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漫荒山上行走著一個人,這個人身上的衣服本是好的,卻滿是風塵,足上的皮靴也磨損了不少。他牽著一匹用簡陋氈布和繩子綑扎的馬鞍,但這種沒有馬蹬和高背靠鞍的馬讓他騎乘著極為不便,在這山路嶙峋的地界上,他不得已下了馬步行。
他就是十五,十五和一般的秦民不同,他是經過了一定的學習,和那些老林溝子裡出來的人不同,十五是在雍城長大的,不過後來家裡著實沒錢,無法在雍城落戶了,就變賣了房子,到了野間,這是最無奈的事情。可就是如此,十五對秦國的歷史有著很深的瞭解,也是如此,他深深的愛著秦國,由著這一份歷史的厚重,十五身居高位而回秦。
十五知道,早前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
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裡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漏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
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然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走,秦部族卻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佔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
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
十五風餐露宿,他走過秦國舊都雍城,但沒有進城,而是繼續走,一直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裡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十五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裊裊,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
十五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的歎息一聲。短短的一年,十五見證了東騎的奇跡,在初時,東騎立足於一個草場荒地,但這個小小的部族在族長劉羲的帶領下僅用了短短的時候,就砌起了石堡,圈起了圍圈,養活了他的部民,讓人人食有飽,饕有肉,飲有酒,渴有湯。人民生活富足,並且勤勞,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看到歡快的笑意,還有那隨時飄起,揚飛於空不斷的東騎歌聲。以至於,十五在經歷過後,竟然理所當然不知不覺的就習慣並融入東騎中了,他甚至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當初時的創業之苦。就覺得那日子一下子就這麼的好了起來。
而相比之下,秦國卻是山河不改,風雨不變,有山,有林,有樹,有草,有湖,有泊,有荒原,有谷澗。但這一切的一切,十五相信如果是東騎來管理來治理,那一定會很快的富足起來,可是……秦國卻就是這個樣子,人民總是苦哈哈的。
以前,十五沒有把這一切放在自己的心裡,但現在他不得不深思這個問題了。十五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勤勞問題,他在東騎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事作,每個人都忙得不停,他們每天都叫累,第二天又飛快的起來幹活。但是秦人不是,他們在天亮了很久,才會看到可能的人從自己的屋子裡出來,他們會去看自己的田地,但種地的方法低下落後並且沒有一點積極性。往往是打碎了土坷垃,就下種子,種子也沒有選過,只是一些吃剩下的谷糧。他們還不愛肥地,不愛澆水,種出的糧也就可想而知了。
沒有力氣的就在自己的屋子裡,想著怎麼羅雀抓鼠,有力氣的就到山上去搏一下子。
很多的時候,婦女們在吃飯的時候會到外頭林野之間採那些野菜,每年都有人吃了毒菜而死去,他們分辯錯了菜類,誤採了有毒的菜食。拿出一碗百姓的陶缽,你可以看見裡面一根根的草根,這樣的食物吃下去,拉屎都要用自己的手才可以把那些草莖給拉出來。
真正能夠吃到米谷糧的,就是那些老世族,他們有著足夠的上好肥田,可以種一半,休耕一大半,有的甚至只能耕種自己十分之一的田地!其餘九成都要養著。還有很多人是奴隸,他們自己沒有田地,是給別人幹活的,他們不會吃到一點點稠食,只有最稀的食物,並且終年不見一點點的肉。最多是把田里的蚯蚓吃掉。在此要說,蚯蚓是可以吃的。
就是這樣,秦國每年居然還有大量的鳳酒出市,這些酒也無一例外的給賣到了巴蜀。這是因為中原大國是不喜歡秦酒的,他們吃的以趙燕宋三國的酒為主,還有一些獵奇的好品楚酒,這是因為楚酒由於種種原因,你不一定能喝到上好的,有很多假冒偽劣的楚酒,所以名聲不好。可無論怎麼樣,在此,秦國用來釀的絕對是好酒,那是用精米來釀的,眾所周知,用這些精米來釀酒是要費去大量的米谷的,可笑的事情出現了,秦國不缺酒,但缺糧!
