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 第二卷 醉花陰 第二百七十章 玉殿夜未央
    雖然不搭理我,可那人明明就是皇啊,我越看越心悸,不管他是不是,我都不能讓他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於是果斷地對江勤下令:「去,把皇請來,如果他不肯,你強拉也要拉來。」

    「是」,江勤沒有猶豫,帶著幾個手下一起朝皇所站的方位包抄而去。

    當那張熟悉的面龐出現在我面前時,我試探著喊了一聲:「皇?」

    他沒有應聲,只是呆呆地看著我,眼裡沒有神采,更沒有感情,彷彿只是一個照皇的形象化妝出來的假人?

    但憑著日日耳鬢廝磨培養出來的感覺,我還是敢肯定,這個人就是皇,如假包換的皇。

    確定了這一點之後,我不再遲疑,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說:「我們回宮。」

    他依然沒說話,但也沒任何反抗的動作,很乖順地跟著我的步伐往前走。

    江勤自然也現了皇的異樣,但作為臣子,杯疑皇的身份是大逆不道的,看他不時眼含疑惑朝這邊打量,我悄悄告訴他:「這是皇沒錯,就不知道被人暗中施了什麼手段,不會說估了。」

    江勤大驚,一面牢牢守住皇,一面派人找來龍虎衛的統領王才望。

    王才望個子不高,五官平凡,屬於扔人堆裡就找不到的長相,而且毫無英武之氣,若是路遇,你根本想不到這人是赫赫有名的龍虎衛的統領。我對他是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日乍見,第一眼未免有些失望,但馬就現,這人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江勤對他附耳低語了幾句,他走過來先跪拜如儀,然後站起來說一聲,「得罪了」,出手如電,在皇身幾處大穴急點。其時我們已經走到法駕玉輅旁,周圍裡三層外三層都是禁衛,外面的人只道是護送皇和貴妃車,哪裡知曉裡面的關節。

    王才望收回手的同時,皇也倒了下去,緊貼在身側的江勤眼明手快地接住,和幾個心腹手下合力將昏迷不醒的皇送進了玉輅裡。

    輅車袞冕,作為天子的標誌,是有嚴格規制的。像這次外出郊祭用的業輅,高一丈二尺一寸,四壁飾以玉版,再以繡金青緞垂簷,裡面寬敞得像一間小型的客室,各種用品和食物應有盡有,座位的舒適亦不亞於軟塌。此刻皇就躺在一側的座位,車駕開動快半個時辰了,他依然緊閉著眼晴。

    我不安地撩起垂簷,江勤和王才望一起出現在車窗旁,差不多同時低聲問:「還沒醒嗎?」

    我搖頭,著急地說:「不會有什麼事?」

    隨行人員中配有兩名太醫,可半途叫停法駕讓御醫進玉輅看診,會不會動靜太大?這可不是小事,尤其皇又不是真病了,其症狀類似中惡,說出去甚至可能攪得民心不安。

    今天的祭祀現場,我親眼見證了老百姓對神明的虔誠與忌憚,本來皇今天的郊祭是很成功的,這一點從百姓的笑臉和歡呼聲中就可以看得出來。但皇后來的遭遇,若被定義為「天子郊祭中惡」,給有心人利用,完全可以歪曲成「天子不賢,以至為神明所懲」,那他今天這番勉勵農耕的苦心不就白費了?

    除此之外,還關涉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成都王的處置問題?

    曾散盡家財救濟災民的成都王,在不明真相的百姓眼裡,是個愛民如子的賢王,即使他逼宮謀反,那也只是皇室內部的權力爭鬥,老百姓並不是那麼在乎誰當皇帝的,他們只要這皇帝勤政愛民,能讓他們過安定日子就行。

    這也是皇重新抓獲成都王后立刻安排郊祭的原因所在。作為二十四節慶中的「立夏」,往年並不受重視,天祐皇朝開國至今,還沒有立夏郊祭的先例。皇此舉,和成都王的「散財救災」其實異曲同工,說得露骨點,都是為了收買民心。

    你成都王不是號稱「賢王」嗎?沒關係,朕也可以是「賢君」。

    有一點我不理解的是,成都王餘孽既然有本事暗算皇,讓他出現「中惡」症狀,為什麼不乾脆弒君呢?

