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我是誰這個多出來的人心裡想得到底是什麼,或是他在想什麼,那都是次要的了。
現在重要的是,秦人。
驚天大事,可是不得了了,老秦公嬴師隰給人射了一箭,這支箭也許不是很長,但一樣要人命,特別是這是一支狼毒箭。中了這樣一支箭,一般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活過一年的。
大公子和二公子抱著老頭收了兵,回了軍。
這一點上,給了魏軍一個喘息之機,但饒是如此,在這一連的激戰中,魏軍仍是付出了超過五萬的戰損,大多數是給秦軍主力追擊造成的,很多在後面的士兵給無情的殺死,這一點上卻是沒法子,因為那一路領軍的嬴山一夥,他們當時還不知道嬴師隰的情況。
等到了嬴渠梁擊響了金鉦之後,秦軍收兵,戰果自是輝煌。
可,當他們上下知道了嬴師隰的事情,卻都笑不出來了。
秦人雖是打了一個勝仗,前前後後,魏軍損兵達到了八萬,但秦人的損失一樣不小,超過四萬人死在了戰場上,還有兩萬人受傷,也不知有幾多能好。
最要命的,是那支狼毒箭。射在了嬴師隰身上的狼毒箭。
要知道,嬴師隰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這麼一個老頭子中了這樣的一箭,怎生得了。
戰事已經結束。秋天的暮色中,紅色衣甲的步兵騎兵已經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南部山頭,大纛旗上的「魏」字尚依稀可見。回復了精力的公子卬收兵點將,並且當即將龍賈拿下,不過考慮到種種原因,公子卬沒有立時斬他的頭,留待回安邑再說。畢竟,魏王對公子卬有了猜疑,如果公子卬亂殺軍中將軍,那麼魏王難免會動不良的心思,更何況這還是在老公叔不在的情況下。
誰能說明他公子卬不是想著利用老公叔給抓了起來而來抓權圖謀不軌呢?
在這種情況下,權利鬥爭,是絕對絕對不會有一點道理好講的。
你看當初吳王夫差和武子胥關係那麼好,可越人用了反間計,明明那是多麼的可笑,可偏偏吳王就上了當,這裡面固然有西施的原因,但也有君王之權不容他人染指的原因。
公子卬對這一點看得再明白不過了,他清楚的知道,龐涓是怎麼怕失寵,而害的孫臏的。
血紅的晚霞在漸漸消退,谷地主戰場上的纍纍屍體和丟棄的戰車輜重也沒有任何一方爭奪。就像兩隻猛虎的凝視對峙,誰也不能先行脫離戰場。
秦人打跑了魏人,但他們的老君上傷了,正陷入了昏迷之中,所以……
嬴師隰給扶上了軍榻,幾支手腳過來,三下兩下就把這個老兒的甲給卸了下來。
在戰場上,只要不是重傷,是不會卸甲的,這等於告訴對方,這個人受傷了,因為正常是不會有人這樣做的,把甲穿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還很複雜。
老頭白黃的皮肉露出了來,一層層疊著的,這是老頭病倒了,不然,他一振作,身上的肌肉還是可以繃緊的。在嬴師隰中箭的皮肉上,那一圈的周圍,已經滲出一圈黑暈,箭頭竟深入五寸有餘。
隨軍太醫急得大汗淋漓,卻不知如何下手?
軍帳中,早早升起了熊熊之火。熱哄哄的,暖暖的,讓人出汗。
「是否毒箭?」嬴渠梁滿眼淚光,卻沒有慌亂。
「這是魏國的狼毒箭,一時難解,不過箭簇頭卻是楚國制式的……」
「敢拔除麼?」嬴渠梁問,他滿腦子裡都是嬴師隰叫他時的那句話。
「我兒渠梁,休要驚慌……公父來啦……」
「近箭疾射,鐵簇深入五寸有餘,斷不可拔。」太醫搖頭。
嬴渠梁知道這位太醫八成還是怕擔責任,但這也是人之常情,萬一這老秦公死了,別看秦國明法廢除了人殉,可到時會不會用他來殉,卻是誰能知道呢?眾所周知,在一些地方的奴隸主,仍是可以把手下他想的人殉葬。秦法,此時管得地方很少。
嬴渠梁後退一步,環視帳中大將,向一員威猛的將領拱手道:「大哥,斷箭吧。」
嬴虔雖是嬴渠梁之兄,但他是庶出子,不過縱是如此,兩兄弟的關係倒也真是不錯。聽得嬴渠梁招呼,他走到公父身後,拔出長劍立定,雙手不禁微微顫抖。要知道,箭簇深入肉體,箭桿的受力處便在背心傷口,稍不留神使箭桿晃動帶動箭簇,公父立時便有性命之憂。
況且楚國的兵器打造得極為精細,長箭桿用上好的硬木製作,又反覆刷過幾遍桐油大漆,珵亮光滑,尋常刀劍根本難以著力。嬴虔緊張得頭上冒汗,內心暗暗禱告:「天月劍哪天月劍,救公父一命吧。」凝神定力,揚起天月劍輕輕一揮,只見一道光芒閃爍劍刃尚未觸及,桿已被劍氣悄無聲息的切斷!
