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陽。
公孫賈回來時,已經天黑了,但按秦國的規矩,他一樣要入宮晉見。
嬴渠梁很快就出來了,由於國家窮,所以這座不大的宮室裡面,燈也是少得出奇,嬴渠梁一個露面,在這不亮的室堂裡,原本焦黃的臉,竟然呈現出了一種異樣的陰冷。
「長使請坐。」嬴渠梁一引,公孫賈自邊上席間坐下,這一刻,公孫賈的心裡暖暖的,他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位秦國新君的心腹了。
「此去魏國,一切可還安好?」一句話直奔主題,但這種突兀的現象,在秦國卻是太正常不過了,沒有虛應其事的客套,秦國一切求實。
「上天庇佑,一切無事,和約也是談下來了,我們……也要移防了……」
這話說得讓人心裡發酸。
老秦人打了半輩子的仗,現在,一下子要把已經打下的地方送給魏國,這誰能接受?
事實上,這一點來說,嬴渠梁本人就不能接受,但是他不接受有什麼辦法?
抓了魏國的公叔痤,這是掃了魏國一個天大的耳括子,如果不給足魏國面子,秦國就會再臨戰火,戰鬥對於魏國來說,他還能再打,但對於秦國來說呢?
事實上,秦國的邊境一點也不安份,特別是這時,秦國國力大減,誰誰誰不得有個異心?
萬一在這一次魏國來襲中,秦國打敗了,一瞬間,四方發喊,人人叫打,每個個曾經低頭的部族都抬起了頭來,那還了得?到時,不要說義渠這些不服的人了,烏氏部族,西戎部,全都會起來,不用魏國打,秦國先就爛了!
可以說,秦國一定要保留一定的底子,這個底子怎麼保?就是不能與魏國開打!
勝也好,敗也好,都不能打,打不起。傷敵一萬,自損八千,兵糧不足,軍器破損,就是適齡的秦國青年,也是不多了。怎麼打?拿什麼打?一想到這裡,嬴渠梁心如刀絞!
「移防的事情本公已經下了明令,到時讓人撤回來,也就是了……」說到這裡,嬴渠梁一聲長歎,然後道:「這麼說來,魏國……同意停戰了……」
「表面上是同意了……」公孫賈想起了公叔痤的話,道:「但這裡面可能有變……」
「有變?」嬴渠梁振衣而起,面帶出戚狠的怒容:「已經割我地,魏國還想再打嗎?」
在戰國時,已經簽下了約,但那是要看實力的,你有實力,那沒話說,你沒實力,還覺得對方不打你嗎?嬴渠梁知道這一點,可縱是知道,他能如何,現在,秦國就是那嬴弱的一方!夫復奈何。一念至此,嬴渠梁捏著拳道:「打!他要打,就打,我大秦十萬鐵騎,不是說笑的!」
公孫賈心裡暗歎,十萬鐵騎,大秦真的能拿出十萬鐵騎嗎?
現在的秦國,能拿出五萬甲全器好的騎兵,就已經是幸事了!
這還是騎兵,不算步軍,秦國的步軍,除了各地的職守兵,真正可以用得上的,只有一萬不到!這些兵是秦公的護衛等輜兵為主。事實上,目前來說,秦國的步軍主力是什麼?征民!那些征民才是秦國的步兵來源。
但現在,所謂征民,在東方六國的眼裡,是國家快亡了,才會發詔要求百姓護國。
正常的戰鬥,豈有用到征民的道理?你軍隊是幹嘛的?打仗是軍隊的事情,豈有動不動就用老百姓的道理?每動一次征民,都會對國家的經濟造成嚴重的影響。
秦國因為窮,這個影響也許看不太大,但同樣對百姓有著影響。
如果現在不是戰國,野地裡隨處可以刨食,只怕大量的人會一一餓死!
那時,秦國就真正的完了!
