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壽宮前,護衛甲冑森然,又恰是暴雨要來未來的悶熱天氣,連高高的樹梢都僵在空氣中紋絲不動,只有庭前的綠草池搪裡,青蛙單調的呱鳴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以審判者的身份降臨,所以穿著正式的明黃瑋衣,已被封為正四品「承微」的弄珠手裡拿著文房四寶緊隨其後。皇本來是要讓老安總管帶著司禮監的奉筆太監跟來的,被我婉拒了,真要正兒八經地審問,這些矜貴的太妃們未必會招,逼急了,來個撞牆什麼的,傳出去有損陛下盛德,還不如另闢蹊徑。
安吉一聲「貴妃娘娘駕到」,兩扇厚重的宮門嘎嘎而開,弘壽宮的宮正陳嬤嬤帶著人匍匐迎於階下,我扶著弄蝶的手臂進去,先在正廳坐下,向她問道「太妃們都還好,可有按時進膳?」
陳嬤嬤蹲身回道:「林太妃病了,從昨兒到今天水米不進,其他幾位還好。」
「什麼病?」
「馬太醫來過,被太妃轟出去了,所以奴婢也不知道是什麼病。」
「知道了,你去打開禧樂殿,我這就進去看她,你再派人把馬太……」
陳嬤嬤應聲退下。
禧樂殿是弘壽宮的主殿,林太妃又是極愛面子的人,殿裡的裝潢擺飾比我的玉芙殿還講究,只是礙於遺孀身份,物品莊重有餘,鮮活不足,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林太妃十幾歲進宮,服侍了先帝幾年,到先帝駕崩時尚不滿二十,算起來只比我大了幾歲,也是個為家族犧牲的可憐之人。
因為林太妃根本無意見客,對一連串的通報聲置若罔聞,我只好直接闖進她的內寢。山不就我,我就山。
林太妃穿著白色中衣蓬著一頭亂半歪在引枕,見我掀簾直入,冷冷地掃過一眼,倒身朝向床裡,譏誚道:「來看我死了沒有?」
「如果太妃真這麼想死的話,本宮可以成全你!」我並不疾聲厲色,反而笑得眼如彎月。
對付這種自持家世自認高人一等的女人,你越做小伏低,她越蹬鼻子臉,所以我也懶得跟她講禮。
林太妃猛地轉過身,抓起拔步床架板裝點心的鑲金絲琺琅盒子劈頭蓋腦地砸過來,聲嘶力竭地怒吼:「賤婢,本太妃今天先成全了你!你一個被前夫休棄的下堂婦,不知使了什麼下流手段把皇拉床,就跟你那不知廉恥的老娘一樣,就你這賤胚,也敢在本宮面前稱』本宮』?果然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本宮算是見識你們這對母女,簡直是本朝的一大污點,自開天闢地以來,從沒見哪朝哪代的皇后和貴妃是下堂婦,皇也真是不挑嘴,堂堂的一國之君,居然去撿連鄉野村夫都不要的破鞋。」
我其實也氣得不輕,對林太妃的凶悍跋扈,雖然也有所耳聞——不凶悍跋扈又怎麼敢跟太后斗——但未料會到這種程度,昨天成都王滿口的污言穢語已叫我心驚,想不到今天還有更震撼的,什麼宮廷,說起來儘是天潢貴胄,一個個跟罵街潑婦有得拼。
我勢力保持冷靜,坐在離她稍遠的椅邊靠椅,只要她不砸到我就行了,至於言語攻擊,我就怕她不火,人只有在急怒墳心之下才會失去理智,才會口不擇言。
趁她大口喘氣之機,我不緊不慢地告訴她:「太妃娘娘,有一次個詞您好像用錯了,所謂『破鞋』,是指有夫之婦背著丈夫跟外面的男人鬼魂混,至於再嫁之婦,跟她的後夫恩愛那是禮所當為,何來『破鞋』之說?只有像太妃娘娘這樣,嘴裡說為先帝守節,暗裡卻跟成都王私通那才是真正的破鞋。」
我本來只是順著她的話頭借題揮,往她身潑一盤污水好徹底激怒她,誰知話音未落,林太妃的臉已經紅白間雜有如染料盤,仔細看去,連太陽穴旁的青筋都有鼓噪之像,這下,說不出話來的反而是我了,因為這訊息實在太驚人了。
以林太妃之美艷,會遭到成都王覬覦不稀奇,他連我都想染指,我好奇的只是,一向眼高於頂的林太妃怎麼會看年過四十長相並不出色的成都王?