    思前想後的結果,我決定暫不召御醫,皇呼吸平穩,也沒有其他不良反應,也許真如王才望半斷的,只是因為穴位被封導致氣息紊亂而出現的昏厥,過一陣子會自然轉醒。

    拉窗簷,我跪坐在波斯長毛毯,貼近皇的耳朵喃喃地說:「為什麼還沒醒呢?好好地下田,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我擅自做主,連太醫都沒給你叫,你會不會怪我?我怕把你費心安排的郊祭給弄砸了,更怕成都王的人趁機做文章,以『神靈之怒』誤導民意,讓你進退兩難。」

    我知道皇對成都王一案已經下定了決心:非殺不可,而且越快越好。他的親民舉措,也是想盡量消除這件事的負面影響,把老百姓對「賢王」的期望轉到「賢君」身。他不是別有用心,而是用心良苦,國家要想安定,本來就不該於國君之外再有什麼「賢王」,「賢王」若非真賢,絕對是顛覆之源,社稷之禍。

    又半個時辰在我的低語和他的沉默中過去,在我的授意下,玉輅直駛到鳳翔門,然後仍在禁衛的重重包圍下轉到輦輿,再抬進玉芙殿。

    胡、王二位太醫被急招進宮,只不過用的是我的名義,他們倆診了半天也沒現皇有什麼問題。可就是這樣才更令人心焦,唯有找出病因,才好對症下藥啊,不然,豈不束手無策,只能乾著急?

    太醫診不出毛病,只好又把王才望找來,王才望還是那句話:「會醒的,微臣已經打開了皇身所有被封的穴道,醒來只是時間問題。」

    有句話我不想說,可心裡一旦起疑,再壓不住,我戰戰兢兢地問:「你說皇有沒有可能是中毒了?」

    王才望很篤定地告訴我:「絕無可能!再隱蔽的毒,也會有中毒跡象,再說,那些人都敢下毒害皇了,難道還怕人知道?」

    是這個理沒錯,可這又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直接弒君不是更好?」

    王才望告訴我:「應該是他們根本沒法近身才對。皇周圍表面看都是農人,其實有很多是便衣禁衛,不過這些叛匪也確實手段高強,能隔空點穴。微臣的師門從幾代以前的祖師爺算起,到現在徒子徒孫近百人,還沒一個有這樣的本事。」

    我又不解了:「既能隔空點穴,為何不隔空擲飛刀?」

    王才望回道:「飛刀多顯眼啊,還沒擲出來就被捉住了,即使得逞,他自己又跑得掉嗎?叛匪也是人,也惜命的。」

    王才望的話多少給我釋了疑,可對皇的昏迷照樣於事無補。

    事到如今,除了守侯別無他法。

    牆的沙漏滴得比任何時候都慢,讓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度日如年,弄珠幾次進來想勸我吃點東西,最後都在沒得到任何回音的情況下歎息而出。

    白日盡,暮色降,殿外響起了子時的更鼓,我埋在他的胸前說:「要是你就這樣去了,我和孩子陪你一起去。」

    「去哪兒?」輕笑的嗓音,溫柔的眸子,還有不停在耳珠揉捏的手。

    我猛地打開他的手,臉染一層薄恕:「是不是我不嚇唬你,你就不醒來?」

    他還在裝委屈:「是真的沒醒嘛。」

    我白了他一眼:「得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天黑之前就醒了。

    但你既然要裝昏迷,我就配合你,可恨的是,現在根本沒外人,你還在跟我裝!」

    他抱住我不停地陪著小心,其實我也沒真的生氣,就是有些不甘,又借力使力布了什麼局非要瞞著我?

    第二天早就有消息傳來,昨晚成都王再次逃獄,可惜功敗垂成,他和來接應他的一干叛匪當場伏誅。其中有一個赫然就是龍虎衛統領王才望。

    想到王才望為皇解穴的前前後後,我驚出了一身冷汗,這人若要取皇的性命易於反掌,卻毫無害人之念,只要讓皇昏迷然後趁機救出成都王既可,非忠非奸,實在難以定論。

    皇慨歎良久曰:「只能說,成都王太會籠絡人心了,診如此提攜王才望,都不能徹底收服他,從這點看,診不如成都王。」

    「不,也許,早在皇提攜他之前,他就己經被成部王收買了」,我急急地陳述著,不想看到他挫敗的眼神,「但皇所做的一切並沒有白費,攻打皇宮的時候他猶猶豫豫,基本執行了皇的指令,這次郊祭,我相信暗算皇的並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後來也確實為皇解開了穴道。只是他又不忍見成都王死,所以想趁皇昏迷之際救出成都王,卻沒想到皇會張網以持。」

