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初,在新婚夫婿火熱的眼神和滾燙的懷抱中,我也曾幻想過,苦日子已成過去,以後我會和所有的女人一樣,相夫教子,享受平淡雋永的幸福。
隨著時間一天天推移,就連這樣的希翼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在我出嫁的第三個年頭,因為我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婆婆遂作主,要給我丈夫納一個妾。
婆婆等把小妾人選找好了,進門的日子都定了,才把我叫進正屋,知會我這件事情。當然免不了先說一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大道理,再講幾句安撫的話,什麼小妾終歸只是小妾,就算將來生了孩子,那孩子不也得叫我大娘嗎?等於是找個女人替我生孩子,免得我老了沒依靠。言下之意,這分明是一件為我著想造福於我的事情。
婆婆口沫橫飛地說了老半天,見我始終低著頭不吭聲,完全不接她的茬,終於裝不出慈祥長輩的樣子了,不耐煩地拉下臉說:「其實照理,一個女人進門三年都沒生養,完全可以休了她再娶的。」
我差點衝口而出:「那就休了我啊!」可是婆婆接下來的話又讓我猶疑,她說:「休了你,你又往哪兒去呢?你爹也死了,你後娘和那些弟弟們肯收留你嗎?」
是的,我爹也死了。他在我出嫁後不久就一病不起。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當年肯委曲求全入贅為富家婿,全為了要給我和奶奶安穩的日子。奶奶死了,我也嫁了,他心願已了,身體一下子就垮了。臨終之際,背著繼母,他向我淒然一笑道:「我終於可以去見你娘了,這些年,我想她想得好苦。」
我忙安慰他:「也許我娘還活在人世呢,又沒人見過她的屍體。」
他低歎著搖頭:「我沒力氣去找她了,我累了。要是你以後還能見到你娘的話,告訴她,我心裡從來只有她,這輩子我們緣盡了,但願下輩子還能做夫妻。」
想到父親悲慘的一生,母親的下落不明,再想到自己,我的眼睛一陣酸澀。
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娘」。
我抬頭,看見我的丈夫子孝,一身淺墨色衣衫,在混著濃郁桂花香的秋日的風裡,衣袂翩翩地站在門口,對著他娘說話,眼睛卻複雜深沉地看著我。
我突然失去了抗爭的勇氣,只覺得萬念俱灰。子孝,我的夫君,昨天還在我們的婚床上和我抵死纏綿,如鴛鴦交頸,可是今天這麼大的事情,他卻隻字未提。難道納妾只是他母親一個人的主意?婆婆會事先不跟他商量,會不徵求他的意見嗎?必定是母子倆先商量好了,才開始著手納妾事宜。
說不定,這事還是子孝自己提出來的呢;說不定,那不久就要進門的女人,本就是他的心上人,不過正好找著了我不生育的借口,名正言順地娶她進門。等生下孩子,他們一家一計親親熱熱地過日子,這家裡,還有我立足的地方嗎?
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裡打轉,可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哭泣。我低著頭盡量用最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娘,您說得對,子嗣自然是頭等大事,是媳婦無能,不能為張家添枝散葉。子孝又是家中獨子,就算娘不提,媳婦也早該為子孝張羅納妾的事了,這事是媳婦疏忽了,謝謝娘不怪罪。媳婦這就下去,帶人先把房子收拾出來。西邊那兩間廂房,又敞亮又乾淨,只要把牆壁重新糊過就很好了,再添置一些傢俱擺飾,娘你看行不行?」
婆婆終於露出了笑臉,點頭讓我去張羅。經過子孝身邊的時候,我目不斜視匆匆而過。虛偽已極的男人,不值得我再看他一眼。
子孝卻追過來。剛轉過影壁,離了他媽媽的視線,就從後面很粗魯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幾乎是憤恨地低喊:「你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我納妾,你比我還急哦,這就忙著去收拾新房了?你可真賢惠啊!」
我猛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他說:「那你要我如何呢?我是沒有為你們家生養孩子,你要納妾我是沒理由反對。而且,納妾不正是你自己想要的嗎?我支持你,去幫你和你的愛妾準備新房,請問我這樣做也有錯嗎?」
他才嚷了一句「什麼他娘的我的愛妾呀」,就住了嘴,用遲疑中帶著欣喜的語調問:「音音,你哭了?」
「誰哭了?」我惱怒地喊,頭卻被按進他寬厚的胸膛裡,耳邊隱約聽見他激動地低語:「音音,其實你根本不喜歡我納妾對不對?只要你說一句,你不要我納妾,我馬上就去叫娘退了這門該死的親事。」
我從他懷裡抬起頭來,卻在影壁前看到一道威嚴的影子,鴉青色的百折裙拖曳在青石鋪成的地上,跟石頭的冷硬融為一體。我的心剎那間從天堂跌落塵寰,重重地摔在冷厲的青石上,鴉青的百折裙罩下巨大的陰影,恍若鋪天蓋地的黑雲,籠罩了一切明媚的希望。
我的夫婿叫什麼?子孝啊,這名字取得可真好!他真的真的是個非常孝順的孩子。何況嚴父早逝,由慈母獨自拉扯**,他有什麼理由不惟母命是從?就算這事果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婆母自個兒的主意,婆母打定了主意的事,他有反對的餘地嗎?弄到最後,妾照樣要娶進門,婆母也決不會怪罪自己的兒子,我卻白落了一個不賢婦的惡名。而且婆婆早就提醒過我,一個不會生養的女人,夫家隨時可以把她掃地出門的,她沒讓子孝直接休了我已經是額外開恩了。
我的眼睛避過子孝,也避過不遠處盯著我的婆婆,看向遠方朦朧的山巒和無邊無際的青灰色的蒼穹。我用輕輕地、游絲一樣飄忽的聲音說:「我沒有不喜歡你納妾啊,子孝,我哭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因為這樣,家裡很快就會有孩子,張家有了後,我們將來老了也至於當孤老,沒人送終了。」
我後退一步,離開子孝溫暖的胸懷,轉過身落寞地離去。
秋八月的下午,秋陽懶懶地照著桂樹,桂花的芳香濃郁到熏人欲醉。我腳步虛浮,輕飄飄地從桂樹底下穿過,從最濃郁的芳香中穿過,衣角留香,連鞋履都清芬宛然。
整個世界浸在甜香裡,多美好的季節啊,我的子孝,就要在這美好的季節裡迎娶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