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一曲 第一卷:履霜冰至篇 第三十七章:反哺
    女子端著一隻考漆托盤,上面是一方銅壺,一隻獸紋銅簠。

    她的頭髮給環束住了,身上的是一件大紅的武士服,服上繡著一副鳳凰對舞。

    寂冷的夜,卻傳出了這樣絕美的歌,可是女子明白,從這裡的環境,歌聲想來是裡遠以外的傳來,由於天黑下來的這份寂靜,才可以讓她聽見。

    營地裡熊熊的篝火,但仍是讓人身心發寒,天太冷了,眼看就可能下雪。

    當第一片雪花垂落下來的時候,女子進了一間厚實的營帳。

    裡面升著更厚重的火,讓內裡暖洋洋的,在一張簡易的臥榻上,一個老人無力的躺著,雖然他躺著的姿勢很舒服,可仍能見出他臉色的蒼白。

    「阿大……」女子說著走了過來,在榻前的几案上放下了托盤。

    老人睜開眼睛:「熒玉啊……怎麼……不去睡?」

    「阿大,娘說了,在您入睡前讓您喝點東西,暖暖身子……」女子說著,從盤中拿出了紋獸文銅壺,打開蓋口,往另一隻配套的獸紋銅簠裡倒入了稀糊的羹糜,這是用穀物打磨成粉,糊上碎肉耗成的。在這個時代,是一種開胃菜羹。

    嬴師隰動了下身子,然而,這個動作對於他來說,太難了,曾經的嬴師隰可以縱橫馬上,來去如飛,殺人如割草,但當這人傷了病了之後,一切就不一樣了,五十多歲的高齡讓他哪怕是沒事的時候都可能離死不遠,事實上,如果不是久經的戰事讓他心有不甘的堅持,他可能早就倒下了,這就是心氣力的原因。

    而這一場的大病,讓他更加的明白,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罷了……」動作不便,讓嬴師隰有些意興瀾珊。

    熒玉怔了一下,她知道無法坐起來的嬴師隰很難進餐,忽然彎腰,自己喝下了羹糜,再反對著父親把嘴貼上去了,對於一個女子來說,這是一種偉大的犧牲精神,有誰家子女能對自己的上人做到這一步的孝道呢?

    反哺,這是在動物中的一種現象,當燕子老時,小燕子長成,就會自行反哺,古人見了,以為孝道,後大力表揚,繼而人人不去動燕子,這才養成了燕子敢於在人屋簷下築巢的現象。

    從道義上講,這也是孝道孝行最大的一種體現。

    只是當今的社會,還有幾人會有這種精神呢?

    熒玉連著三次反哺,嬴師隰卻是搖了搖頭,再也不要了。

    「熒玉啊……」老秦公拍著女兒的手歎道:「你要是男兒身就好啦……」如果熒玉是個男孩子,那麼以嬴師隰對這個小女兒的疼愛,把君位傳給她,那真是一點也不奇怪。有的地方,執行的就是末子繼位,哪怕那是個女兒,比如日本,像那俾彌乎就是這樣得位的。

    但此時中原文化追求的是強者為尊,比如鄭國,鄭國初時,鄭莊公和他的弟弟一起,國人說鄭莊公好,但鄭國老後喜歡的卻是弟弟,便想幫著弟弟得君位,甚至要推翻鄭莊公,但最後鄭莊公隱而不發,逼得弟弟造反,這才名正言順的把自己的弟弟殺了。

    這便是強者,你勝了,就是強者,你不行,就會給弟弟推下去。

    「女兒身怎麼啦,女兒身一樣強,」熒玉對自己的劍術十分有信心:「對比大哥二哥,我一樣不會輸給他們!」頓了頓,忽然道:「阿大,二哥說那個混蛋很厲害,是不是真的?」

    嬴師隰搖搖頭,道:「他的確是很厲害……但……一個人再厲害……也是不同的……熒玉啊……魏軍之強,非是強在一人,而是強在全軍上下,我秦國之虧,就在於士兵不精陣法,戰時臨訓,不如魏軍的精良呀!」說到這裡,卻是老秦公想到了自己的苦處。

    秦國的軍隊缺少精良的訓練,可以說,真正有足夠訓練的軍隊不過三五萬,而能說一直苦訓不休的,就是守衛在櫟陽的五千精騎,換言之,秦軍的主力兵力也就是這麼多了,而如果要打大仗,那時就要發出召令。

