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的侍衛和車把式們都在碼頭上候著,旁邊很多客旅上上下下,顯得十分熱鬧,慶忌見了不禁蹙眉:「季孫小蠻那丫頭何等機靈,她若存心隱藏,這樣的地方如何尋找?總不成一艘船一艘船的尋找吧?」
宋朝在客亭中見他蹙眉四顧,走出來問道:「吳兄,何事為難?」
慶忌也不及細細解說,只頓足恨恨地道:「她……我那小廝,竟然逃了。」
「哦?」宋朝目光一轉,卻也不便詢問其中細節,他微微一想,說道:「碼頭上雖然繁華,但是如果他要逃走,應當見機便遁,不會留在這裡。」
慶忌目光一閃,恍然道:「不錯,而且不大可能混上其他客船,要逃走,陸路最方便。」
如果誰想逃避於旁人,一有機會便想逃得越遠才越安全,而不會留在他想躲避的那人停留的地方,這是人的正常心理和直覺反應。而且如果逃上別人的船,不但容易被發現,一旦被追上也無路可逃,只有陸路四通發達,才是被好的逃跑路徑。季孫小蠻小小年紀,焉知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道理?
慶忌立即向碼頭上閒站著的一個船夫問道:「方纔有幾路貨商離開?」
那人見他衣飾華貴,氣勢不凡,不敢怠慢,忙道:「大爺,方才離開碼頭的,水路有兩艘船,一艘北上,一艘南下。陸路上有三支車隊剛剛離開,前後不過一柱香時間。」
慶忌聽罷更不搭話。騰騰騰大步邁去,縱身一躍跳上他的馬車,一抖馬韁,對他的人喝道:「爾等在碼頭等我,待我擒她回來。」
慶忌剛剛抖開馬韁,衣袂飄風,人影一閃。那宋朝已一個箭步躍到了他的車上,向他微微一笑:「我不急行,與你同去!」
慶忌無暇多說,微一點頭,縱馬狂馳出去,有些挑擔負荷的旅客急忙閃在道邊,慶忌的馬車捲起一路煙塵。衝出了碼頭。
一出碼頭,只一箭地,便是一個三岔路口,每個路口都有車痕印跡,難以斷定那些貨商走了哪個方向,慶忌想也不想,提韁撥馬,直奔左手邊那條路衝了下去。不一會兒,追上一路人馬。但凡行商客旅,大都有武士衛護,一見人來連忙戒備。
這一路人約有十餘輛車子,運載的都是縞素布匹,車上並無掩飾,二人見季孫小蠻不可能藏身於這車隊之中,轉而驅車繞回中間那條路,這支車隊地規模較之方纔那隊貨商要大得多。隨從武士也多,慶忌的馬車未到,那隊武士已平端鋒利的戈矛。做好了戰鬥準備。
慶忌驅車上前,那車隊中走出一人,三十多歲,五官端正,頜下有微鬚,步態從容,舉止斯文,那雙眼睛帶著精明、銳利的味道。慶忌停車向他說明來意。那人聽了微笑道:「原來如此。足下小廝並不在我們當中,我這車隊乃是訪友歸來的自家人。外人是混不進來的。足還是往何處去找吧。」
他這一行車隊,貨車只有三輛,餘者都是客車,有棚有帷,車中坐的什麼人無法看見。宋朝便拱手說道:「非是我等不肯信你,只是那小廝與我這好友甚為重要,那人機靈多變,若是真地潛到你們車上,若不注意也未必發現,足下可肯容我們搜一搜嗎?」
那人一聽微微變色,他把臉一沉,扶住肋下佩劍,森然道:「一個下人丟了,便要搜我家車仗麼,爾等可知這車仗之中都是我蘧家女眷,爾等何人,如此狂妄無禮!」
慶忌聽到二人對答,神色忽地一動,問道:「蘧家,可是伯玉大夫府上家眷?」
