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長樂去請御醫看宋方,琰親王多此一舉地跟我解釋:「本王是怕他生病了誤事,如果本王去嘉峪關,他就得留下,這裡必須有人坐鎮處理,密切關注渭河水位。」
說到水位,我也無心取笑他了,蹙著眉說:「昨天晚上我還夢到這水殿被大水淹了呢,早上起來特意觀察了一下荷花池的周圍,好像並沒有通向外面的水流。」
琰親王道:「有的,是暗河,當初為引水入池,動用了幾百民夫挖了三個月。不過公主放心,即使發洪水也不會淹到這裡來,本王的寢宮,肯定是絕對安全的處所。」
我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王爺真的覺得這裡絕對安全嗎?一旦發生大洪災,老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到時候去哪裡徵集軍備物資?匈奴人根本不用打,直接長驅直入了。」
見他面色沉凝,我再接再厲地說:「如果只有皇上的地界下大雨,王爺這裡風和日麗,也許王爺可以不費吹灰之心就把皇上趕下台。不需要別的法寶,王爺只需把關中出產的糧食往災區拉,在各個道口施粥,多修造幾個難民營,難民們就會感恩戴德,從此追隨王爺。可現在的問題是,王爺的地盤似乎成了重災區。」
從某種意義上說,老天爺還是幫皇上的。如果京城那邊並沒有鬧水災,西京一旦淪為洪泛區,必定得向京城求援。即使皇上統轄的地區也鬧水災了,那邊到底國土廣大,比琰親王偏安一隅,家底子要厚得多。
但人總是這樣,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只聽見琰親王不悅地搶白:「何以見得本王的地盤就一定會成重災區?這雨說住就住了的。」
我下意識地摀住嘴,為自己剛才的話深深懊悔。琰親王也算是修養不錯的了,要遇到個脾氣暴躁的,比如某人。這會兒恐怕已經動怒了。烏鴉嘴,走到哪裡都是不受歡迎的。
難怪從古到今見之典章的著名說客寥寥無幾,這活兒不好攬那。動作慢了吧,怕貽誤時機;快了吧。又怕心急吃不上熱豆腐。比如我今日這話就說得忒快了點,才下了兩天雨,怎麼就沉不住氣,在這裡大放厥詞呢?可千萬別引起琰親王的反感才好,到時候弄巧反拙就糟了。
於是我趕緊陪著笑道:「王爺說得也是。這雨說住就住了,隴西一帶是河流地上游,不容易鬧洪災地。」
一面說,一面閉目合掌祈禱。
琰親王總算笑了起來:「你在做什麼?」
「我在為此地的百姓祈福,罵自己是烏鴉嘴。贊王爺開口便是吉祥之語。總之,好的不靈壞地靈,啊,不對不對,是壞的不靈好地靈,天,我今日這是怎麼啦?光說錯話。」
琰親王臉上笑容萎謝,但還是語氣溫和地說:「別喊天了,本王早就說過。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本王從來只相信自己!所以公主大可以放心,即便這裡真的變成了重災區。本王也決不會以為是公主說了某句話造成的。」
難得他如此開明,我便斗膽問了一句:「如果西京真的……王爺有何打算?」
「這雨再下兩天不停,渭河水位暴漲地話,本王會考慮公主的建議。本王不信人間的神棍,但尊重天意,人心可逆,而天道不可違。若京城那邊安然無恙,獨這邊遭災的話,本王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說得嚴重點,這叫天要亡我。」
覷他神情慘沮,不再如初見時那般意氣風發,再仔細打量,居然於鬢邊發現了星星點點地白髮!到此刻我才驚覺這場暴雨帶給他的壓力之大,一切的輕鬆都是裝出來的。虧他還每天笑容可掬地陪我做這做那,一應飲食起居皆親自打點,極盡周全。撇開謀反者的身份不談,其實他也挺不容易的。
心裡一陣惻然,我真心誠意地安慰道:「別這樣悲觀,十二年前的那場大洪水,淹了多少地方,倒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人?最後還不是挺過來了。後來的七八年,年年豐收,各地的糧倉都裝不下了,真正地米爛陳倉。現在想來,老天爺就是這樣地,讓人間遭過災受過難後,又會補償,給人幾年富庶的日子過。」
琰親王沉默半晌,才深深歎息道:「但對本王來說,機會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沒有了。」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也很快意識到自己地失言,略帶尷尬地轉開視線,假裝去看雨中殘荷。
他這樣說,等於公開承認自己心懷異志,並且把匈奴入侵造成的混亂當成一次謀朝篡位的大好時機,如果因為天降洪災使他窮於應付,從而亂坐失良機的話,以後只怕再也沒可能了。
如果這會兒是在京城,光是這番話就可以定他的罪了,但如今我在人家的地盤上,就親眼見他在勤政殿上坐朝,臣僚們三呼萬歲又如何?從他出走西京的那天起,一起就基本上明朗化了。他和皇上,即使能暫時達成和議,聯手共擊匈奴,將來的兵刀相向還是免不了的。