嬴虔左手疾伸,凌空抓住斷開的箭桿,再看公父,竟是絲毫沒有察覺。嬴虔長吁一聲,不禁跌坐帳中。
帳中大將們也同時輕輕的「啊」了一聲。
太醫小心翼翼把那箭簇頭子給割了出來,流了不少的發暗色的血。
許是放了血,嬴師隰給驚動了,他的嗓子裡發出絲絲的聲音,終於睜開了眼睛。
「公父……公父……」
「老君上……老君上……君上呀……」頓時,帳中的將軍位跪做了一團。
嬴師隰清醒過來了,他神智一清,立時回復到軍事上。
「我軍……勝了嗎?」他輕輕的問,由於自己倒下了,嬴師隰擔心自己反勝為敗。
「公父……」嬴渠梁道:「我們勝了,我們勝了……大哥……你來說呀!」
嬴虔忙道:「二弟說得對,我們大勝呢,斬了他魏人……多少來著?」
一名秀氣的青年將軍道:「至少五萬!」
嬴虔忙道:「是是是,最少五萬,魏軍後退了三里,才再安營紮寨,我軍大勝呀!」
「好……好……乘勝追擊……」嬴師隰道:「這不是很好麼?我雖倒下了,但你們一樣還是可以打勝仗的,繼續進攻……繼續……」
這話讓人一陣的頭疼。
雖然打了勝仗,但魏軍敗退燒光了來不及帶上的糧草,所以現在秦軍雖勝,但就糧草來說,並沒收穫多少,所以……後繼更是不濟了。
察覺到眾人的異色,嬴師隰歎了口氣,道:「到底出了什麼事,說!」
嬴渠梁看向嬴虔,嬴虔哪裡開得了這口,當下道:「渠梁,你說!」
嬴師隰道:「渠梁,到底出了什麼事,說」
「我軍……」嬴渠梁嘴角抽動兩下,終於道:「公父,我軍沒糧了……」
嬴師隰怔了一下,道:「我不是讓長史去催糧了麼?長史呢?長史回來了沒有?」
從眾將官中閃出一個,大方臉,細長鬍子,雖有些粗相,但卻有著幾分讀書人的秀氣。
「君上……臣……」
嬴師隰道:「是不是沒糧?不可能一點也沒有吧!只要打嬴了這一仗,只要嚇倒了魏人……我老秦……我老秦……」他想說就可以完全收復失地,但卻是說不出來了,只是咳嗽。
嬴虔忿聲道:「那個天殺的,要是讓我知道誰射了公父,我定要把他抓出來,碎屍萬段!」
三里外,我是誰大大的打了一個噴嚏。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了信兵的飛報:「報……」
嬴渠梁怔了一下。就聽嬴師隰道:「讓他進來說……」
嬴渠梁道:「進來,什麼事?」信兵入帳,屈身行禮道:「櫟陽令運糧方到……」
「糧到了?」嬴師隰大喜過望,當真如死中得活一般,連聲音也不覺哄亮了不少:「快快讓他進來,本公要見他……」在一連的催促聲中,另人突兀的一幕出現了。
櫟陽令是躺著進來的,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連氣息也是半死不活的。相比之下,相比之下,中了狼毒箭的嬴師隰反而雄壯的不像話。
「櫟陽令嗎……你……你……」嬴師隰千言萬語,最後一句化成了:「你運調來了多少糧?」他打定主意,事後好好著補這位重傷的功臣。加官,進爵,一樣也少不了。
「回君上……」櫟陽令一下子坐了起來,但說話卻似是在用他胸腔子裡最後的一口氣:「軍糧四千萬石……全部運至……一粒未失……」
「什麼?」嬴師隰一下子坐了起來,卻見那位櫟陽令先行躺了下去,不由怒道:「說是八千石,怎麼只有四千石!你這櫟陽令是怎麼當的?」他發了火,哪知道櫟陽令根本不理他。