嬴師隰臨死時說秦國不能再打下去了,真正的含義就是不能再大發徵召了。
「君上……」公孫賈說道:「君上息怒……現在,打不打還不確定,我們應當先做準備,至少,就臣所知,魏人也不想輕豈戰端,我大秦雖失先君,但君上已經長成,秦國交替沒有生亂,這就是我秦國的氣運,魏人如果要興兵,我們接下就是,多加準備,好在現在是冬,到了春天,魏人才有可能動作,我們還有時間。」
時間,對,時間!嬴渠梁眼睛亮了起來,他連連點頭,道:「你說得不錯,我大秦現在不能盲動,當收縮力量,讓魏人知道不好欺,他硬要打來,就給他一個厲害看看……」
公孫賈微笑迎合道:「君上聖明!」
發洩了一會兒的怒氣,嬴渠梁緩合了下來,他復坐回位上,看著面前細油燈下的竹簡,沒有抬頭的問道:「那個劉羲……有沒有什麼問題?」
公孫賈心道:「來了。」他還記得出發之時,嬴渠梁拉過他,在他耳邊耳提命授說的那些話,要他看住了劉羲,把他的一舉一動記在心裡,回報上來。
這是什麼原因?公孫賈不知道,但他知道,嬴渠梁沒有懷著好意,一個人的心意是很難揣度的,但公孫賈一向觀人入微,對細節看得很透徹,這一點是別人不及的。
所以現在,他只能說實話,哪怕他對劉羲有再多的好感也是一樣。
公孫賈注意到了,他說到劉羲的言行讓嬴渠梁有些動容。
的確,誠然如劉羲自己所說的,如果他能帶著老秦兵馬打出一個新的天下,這當是一個多麼誘人的話題。可問題在於,誰,哪一國的君主,會長時間的把本國的軍權交付到一個人的手上?不要說外戚了,就是本國的親貴,也是不可能的。
至於劉羲說自己領十萬兵可以滅國稱雄,在嬴渠梁心裡更是大話了。
嬴渠梁也承認,劉羲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但這個人的本事也要看情況,他帶十萬兵滅國?滅滅衛宋之流也就算了,戰國之中的霸主雄國,是他說滅就能滅的嗎?笑話!
這就是嬴渠梁的歷史局限了,因為沒有這樣的前例,所以嬴渠梁不相信這種事,並且,嬴渠梁本身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有時會潛意識覺得別人也做不到。
可無論如何,說起來,劉羲的雄心壯志要承認,他的氣度也是讓人驚服的。
嬴渠梁聽著聽著,忽然想,如果公父不是劉羲一箭射死的,那麼,他一定會重重的用這個人,也許,這個人能達到他的目的呢,到那個時候,哪怕是封他一個異域王,又有何不可?
至於劉羲誇口說自己要興三十騎滅亡義渠,這更是大話中的大話了。
就好比那些雄辯說客一樣,開門第一句話,語不驚人死不休,先抓住你的精力,讓你聽下去,這是一種說話的技巧,並不是說就那麼行的。
三十騎滅義渠,說出去誰信?老秦幾輩子達不成的目標,他能達成?就是神仙下凡也是不行!哪怕是黃帝復生,也是不行。
所以對此,嬴渠梁和公孫賈都笑了,他們都覺得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讓嬴渠梁不悅了,或者說,讓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對。
公叔痤對劉羲的另眼相看。
那位有志難伸的公子卬對劉羲的態度。
公叔痤有相人之能,公子卬更是一個真正的才子。這樣兩個人對劉羲另眼相看,這是一種承認,至少他們認為劉羲的本身才能!如果劉羲真是一個廢物,那不消多說了,可現在看來,得到了這兩個人的承認,無疑是對劉羲的肯定。
秦國該怎麼做?養肥這頭虎,讓他去吃義渠那頭牛嗎?
嬴渠梁忽然感覺到了頭疼。能以擇先的頭疼。從情理上講,當然是放任劉羲去做打義渠的蠢事,很大的可能,劉羲失敗,然後自己拿著劉羲的頭讓甘龍再出一次面,和義渠談和。
但還有一種可能,劉羲和義渠打得兩難分解,那是最好的了,嬴渠梁就是想要這樣的結果。但是……但是……這凡事還有一個萬一呢。
萬一,劉羲真要是干翻了義渠,他得到了義渠的一切,他成了一個新興的部族,那怎麼辦?如果出現了這種局面,那怎麼辦?不顧一切的國本實力,出大軍和他拼?還是封這個殺父仇人部族王的稱號?