    「診是有張網,可要捕的並不是他。」

    我沒有問他真正要捕的是誰,這屬於機密的範疇。

    看著他有些黯然的臉,我笑著安慰道:「不管怎樣,成都王的問題總算徹底解決了,心腹大患啊,讓皇費了多少神。」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安心地等著孩子出生了。」

    修長的手指愛憐地撫過已經隆起的肚子,嘴裡咕噥了一堆我沒聽懂的話,只有最後一句清晰可聞:「父皇一定會把這江山打造得又安定又富裕,然後再好好地傳給你。」

    番外悲歡聚散總關情

    玉芙殿,仍是玉芙殿,不是坤翊宮或別的什麼地方。

    坤翊宮已經修繕完畢,皇數度遊說,想讓貴妃搬過去,都被她拒絕了。與理不合還在其次,它主要是覺得,如果她也搬走的話,太后的春熙宮就完全荒廢了。這裡曾是後宮最熱鬧的地方,太后失蹤之後,因為她還在,這裡依舊人來人往、一派繁花錦繡,畢竟她現在是宮裡身份最高貴的女人,又懷著龍嗣,皇為此在玉芙殿增加了許多服侍的人。

    隨著中秋節臨近,貴妃進入了臨盆之期。

    皇最近除了朝,連奏折都拿到玉芙殿批閱了,貴妃便讓人把東次間收拾出來給皇做了臨時房。

    大臣們也理解皇第一次當父親的心情,有事都在朝堂現場討論了,朝堂外很少遞牌子求見。

    事實,自琰親王和成都王相繼落馬後,朝廷進入了難得的安定期,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佔用皇的休息時間。

    中秋節前一天,正跟一幫宮女笑鬧著桂花餡做月餅的貴妃忽然出一聲悶哼,周圍的人立刻有默契地齊聲問了一句:「娘娘是不是作了?」

    貴妃皺著眉頭回答:「好像是,不過就痛了那麼一下,現在又不痛了。」

    趙嬤嬤搶前扶住她:「哎呦我的娘娘,陣痛陣痛,就是一陣陣地痛,您別站在這裡了,快進去躺著。」

    這時皇已經從隔壁房裡急匆匆地趕過來,一臉驚慌失措地問:「是不是很痛?快快,你們快去請御醫,還有穩婆呢,怎麼還不來?」

    貴妃反過來安慰他:「她們已經去請了,不急不急。」

    皇還是急得不行:「朕早就說這段時間讓御醫和穩婆都住在殿裡,也好隨時傳喚,你偏生不讓。」

    貴妃笑道:「他們都住在這裡,每天在眼前晃,看著就緊張,皇那天沒聽穩婆說嗎?頭胎生產,一天能生出來就算是快的了,這還早著呢。」

    「不會真要這麼久?」皇將信將疑,臉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擔心。

    玉芙殿從這一刻起進入了緊急備戰狀態,所有人走路都小心翼翼的,耳朵豎得老高,注意聽著從貴妃寢房裡出的任何聲音。

    貴妃作得很慢,干痛了一整天,到晚膳時還沒破水,皇那裡還有心情用膳?御醫和穩婆們也開始著急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皇的緊張變成了焦躁,開始吼著御醫和穩婆:「你們也想點辦法啊,老是這樣痛下去娘娘怎麼受得了,她今天就喝了點雞湯,痛得什麼都吃不下。」