衛國姓蘧的不止一人,但是家眷訪親便有如此規模,當然是世家豪族,慶忌想起一人,是以發問。
鄭穆看他一眼,傲然道:「正是,你認得我蘧家的人嗎?」
慶忌微笑道:「伯玉大夫乃當世之君子,在下如何不信?請問足下,方才離開碼頭的有三支車隊,其中一支左行,足下的車隊中行,還有一支車隊可在你們前面嗎?」
鄭穆聽他說的客氣,這才釋顏道:「我們是最先離開碼頭的,若還有一支車隊,或許行於右路,並不在我們前面。」
「多謝,打擾了。」慶忌微微頷首示意,便調轉了車子。
宋朝疑惑地問道:「吳兄,你相信他們地話?」
慶忌應道:「不錯,蘧瑗蘧伯玉,以賢德聞名於諸侯,乃是一位極為方正的君子,光明磊落,門風謹然,他的家人應該不會私藏一個來路不明的逃奴,我們且往右路去尋。」
秋高氣爽,原野中的草地已現深綠,很快就要凋零了。右路車隊一行五輛馬車正行於途,忽然停了下來。中間那輛車子轎簾挑開,露出一張眉目如女子般柔美的男子面孔,看年紀未及弱冠之年,他向前方車上的人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前方車上往前探問情況的一名武士走來答道:「大人,前方客商車子壞於路上,貨物灑了一地,阻住了我們去路。」
「哦?」那少年人探身向前邊看了看,果見前邊七扭八歪停著幾輛車子,其中一輛車子壞在路上,車輪斷裂,車體傾斜,熟透的果子灑了一地,一些人正手忙腳亂地滿地追撿著果子。
那少年便道:「你們去幫幫他們,若是同路,便與我等同行,幫他們載些東西也無所謂。」
「是!」他手下地人聽了把兵器摞在車上上前幫忙,那少年便也下了車子,撣了撣淺飾雲紋的錦袍,拂開頜下繫著公子冠的絲絛,在路邊行動舒展以解困乏。
衛國境內多是殷商遺民後代。當年武王伐紂,牧野之戰後雖然成了周室諸侯的子民,卻無心臣服,不願拘束在土地上做周人社稷宗廟與井田之上的奴隸,殷商故人早有駕牛車行走江湖販賣經商的傳統,所以衛國人離國經商、遊學為士、任俠放蕩的男子極多,幾百年下來風氣不改。
衛人好經商。便也形成了在家鄉外互相幫助,團結扶持地習慣,那些人雖只是普通商賈,這位少年公子循本國風氣,見他們有了困難不能置之不理,這才命家人上前相助。
不料他地侍從武士們剛剛走過去彎腰幫著撿拾果子,那些正用衣襟兜著撿拾水果的行商突然自袍下抽出利刃。紛紛向他們刺去。那個打躬作揖,上前道謝的大漢自袍下抽出一柄利劍,快步奔過來,一劍已刺入第一輛馬車上地御者胸膛。
那美貌少年聽見慘叫回頭一看,不覺大駭變色道:「你們是什麼人,快來人!」那剛剛殺了御者的大漢提著血淋淋的利劍追過來,獰笑道:「喊叫甚麼,納命來吧!」
在他身後,跟著手執利刃地幾個大漢。少年公子身邊幾名手下倉惶取了兵刃,但是措手不及之下,還是很快被他們斬殺於地。少年驚駭欲絕,拔腿便逃,但他只逃走幾步便被那大漢追上,一把扯住他衣領,用劍柄在他小腹上狠狠一撞,痛得他彎下了腰。幾乎喘不上氣來。
那大漢一把扯落他束髮的公子冠,扔在地上狠狠一踩,獰笑道:「小畜牲。憑你這樣貨色,也配做我衛國大夫。」