公父……你說……我嬴渠梁到底該怎麼辦?
公孫賈待嬴渠梁平靜下來,才繼續說下去了。
都是讓嬴渠梁不高興的事情。
猗氏的猗梁已經承認了劉羲的女婿身份,並給了一筆龐大的陪嫁。
在這方面,嬴渠梁知道自己會發上一筆財,劉羲一定會拿出一部分給國府的。如果他識相的話,嬴渠梁十分開心的等著這筆物資的到來,但讓他心痛的是,這意味著劉羲一樣也會保留一部分財產,而且,按照大秦不成文的規定,秦國如果收下了這筆錢,那麼,就一定要給劉羲一定的回報!嬴渠梁想要回報劉羲嗎?他恨不能殺了劉羲。
再一聽,得了,魏國的大富商白氏也嫁一個女兒到劉羲的身邊了。
這更是對劉羲本身的一種肯定和承認。
但是,秦國需要劉羲,需要這個能一力搏三百的勇士在秦國,因為這樣的一個勇士在秦國,證明了天下勇士向秦的一個外表意義,會引得無數的猛士進入秦國,秦國需要……這樣的人……給那些封閉的地方注入新鮮的血液。
這些人會在秦國受到款待,也許沒有豐足的酒肉,但會有他們的良家女兒。
然後,就會有新的孩子出生,二十年後,那些孩子全都是秦人,是秦國的下一代!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健康的下一代,他們可以自由與邊上的人通婚!
在一些封閉的地方,很多老頭都要負起操女娃的活計,不是他們的淫,而是只有他們的血緣與女娃們遠,可以生下健康的寶寶,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
商鞅在秦的變法中有一條,就是把那些村子打亂,讓他們集中起來,建隔間的大屋。
不如此,不能讓老秦從這種落後中走出來。
草原上也是一樣,一般來說,一個部族的姑娘都是要往外頭嫁的,而自己家的小伙,到了成年,也會想辦法從外面弄女人。
胡人南下,主要不是為錢,那些錢多是給族長們得去,真正為的,是給自己弄個女人。
草原人相信,只有優秀的漢女,才能生下英雄的汗!
看著嬴渠梁的樣子,公孫賈是明白了。
「君上是想要殺死劉羲嗎?」公孫賈問。「你……怎麼會這樣想?本公只是……」嬴渠梁頓了一下道:「本公只是覺得,這個人,不安份!」
公孫賈微微一笑,有本事的人誰是個安份的?說別人不安份,你有本事管住他呀,不行,就流放他,比如吳起,魏武侯不是沒殺吳起嗎?還不是由著吳起走了。
「君上……」想了想,公孫賈決定為劉羲說說話:「無過而殺,是為錯,有功而殺,是為錯,劉羲無過而有功,殺之不得。如果是東方,可以用無禮而殺之,但這是我大秦,我大秦一向輕疏禮法,所以不能用這個罪名殺他。」
對此,嬴渠梁何嘗不知,他歎了口氣,忽然道:「本公何時說過要殺他?長史大人,你多慮了!」
公孫賈暗暗後悔,我何必出這個頭,本來和君上關係近了,可現在一來,又遠了。
果然,說到了此,嬴渠梁重新坐定,對公孫賈道:「長史長途也當累了,回去吧。」
公孫賈還能再說什麼?想了想,只能起身道:「如此……君上,臣……告退……」
他抬起了頭,見嬴渠梁並無半點留意,只得再歎一聲,向外而去。
當公孫賈走後,嬴渠梁才抬起頭,臉上全是猙獰之色。
劉羲,你殺了我公父,但因為種種原因,本公竟然殺你不得……本公心實恨之!
可是你也不要高興太早了,就你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實力,一旦本公回復了國力。
哪怕是與國為敵,本公也要殺了你,為公父報此血仇!
在幽暗的燈光中,嬴渠梁的一張臉劇烈的扭屈在一起。
看上去,就如一隻活生生的厲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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