「來人。把櫟陽令拖下去!斬!」
幾名秦軍士兵過來,正要動手,嬴渠梁揮手道:「不用了……公父……櫟陽令……已經死了……」
「啊」嬴師隰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看著那位櫟陽令,忽然想起了這人的好處,再看,光是臉上,就有三處大傷口子,方才失血,嬴師隰竟然沒有看清。
不僅止於此,這位櫟陽令的皮甲也給砍得支離破碎,可見他來路之上經歷了怎樣的戰鬥。
「他帶隨員了嗎?」嬴師隰問。
沒一會,從外面就來了這位櫟陽令的下手,那位軍官見到了櫟陽令的屍體,再也忍不住,撲上去,不顧君前失儀的大罪,號淘大哭起來,只片刻,就流出了一臉的淚。
「別……哭了……你們……路上……怎麼回事?」嬴師隰艱難的問出他想要知道的問題。聽了老君上的問話,那名隨員哭著道:「回老君上話,櫟陽令帶著我們,一路運糧,本來君上下令是要籌八千石糧,但……但整個櫟陽都湊不出這筆糧,櫟陽令搬空了他的家中存糧,也只夠四千石,後來櫟陽令就帶著我們運糧而來,路上,我們遇上了龐涓的軍隊,打了起來,櫟陽令拚死搶住了糧食,一路急行而來……他……他……他自己一路上一粒糧也沒吃,這連傷帶餓的……竟然……這就去了……」
嬴師隰發出了歎息之聲。
隨著這位秦國君上的歎息,眾臣也一併的歎息起來了。
任誰都知道,天下間,再也沒有比這位櫟陽令更稱職的了,人家都做到死的份上了,你還能要什麼怎麼樣?這個地步,哪怕就是焦裕祿來了,也不一定比得了。
「噗通!」嬴渠梁跪了下來:「公父……」
嬴師隰搖了搖頭,把身子躺回去,好不容易,才道:「罷了……人來……把櫟陽令帶下去……厚葬(這時的厚葬也就是收了屍體,運回櫟陽,交由家人,再由國府出面,給一點好處,就是這麼簡單。)……渠梁,撤軍……櫟陽。」說完了這些話,他的人便就又昏了過去。
嬴渠梁鎮靜如常,他兩步到了中軍席位,手抽令籌,吩咐道:「立即班師。誰願斷後?」
嬴虔一躍而起,「斷後我來。不殺暗箭魏狗,嬴虔提頭來見!」
「大哥,」嬴渠梁低聲道,「公父重傷,目下當以大局為重,不能戀戰。公子卬乃是用兵高人,他今之敗,不在他之過,且主力之軍尚存,非是無一戰之力,所以,敵不追,我不動。堅守一夜,明日立即撤回,萬莫意氣用事。我在櫟陽等你。」
嬴虔猛然醒悟,「好。大哥明白了,明日回軍。」
嬴渠梁立即吩咐帳中諸將:「前軍子岸開路,長史公孫賈領中軍護衛國君,其餘諸將皆隨中軍護衛。我自率三千鐵騎押後。立即拔營班師。」
眾將一聲答應,大步出帳,少梁北面的山地頓時緊張忙碌起來。
烏雲遮月,秋風蕭瑟。秦軍陣地依然是軍燈高挑,刁斗聲聲。對面山頭的魏軍也是篝火軍燈,一片嚴密戒備,等著在明日的激戰中奪回主帥。魏國軍法:主帥戰死,將士無罪;主帥被俘,三軍大將並護衛親兵則一律死罪。如今丞相兼統帥的公叔痤被秦軍生擒,不奪回主帥,誰敢撤軍?
不過話說回來,除了給羈押的龍賈,魏軍的中軍大帳中卻是一片的春色。銅尊酒爵,斛光交錯,小曲歌舞,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