    這時,秦軍的來源就是各地的秦民,在這一點上,和日本戰國時一樣,本家出兵,分家一起帶兵出戰,跟在主家的後面。秦軍主力出動,各個世族便要帶族丁自備兵甲出戰,還有秦民,他們沒有兵器的會得到一支戟矛,一般來說,這是一個錯誤,因為如果你帶的兵器好,可能會給別的上官徵用,那你再想要回自己的兵器來就難了,正常屬於不可能。所以大多數的征民應徵就不錯了。因此,一場戰鬥下來,秦國征民打完了仗,各回各家,這些人不會得到任何好處,反而有可能白白犧牲。

    所以老秦公徵兵越來越少人了,有時不得已,要強征。

    此行一路而過,雖是秋,但也是冬初,可這路上的淒涼,卻讓嬴師隰觸目驚心。

    當初,他遷都從雍城到了櫟陽,就是因為雍城世族權利太大,不利於君令發行,所以,才遷了都城,為了遷都,他在櫟陽頒行新政,終於積下了一定的氣力,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經過了這連連的大戰之後,當初的新政卻是完全看不到實效,嬴師隰記得最初也是見到了好處的,但戰鬥……卻是把曾有的一切消耗光了。

    此際,嬴師隰的心情就如積攢了一輩子的錢財,到了,卻發現自己的努力成了一場空,這種讓人寂落的痛苦,是他這個雄心萬狀的人分外難受的,甚至有了心死的感覺。

    在這種時刻,一個問題上來了,那就是他之後,誰為秦國新君?

    從外型上講,公子嬴虔比較似他,特別是嬴虔在馬上的雄姿,和嬴師隰年青時一樣,這讓秦軍的軍方勢力認同嬴虔,一些老世族也很嬴虔,因為嬴虔的心性過於直爽,有什麼喜怒往往就擺在了臉上,這樣的人當君上?嬴師隰有些不敢想。

    可是對於二兒子嬴渠梁,因為早年的一件事,這讓嬴渠梁性子有點怪,他少時就不怎麼愛說話,讓人難以理解。後來嬴渠梁和一個胡女私通,生下了一個兒子,哪知道這邊生下了兒子,那個胡女卻跑了,這一點上更讓嬴渠梁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沉悶主義者。

    這是一個不把喜怒形之於色的人,這樣的人心思太重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人的心裡一定壓抑,這對他的未來不好,開知道他會在以後成什麼樣子。

    以這樣的性情做君上,他會是一個好君上嗎?

    秦國現在是什麼情形?

    一群給壓下的狼,那頭老虎就是嬴師隰自己,如果嬴師隰死了,從理論上,能壓下眾老世族群狼的嬴虔比較合適,但相對來說,還是二兒子的性情好一點,不然嬴虔的性子可能給老世族玩弄於股掌之上,而在這一點上,嬴虔學到的,也只是打仗,別的事,他根本是想都懶得想。

    嬴師隰可以想到,如果他一死,那些狼一定會出來鬧事。

    本來,這件事的解決之道很容易,把人殺光也就是了,但問題不在此,而在於,如果殺了這些老世族,那麼,秦國的實力就會真正的完了,再也不會有多餘的力量。

    真到了那時,不要說魏國,哪怕是公認的弱韓和弱趙,都有可能滅了秦國,甚至不要東方六國來打,那些還沒有服氣的老戎狄就地站出來,可以說,秦國,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危險局面,好好一個秦國是怎麼弄成現在這樣尷尬的局面?

    嬴師隰不由得再度想起了那個該死的傢伙,不是那人射了他一箭,也許一切就會大有不同,但是,這是一場戰爭,他可以在這場戰爭中怪魏國,恨魏人,但能去把責任放在那個射他的人的身上嘛?一位明君的覺悟讓嬴師隰覺得自己還不至於做這樣的事。

    天不佑我大秦啊!