明知不可為,我還是嘗試著勸道:「就算不當皇帝,王爺依然是非常尊貴的身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王爺若在危難關頭主動跟皇上求和,以後回朝,他照樣尊您一聲王叔的。」
琰親王搖頭輕笑:「音音,如果不是對你有一定的瞭解,我會以為你在幫著皇上誘捕我。別傻了,皇上是什麼人,你比我心裡更清楚,只要我露出了一點反意,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你以為我跟皇上合作成功後他還會留下我嗎?不會!他會馬上調轉刀口對付我。」
我忍不住回他:「您還不是一樣?擊退匈奴後,您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跟皇上爭奪那個本屬於他的寶座。所以不是他要殺你,是你要殺他,他才不得不自衛的,沒人會引頸就戮吧。」
「公主你搞錯了,不是本王容不下自己的侄兒,是他容不下本王。」
「那麼。始作俑者又是誰呢?皇上一開始對您可是尊敬得很。他甚至對當皇帝根本沒興趣,那時候天天裝病不朝,您應該還記得吧?如果您不出走。不處心積慮謀奪他的江山,這場叔侄之爭根本不會發生。」
琰親王露出了難以置信地表情:「你以為他裝病不朝是對當皇帝沒興趣?恰恰相反。他就是太有興趣了,所以不滿太后和本王越俎代庖,他那是負氣的表示!不讓他當名副其實的皇帝,他就撂挑子,讓我們背上架空皇帝的罪名。其實。我原本真是想好好輔佐他的。」
這番話,前一半我還信,以皇上正式親政後地種種表現來看,負氣之說基本成立。可最後一句就太搞笑了,他當我是白癡嗎?
我不禁笑出聲來。
琰親王也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太明顯地謊言。急忙自我辯白:「本王會這樣做也是出於自保,就像你說的,誰會引頸就戮?若本王一直留在京城,再過幾年,等皇上羽翼豐滿了,他照樣會殺了我的。天下至尊只有一個,他怎能容忍一個類似攝政王地王叔存在。就連你的母后,將來都……」
「都怎樣?」
「沒怎樣,也許不會到那一步吧。太后到底是女人。再能幹,對他地寶座也不會造成什麼威脅。何況還有母子名分存在。以子弒母,無法向天下人交代。」
我聽得心驚膽顫:「你是說,皇上可能會殺了母后?為什麼?」
「還是那句話,天下至尊只有一個。」
「任何天下至尊都是他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皇上是你從你娘肚子裡爬出來的嗎?」
「可是,我娘養大了他啊。」
「他自己的娘就養不大他,非得你娘養?明明是你娘搶了人家的孩子,害得他地親娘年紀輕輕就鬱鬱而終。」
見我因心煩意亂而臉色大變,琰親王走過來輕輕攬住我,拍撫著我的肩膀說:「本王無意指責太后,她並沒有錯,宮廷的生存法則本來就是如此,唯強者才有資格享有一切,弱者只有給強者做墊腳石的份。換一個角度說,誰叫他親娘無能,得不到皇上的寵幸?據說,他親娘也是個絕色佳人,單論容貌,並不比太后差,這一點你看皇上地長相就知道了。」
讓我深感不安的只有一點:「王爺的意思是,皇上心裡其實是恨太后的?」
他竟然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再用「太后養大了他」做理由已經沒有說服力了,頭腦一團亂麻之際,我說了一句很蠢的話:「可是還有我啊,即使看在我的面上,皇上也應該不會……」
我以為會遭到他的揶揄,沒想到他很正經地告訴我:「正因為有你,皇上更易動殺機。」
「為什麼?」這回我真的糊塗了。
「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就容不下母后和王叔輔佐朝政,他地唯我獨尊觀念之強,獨佔欲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我不禁訝然失笑:「母后是我地娘親,又不是我的男人,與獨佔欲何干?」
「他地獨佔欲之扭曲變態,不是你所能想像的。如果他真的喜歡你,你就只有自求多福了,不是本王危言聳聽,那真不是什麼好事。」
本來我還有點被他嚇到了,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誠信度大打折扣,因為他說的是:「公主不如考慮一下本王如何?如果太后跟本王聯手,這天下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好嘛,我想「策反」他向皇上投誠,他倒想「策反」我,把我和太后——當然還有天下——一起變成他的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