怔忪半晌,回過味來的林太妃惱羞成怒地說:「你有什麼證據?」
我淡淡一笑:「娘娘剛才的反應就是證據。」
她的眼珠子轉了幾轉,故作鎮定地說:「那又怎樣,這裡只有你我二人,我並未出一言認可。」
「娘娘剛剛這句話就是證據。」
她的臉再次紅白交替,太期穴一突一突如鼓肚子青蛙,顯然比剛才還氣恨。
我歎了一口氣說:「何必呢,大家都是女人,娘娘年輕喪偶,臣妾不是不同情,就算娘娘跟誰怎樣了,只要始終保守秘密,也沒什麼打緊,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難道臣妾會跑出去宣揚?」
「你不會嗎?」雖然是滿含疑慮的問句,她緊張羞惱的情結卻明顯地放鬆了下來。
我不介意讓她更放鬆一點:「當然,成都王已是謀逆大罪,光這一條就足以致他萬劫不復,毋須多一條私通先帝遺妃的小罪。」
「貴妃認為這只是小罪嗎?」林太妃霸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可大可小,端看太妃是什麼態度了,臣妾從來不是搬弄是非的人,更無意揭別人的隱私。如果太妃肯釋放出善意,臣妾可以保證這事會成為永遠的秘密,反正成都王遲早是要死的,他死了,一切就死無對證了,不是嗎?」
林太妃卻露出了狡黠之色:「反正他遲早會被處死,一切都死無對證,那本宮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事到如今還想要無賴,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我端起茶碗慢慢呷了一口,才用冷冷冷的語調說:「是啊,反正死無對證,就算娘娘跟成都王沒有私情,也可以在他的罪狀加這麼一條,他死了無所謂,活著的娘娘會怎樣,就不知道了。我剛也說過,這事可大可小,小到當成道聽途說的皇室秘聞一笑置之,大到以私通叛黨之罪賜娘娘一杯毒酒。」
「你威脅我?」她蹭地從床跳起。
「是太妃先去玉芙殿劫持我的。」
「哈,說出去都沒人信,你是皇寵妃,殿外多少高手圍得跟鐵桶相似,我一冷宮太妃,無權無勢,怎麼劫持你?」
「你跟逆賊成都王勾結,就什麼都說得通了。還有一點,太妃恐怕不知道,成都王私自組建了一隻『御林軍』,人數比真正的御林軍只多不少。他讓太妃打前哨去我的玉芙殿,怎麼不派幾個高手助陣,讓太妃勢單力孤的,只能拉幾個女人壯壯聲威,最後被人像拎包袱一樣拎走,然後關了禁閉。太妃為情人以身犯險,您的情人可沒怎麼為您著想啊。」
林太妃悶悶地不吭聲,可她再如何閉緊嘴巴,她的面部表情都出賣了她的心緒變化,成都王有以假亂真的「御林軍」,她顯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她被關禁閉的這一天一夜,肯定心急如焚,每時每刻都側耳佃聽外面的動靜,成都王之前請她出馬哄騙我,肯定是許了她好處的,對她事成或事敗之後的安排也肯定做過一些承諾,結果卻撒手不管,她完全成了棄子,我就不信她心裡沒怨氣。
我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昨天太妃剛走,成都王就去了我那兒,一開始也是跟太妃一樣,說宮裡不安全,想『請』我到宮外避難,被我回絕後,你猜他許我什麼?他說,只要娘娘肯跟我走,就算想做皇后也不是不可能的。』」
林太妃胸口劇烈起伏,半晌才釋然笑道:「他那是騙你的!就跟我騙你一樣,可笑你居然當真!」
我立即回她:「何以見得他對太妃說的話就不是騙你的呢?可笑太妃居然當真!」
「你……」她眼裡的嫉色清晰可辨,只要是女人,就不可能真的不介意自己的情人對別的女人說那種承諾性質的話,即使是在特珠環境下。
我乘勝追擊:「太妃要自欺欺人,別人也沒辦法,但容我闡迷一個路人皆知的事實,太妃是先帝的妃子,成都王是先帝的侄子,你們是嬸侄關殺,如果成都王這次真的成功篡位的話,恐怕他最先要滅口的人就是太妃您!他肯捐出大筆財產買個『賢王』的虛名,說明這人非常在乎自己的臉面和名聲,您的存在本身就對他的名聲造成了巨大的威脅,您應該慶幸他沒有成功,不然,他的成功之日就是您的死期。」
林太妃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呆呆望著窗外,目光散亂,面容慘淡,我知道這番話真正擊漬了她的心防。
慢慢地,她眼裡流出了淚水,如一條蜿蜒的小河,流淌在她依舊美麗的臉。
我也沒有再刺激她,看喜鵲登梅圖案的窗子旁拂過柔曼的輕紗,那淡雅的緊色,有著特有的帝王之家的華貴,窗花是新剪的,窗紗也是今年剛流行起來的新式樣,可惜這屋子的主人,一生的幸輻已然終結。
室內靜得只能聽見沙漏的滴答,半曬之後,我向外傳話道:「傳膳,既然來了,本宮自當侍候太妃用膳。」
林太妃眼睛紅腫著走下床來,一直走到我跟前,聲音裡再也沒有戾氣和恨意,只有說不出的倦意:「你到底要怎樣?」
「一個小小的交易,太妃提供證詞,臣妾確保太妃的安全。」
「什麼證詞?」
「這個時候就不必打啞謎了,自然是成都王跟太妃勾結,以及指使太妃劫持我的始未。」
「可……」
我知道她的意思,忙打了個手勢說:「至於你和他的私情,不提就是了,只說他利用你打探內宮消息,必要時裡應外合謀奪帝位。」
林太妃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