是保住三足烏,保住自己的前途。
阿蒙丁也知道刺殺的難度,他猶豫片刻,拍了拍斷箭的肩膀,「一言為定。」
斷箭轉身衝著龍竹做了個手勢,「告訴兄弟們,動作要快,不要糾纏,一擊即撤。」龍竹答應一聲,飛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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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人馬從遠處急馳而來,中間是三部馬車,前後左右大約有五十多個全副武裝的衛士。
阿蒙丁神色凝重,急切間難以選擇攻擊方向。人力有限,又只有一次攻擊機會,而且鬥戰祭司法術高明,一旦攻擊錯誤,極有可能功虧一簣。
「攻擊第三部馬車。」斷箭突然說道。
「你怎麼知道?」阿蒙丁詫異地問道。
「那兩匹馬跑得太輕鬆,車上明顯沒什麼重量。」斷箭脫下長袍,繫緊防塵面巾,淡淡地說道,「這些年你都在幹什麼?怎麼眼神越來越差?」
阿蒙丁仔細看了一下,還是沒看出來,「我大概老了,眼力差了。」
斷箭嗤之以鼻,「你讓仇恨蒙蔽了雙眼,當然看不出來。」
「嗚嗚……」從城門方向傳來嘹亮的號角聲,大邏便帶著鐵騎到了。
斷箭臉色微變,從背後箭壺裡抽出鳴鏑,抬手射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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