那美貌少年聽見這話,忍痛抬頭,吃力地問道:「你們……你們不是強盜,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粗野大漢狂笑,粗暴地捏住他的下巴,嘲弄道:「哈哈,自家性命行將不保。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又能如何?」
他把少年向前一推。向手下吩咐道:「快快綁他上車,速離此地。」
兩個大漢衝過來。像捉小雞似的提起那少年,便向一輛車上行去,就在這時,遠處車聲隆隆,那頭目緊張地抬頭看去,只見一輛馬車揚起一路煙塵疾馳而來,不由動容道:「有人來了……」
慶忌駕車奔來,遠遠見前方有人倒伏於地,站著的人手中都持著明晃晃地兵刃,在秋陽之下反映著爍爍光華,心頭頓時一凜:「宋兄,小心。」
「我省得!」宋朝傲然笑答一聲,他雖長相陰柔,一舉一動,一鼙一笑,都帶著種溫柔秀氣,但是此時眉宇間一片肅煞之氣,那白修長地手指緊緊握住了劍柄,緩緩向外抽劍,動作冷靜而沉穩。
「站住!」刺客頭目從那少年公子車上弄了一柄長矛來,一手提劍,一手持矛,矛鋒前指,斷然喝道。
慶忌勒住馬韁,馬車忽頓,車後灰塵前擁,沸沸揚揚在他腳下氤氳,立在車上地慶忌神色冷厲,目光一掃地上死屍,沉聲喝道:「爾等何人,劫地何人?」
那頭目見這車上只是兩個甫及弱冠之年的男子,心中稍定,冷笑道:「我們劫的是一個半男不女的妖物,你們如此不識相,迫不及待趕來,卻要馬上變成只死不活的蠢物了!」
他向左右使個眼色,喝道:「殺了他們!」一群刺客立即揮劍衝了上來。
「半男不女?」慶忌關心則亂,只道他們劫走的便是季孫小蠻,這時也無暇去想是否合理,眼見對方先已挺劍刺來,立即飛身落地,大喝一聲,「鏗」然拔劍出鞘,與他們交起手來。宋朝也不怠慢,自車另一端落下,挺劍與幾名刺客戰在一起。
慶忌武功雖不以劍術見長,但是對付這些刺客還是綽綽有餘,甫一交手,便有兩名刺客被他刺翻在地,慶忌窺隙向旁邊瞄了一眼,只見宋朝身手矯健,手中一柄劍夭若游龍,隨著他的身影翩然飛舞,光華閃爍,這頃刻間居然刺倒了三人。
這時的劍器是越長越難鑄,因此尋常地護身佩劍都只一尺有餘。士子大夫隨身的佩劍雖然都在三尺左右,卻大多只是裝飾性的佩劍,因質脆易斷,不能用與搏擊,只是和袍、佩玉並列為君子必須隨身穿戴的三件標誌。而宋朝的劍顯然是柄好劍,這柄劍近三尺長,卻是可以用於實戰搏擊地利器。劍刃撞出之聲不絕於耳地傳來,他手中長劍卻不見損毀。
慶忌放下心來,集中精神揮劍搏殺,他手中劍長僅兩尺,身前幾名刺客一旦合圍,互相配合出擊,慶忌便再佔不到便宜。但是那刺客頭目揮矛刺來時,卻把一件趁手的兵刃送到了他的手裡。
慶忌一見矛來喜出望外,揮劍架開長矛,伸手便去搶奪,矛桿被他一把攥在掌中,憑他地神力那人怎麼還能握住,那頭目使力一掙,卻險些被他扯到面前,駭得連忙撒手鬆開。長矛落入慶忌手中,慶忌朗聲長笑,一手持矛,一手持劍,長矛攻,短劍守,方圓一丈之內,水潑不進。再也無人是他三合之敵。
待慶忌將鮮血已浸得矛纓一綹綹貼垂在柔桿的戰矛從一名刺客咽喉處拔出來,再尋敵手時,發現那強盜頭子領著剩下的兩名手下遠遠逃開。睜著一雙驚恐地眼睛,正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另一邊和宋朝交戰地人也退到了一邊,他們都被慶忌殺人如屠狗的殘酷手段給嚇壞了。凶人一旦被擊潰了意志,倒比普通人更加容易恐懼,他們站在一邊簌簌發抖,就連宋朝都是一臉驚駭。