老世族們把多出的米谷釀酒換錢,也不能下發給人吃。更別提上交國府充實倉亶了。
十五把一切看在眼裡,可是他沒有力量改變這一切。一直以來,他只是做著一件事,到一個個同類戰友的家裡,交上錢幣和東西,還要把他們的話說一遍,結果,往往他這邊離開,那邊就可以看見這些秦民們收拾打包,遷移向東騎。離譜的一點,甚至有整村的遷移!十五當場大哭,可他看到的只是那些秦民們不解的目光,投奔向美好的生活,這有什麼不對嗎?一個個麻木的眼神在轉向十五說的那個東騎的方向後,秦民們才有了一點生氣。
逃民,大量的逃民!這就是秦國現在的現實,有著太多的不公存在了。貴族的特權無比巨大!而這些底層的百姓……雖然打春的,國府就上門散發谷種,可百姓雖然開始回復了生產,但興致不高,真正盡心撲在田地裡的十不及一,還要時時受到別的秦民嘲笑。說傻啊,你種什麼地,你種的再多,能吃到你自己嘴裡有又能有多少?最後還不是要給國府征去,國府征走了你的米糧,會給你什麼?連個好話也沒有,甚至可能還要抓丁打仗!
這是最後一戶了,戶主是陳麻,十五不知道,現在螭吻旅已經整編成師級單位,陳麻現在是代理師長,而那,本當是他的位置,他的話就會是正級師長!可惜十五放棄了。
暮色降臨,十五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為了進溝,他不得已把馬給放跑了,不知道這匹馬會不會回到自己的身邊,將身上的東西打了包,那可不是一般的沉重。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十五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
十五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兇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黑兒,住了!」黑屋裡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十五拱手笑道:「村正老伯,請問……這裡是陳家溝麼?哦……我是雍城人,想要找一戶人家……」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十五。
「黑燈瞎火,能進溝?」老人問著,臉上全是不信,還有警惕。
十五揮動胳膊,露出粗粗練出來的新肌肉,在東騎的時候更鼓,笑道:「老人家,我身體好,眼睛看得見,自然就進來了。」老人點頭道:「噢,壯,娃兒不大,身體好哇。來,先進來。黑兒,臥去!」十五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
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裡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十五躬了一躬腰,尖聲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十五貓腰一躬笑道:「客好?」十五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十五拱手一禮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十五搬過一個木墩,五便坐了下來。老人道:「你是雍城人……可老漢咋看著……不像哩?」十五解釋道:「我在雍城當兵,後來隨東騎戎去立邊衛戍,生活了一年多哩!」老人搖頭:「東騎?沒聽過哩!」
十五笑了,他不自覺的說了起來:「東騎是咱老秦新來的戎部,部族立在涇河,我在那兒替東騎王和義渠人打仗,和咱老秦幾輩子的仇敵義渠國已經給東騎王打敗了,而且,東騎王和我老秦和好,雙方無仇,不打仗,以後北方就太平了!」正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十五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客喝。」十五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干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十五從前沒有少喝這種茶,從前覺得好,可是在東騎喝慣了好茶,再一喝這種茶,那真是什麼味都不對了,可是十五不敢露出不滿,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
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誰都愛哩。」說到了這裡,他想了一下道:「不對,客說實話,你真在邊界上和那些牛魔們開打?俺村有在義渠打過的,那還是……老君上的時候,慘吶,一身自備的皮甲鐵劍去的,回來的時候甲沒了,劍也沒了,連一雙腿也沒了,那也說是勝哩,怎麼你們這樣勝的……我看娃兒才打多久?這肉還嫩著哩!」這裡說人肉嫩其實是說壯,但在當時,打過仗後,正常再壯的士兵也會因為行軍的苦和打仗的累而變得又黑又瘦,相比起來,十五這個樣子的確是不同於老漢的所知覺。
十五笑道:「我們就打了一年,一年就打敗了義渠,現在已經沒有義渠了,是東騎,東騎王的東騎,他們在北邊,不和咱老秦打,以後老秦北邊就寧平了!」老人一驚,道:「東騎王,俺們沒聽過,怎麼打的,這……義渠牛魔可厲害,咋能一年時間就沒了呢?老漢不出門,可是客,你也別欺俺們鄉里人無知,哪瞎話說我們鬧!」
十五搖頭苦笑,他打開了包袱,露出了自己的軍衣,一一的解釋,到了最後,老人終於是半信半疑,道:「這樣說來,這東騎,也算是我大秦的屬國?就和那些西戎一樣?」十五道:「對嘍,就是這樣,現在一切正在好轉,北邊沒戰了!」老人呵呵笑了起來,又掉了一會淚,道:「好哇……好哇……打了這麼多年……總算是打出點名堂來了……可惜還不是咱老秦人自己打的,不過有娃兒你這樣的士兵在,沒給咱老秦人丟臉,今黑兒就讓碎女子陪你。」
正在這時,「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裡,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
十五很感動,也很高興,他在回到了自己家裡見老家人的時候都沒有這待遇。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十五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髮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十五身邊。
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火,恍惚間十五彷彿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十五身旁的白髮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裡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
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十五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道:「咱老秦,又打勝仗啦,苦酒,干——」便咕咚咚喝下。十五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們的招待,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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