    御醫和穩婆只能不停地告罪,有個膽大的穩婆說了一句:「娘娘羊水沒破,實在無法可想,只能等著。」

    「等等等,養你們一群廢物有什麼用?朕還不知道等嗎?叫你們來,就是看你們經驗足,有辦法,不然朕自己接生好了。」

    躺在床的貴妃不得不開口打圓場:「皇,您別急,她們肯定不會藏私的,有辦法還能不用嗎?羊水不破,總不能拿根針刺破,啊,好像不對勁了。」

    一個穩婆湊去一看,立刻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謝天謝地,總算破水了。」

    另一個則跪在皇面前說:「請皇移駕他處,破水了就會見血,男人在這裡會犯沖的。」

    皇根本不理這套:「朕的孩子跟朕犯什麼衝啊,你別神神叨叨的,快去伺候娘娘,朕坐遠點就是。」

    「這不合規矩啊,皇。」

    又是貴妃忍痛勸道:「皇您還是先出去,有些禁忌,我們寧信其有,無論是皇還是孩子,臣妾都不希望有什麼事。」

    其實,她是不願意讓皇看到她生產時的樣子。她自己沒生過,但看別人生過,以前跟奶奶住在一起時,臨家有婦人產子,叫得跟殺豬沒兩樣,肯定是痛到了常人無法忍受的程度才會叫得那麼淒慘。

    想到這裡她讓人拿來一塊絲絹含在嘴裡,自己在心裡誓:無論有多痛,她絕對不要殺豬。

    誓不殺豬,痛到極限時,她還是「殺豬」了。

    可憐的小皇子,出生時父母沒一個清醒的,母妃叫著叫著昏過去了,父皇在母妃開始「殺豬」的時候就昏過去了。

    好在他的哭聲夠響亮,把他們倆都給吵醒了。

    等小皇子洗好他人生的第一個澡,被包在明黃的襁褓裡送到父皇手時,他睜開黑亮的眼睛,看到他的父皇和母妃都在哭。

    長大以後他才明白,那叫「喜極而泣」,不是不歡迎他。

    皇長子降生,皇欣喜若狂,親眼看著貴妃睡下後,就擺駕去了太廟。

    香,祭祀,禱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後,皇並沒有退出,而是走到後面的一間房子裡。那裡有一具金絲楠木做成的棺槨,面雕龍畫鳳,陰刻凹陷處飾有明珠寶玉,十分精美,一看就是皇家貴人所用。

    沒錯,這裡面就是失蹤已久的太后。

    太后落水之處水流湍急,掉下去就基本沒活路,她特意選在這種地方,說明早就存了死志。

    皇也早就成從太醫那裡知曉了太后的病情,她自知不久於人世,不想慢慢忍受病痛的折磨,索性拉宇文娟墊背,既給寶貝女兒清掃道路,也讓自己早點解脫。

    太后的遺體第二天就在下游的某處淺灘被找到了,皇卻命人封鎖了消息,他實在不忍看貴妃傷心欲絕的表情。

    一開始他想,等過一段時間,等貴妃慢慢習慣了沒有太后的日子,再告訴她。

    而後他又想,等她生完孩子再告訴她,不然萬一悲傷過度,動了胎氣怎麼辦?

    現在孩子也生了,他現自己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口,所以對著太后的棺槨,他先跪下謝罪,然後用商量的口吻說:「她剛剛生了一個好可愛的兒子,可是身體很虛弱,您一向最疼她的,你也不想看她在月子裡還傷心落淚,對不對?朕給您修的陵墓已經修好了,就在父皇的陵寢旁,過幾天擇個吉日,就把您遷過去。」

    以他的耳目之廣,自然知道太后已經把先父遺骸遷來京都,若是別的什麼人,他肯定會使手段把遺骸弄走的,皇家尊嚴豈容褻瀆?可偏偏那人是他的岳父,所以他裝聾作啞,好在太后行事比較謹慎,並沒有走漏消息。

    他也知道是先帝強搶有夫之婦入宮,太后心裡真正念的,還是那位無緣的前夫,希望能跟他合葬而不是先帝。可他畢竟是先帝的兒子,不可能真的滿足太后的心願,所以他折中了一下,單獨給太后修了一座陵寢,既不忤逆先帝也不違背太后。一切的恩怨情仇,讓他們到地底下自己去解決。

    他還不知道自己能瞞到什麼時候,太后下葬是大事,即使趕在貴妃的月子裡辦完,以後也肯定會傳到貴妃耳朵裡。

    但不管怎樣,先瞞過這一陣子,起碼得讓貴妃好好地做完月子。

    以後即使知道了,身邊有孩子鬧著,悲傷也會淡化一些。

    再說,還有他呢,他才是她最深的依戀和最牢固的依靠,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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