    想了一會,嬴師隰看見女兒熒玉在默默流淚。

    「丫頭……唉……公父還沒事呢!」老頭說著,這讓他的精神好了一點,想想,也許是女兒反哺的功勞,吃一點東西的確是對人有好處。

    「阿大一定是會沒事的……」熒玉說著,忙著擦臉。

    嬴師隰笑了笑,忽然說道:「熒玉啊,你說說,這裡沒人,你覺得,哪位哥哥當君上好一點?」看著公父那認真的樣子,熒玉也是知道正經,道:「我覺得,大哥能震得住人,但要說任事,還是二哥的心思細一點。」

    嬴師隰笑了,道:「你是不是想說,要是這兩個人成了一個人,那就好了?」

    熒玉吐了吐舌頭。

    嬴師隰道:「唉,這世人,豈有完人?孔夫子還偷看人家洗澡來過。」

    熒玉「啊」了一聲:「孔夫子也做過這種事?」

    嬴師隰哈哈笑了起來,這下,他的精神可就真回來了:「這些事都是大家說說笑笑的,誰知道真真假假?我們老秦人的陰書你知道麼?」

    熒玉點頭道:「知道,這些二哥教過我,我就學了,挺有意思的,能看清我們嬴氏一族過去的辛秘。」陰文,也就是用來記錄公室秘密的。最初,它掌握在祭祀手裡,後來,由國家控制,相當於現在的密碼。

    嬴師隰道:「這就是了,自家的事當然要用特別的只有自己家人才看得懂的字來記述,所以我們目前知道的也就是周室傳下來的一些東西,很多夏商前期的事,我們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我們秦國,將來會不會有給人遺忘的一天……」

    熒玉道:「肯定不會忘記!」

    嬴師隰笑道:「你這麼肯定?」

    熒玉道:「當然,大哥雖有二哥沒有的短處,二哥也沒有大哥的威信,可他們兩個一向友愛,兄弟和睦之下,兩個人又怎麼了,一樣可以是一個人,只要我們自己團結起來,我們就一定可以渡過眼前的難關,大秦一定會再度興盛的……」

    「說得好……」老秦公激動了:「說得好……女兒呀……可惜你不是男娃兒……」

    熒玉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嬴師隰呵呵笑了一會兒,忽然道:「方纔,外面似是聽到了歌聲……」

    熒玉道:「阿大在裡面也聽到了?」

    嬴師隰道:「聽不清,感覺很好聽,你聽清了嗎?」

    熒玉道:「我聽了一部分,但不確切,不過我記住了一部分,阿大,我唱給你聽聽好不好?」嬴師隰笑道:「好呀,我就聽聽我女兒唱的。」

    帳外,風雪更加的急切了,與之前歌聲傳來不同,這時,又是起風,又是下雪,熒玉雖是在帳內清歌唱曲,但不會有別人聽見了。

    秦人諺云:秋後不退暑,二十四個火老虎。誰能想到,火老虎是退了,可是那暴風雪也來得太快了,滾滾沉雷便不斷在天空炸開,碩大的雪花從天空密匝匝湧下,便瀰漫了山水,湮滅了原野。那無邊的彭彭嚓嚓之聲從天際深處生發出來,直是連綿戰鼓,敲打得人心顫。

    九里多寬的渭水河面本來還是碧波滾滾,半個時辰中竟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馬平川!涇水、灞水、酆水、滻水、滈水、潏水、洛水,竟全部在頓飯辰光雪雕玉封。

    巍巍南山,蒼蒼北阪,也盡被無邊無際的白色帳幔覆蓋。

    一夜過去了,天地間一片混沌飛揚的白色,整個世界都被無邊的風雪吞沒了!

    「可惜……」瘦熊一臉的痛惜,二十多匹馬,給這一場風雪,竟然一下子死了一半。

    此際,劉羲抱著月勾,和瘦熊一起,騎著馬,向著陳家溝子往回走。

    本來,以劉羲的脾氣,是一定要把向他出手的那些人給殺光,由於劉羲知道齊大必不可能只有這一點人,這才放了一個報信的,他本想由此等著對手過來,到時好一一殺個乾淨,在古時候,似劉羲這樣的一個高手是極為可怕的一個存在,是以劉羲一點也不怕,在普通大眾沒有弩的情況下,誰能是他的對手?

    想著在秦地的馬賊,總也不會有一千人吧!

    可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卻讓劉羲明白,對方再火大,再衝氣,也是不會在這樣的雪天出來報仇的,所以乾脆點回去,想著等雪小了再說,畢竟,人可以等,但是馬不行,馬很驕氣,在這樣的雪裡,回去了後,一定要保養一下,不然還要再死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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