「把你們劫的人交出來!」慶忌瞪著那頭目森然喝道。
血從他的矛刃上一滴滴垂落塵埃,看得那頭目一陣心寒,他硬著頭皮說道:「你……你不要以為仗義行俠是一件爽快事。山有高低。水有深淺。你再如何驍勇,這趟混水……也不是你能趟得起的。」
慶忌目中露出嘲弄之色。道:「山再高,難擋猛虎。水再深,不困蛟龍。你們是何來路,居然如此狂妄?」
那人怎敢說出真正身份,目光微微一轉,壯起膽子恐嚇道:「麾下巨盜九千,縱橫列國、無人敢掠其鋒的展跖,你可聽說過?」
慶忌一怔:「你們是展跖的人?」
那頭目看他神色,膽氣稍壯:「不錯,我家主公正是展跖!」
慶忌冷冷一笑:「展跖只好用來嚇嚇夜哭地嬰兒,我會怕他麼?把那個人交出來,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你們統統都要留下!」
那頭目惱怒道:「你……」
慶忌目光一寒,那頭目心頭一震,整句話都嚥了回去。
慶忌嗔目大喝一聲:「交是不交?」他振臂一抖,右手長矛「嗡」地一顫,那頭目激靈一下,只覺頰上有異,伸手一摸,手中一片鮮血,向旁邊一看,站在他旁邊地兩個手下都被矛上紅纓甩了一臉血滴,鮮血殷紅,臉色煞白,直如小鬼一般,自己想必也是如此。
慶忌沉聲道:「我再說一遍,交出人,放你走,否則,所有人全部留下。」
「大……大哥……」,那頭目身邊兩個人手臂發抖,幾乎連劍都提不住了,顫聲向那頭目哀求。
宋朝長笑一聲,一振手中長劍,劍作龍吟,他已向路旁微微閃出兩步,看那架勢,似要把他們全殲於此。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左右完不成使命,不要枉送了性命……」幾名刺客膽寒之下,紛紛加入哀求的行列。
那頭目咬咬牙,終於屈服地慶忌地霸力之下,他恨聲道:「把人……帶過來……」
眾刺客聽了大喜,其中一個看看慶忌,又看看宋朝,怯生生道:「我……我去把人帶來。」他試探著退了兩步,見慶忌二人並無阻攔的意思,立即轉身跑去。
那少年剛剛被人塞進車子,就聽外面呼喊連天,喊殺聲不斷,心中頓萌希望,只盼有人救他出去。正忡見,忽見一人持劍衝來,還道要殺了他,頓時渾身發抖,瑟瑟地閉緊雙眼,那刺客見他模樣,沒好氣地道:「快滾下來!」
那少年被他一把從車上扯下來,踉踉蹌蹌推到前面,慶忌與宋朝見了他模樣不禁愕然發怔。那刺客頭目恨恨地一拱手:「人已交給你們,希望你們也能信守承喏!」
慶忌一擺手,那頭目立即率人飛快退下,跳下兩輛馬車,揮鞭驅馬狂奔而去。
慶忌與宋朝互相看看,臉上都有古怪神色。那少年戰戰兢兢,臉上帶著些討好的神色,柔聲細氣地拱手謝道:「多謝兩位壯士求命之恩。」
慶忌此時已知救錯了人了,唯有苦笑問道:「未知足下是什麼人呢?」
那秀美少年連忙答道:「衛大夫彌暇,尚未請教兩位壯士高姓大名?」
慶忌一呆:「怎麼是他,余桃之戀彌子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