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潛至靠近碼頭一座倉庫旁,躲在一堆雜物後,碼頭旁有數十個各式各樣的貨倉,由開放式的竹棚至乎眼前木構建造的大倉庫,應有盡有。而他之所以選擇這密封的貨倉,皆因馬吉的人正不斷從倉內提貨運往船上去。
碼頭活動頻繁,近三百名腳夫忙於起貨運貨。趁宗湘花、馬吉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駛進海港來三艘大貨船的當兒,徐子陵自可放手而為。
他覷準其中一個肩托木箱的腳夫步出貨倉的時刻,發出一縷指風,射在那腳夫關節處,腳夫應指前仆,重重甸甸的木箱往前拋下。徐子陵不慌不忙,再發另一股拳勁,於木箱角地的瘌那,重擊木箱。
木箱登時四分五裂,裡面的貨物立即原形畢露,赫然是一張張的羊皮。
在旁監督的馬吉手下看不破是九徐子陵在暗處整蠱,以為是腳夫失足,剛巧這木箱又特別釘綁不牢,只懂喝人把掉在地上的羊皮檢拾起來。
徐子陵差點掉頭去追陰顯鶴,又不得不把這念頭壓下,因誰也不曉得馬吉的船何時開行,所以他必須獨自處理此事。
眼前的事實告欣他,不管是馬吉向拜紫亭將這批屬於大小姐翟嬌的羊皮買到手上,抑是拜紫亭送給他或托他運往別處謀取厚利,總而言之羊皮確是拜紫亭派人搶劫回來,他們再不用為此猜估。
這批羊皮是一筆龐大的財富,能令翟嬌傾家蕩產,更可使馬吉發大財。
卸下桅帆的"隆隆"聲中,三艘大海船緩緩靠岸。
徐子陵凝神瞧去,船上雖沒有掛上旗幟,但看船夫的衣模樣,可肯定是高麗人。
徐子陵心中一動,猜到馬吉的羊皮是要賣往高麗去,在高麗此等苦寒之地,上等的羊皮確是價比黃金。
想到這裡,徐子陵再不遲疑,往後退開,溜往海港無人處投進冰涼的海水中,從海底往馬吉的大船泅去。
朱雀大門處有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二十多個──戰士,人人冷靜沈凝,可肯定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宮奇的指揮下,高跨馬上等候寇仲。
客素別湊近寇仲微笑道:"少帥勿要見怪,我們這些做臣下的只能奉旨行事,大王的意思是希望少帥立即離城。"
寇仲像沒聽到有人向他說話,只瞅在馬背向他的冷視的宮奇,輕鬆的道:"宮將軍在過去的一年有多少日子在這裡渡過的呢?"
宮奇瞳孔收縮,神光閃閃,按著腰上的馬刀,沈聲道:"少帥此語意有所指,可否說得清楚些。"
寇仲來到他馬頭半丈處昂然停立定,淡然自若的哈哈笑道:"宮將軍請勿誤會,只因我聽宮將軍的漢語帶點中土東北的口,音聯想起在山海關一個非常有趣的人,捨此沒有其他的意思。"
心想若是拜紫亭要在城外殺他,作用是振奮軍心,日後的說書到這殷歷史,會是甚麼"拜紫亭龍泉門外斬寇仲"。借殺他來向本族和其他──部族公佈此舉是破釜沈舟,不惜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反抗突厥人的勇氣和決心,以激起將兵的死志,來個置諸於死地而後生。若他這種不惜一切的精神能感染整個──部,加上五採石的神話,蓋蘇文的奇兵,說不定真能創造奇跡,令
部取突厥代之,成為新一代草原霸主。
拜紫亭熟悉中土的戰役,當然不會忘掉名傳千古的"破釜沈舟",殺寇仲後,與突厥再無轉圜的餘地。
寇仲這猜測並非因身處險境而疑神疑鬼,皆因押送他離城的是眼前此君,明為宮奇暗為崔望的凶人。而他身後的手下,若他們肯脫下軍裝,肯定是滿身刺青的回紇狼盜。
在拜紫亭的地頭,要把他逐離龍泉只須客素別和隨便一隊──兵己足夠有餘,何須出動宮奇和他的狼盜手下。
宮奇靜心聆聽,眸神轉厲,寒聲道:"沒有其他意思?少帥並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該知說話不能含糊,若關及他人的清譽,更該解釋清楚。"
他二十二名手下同時握住刀把,擺出一言不合,立即動手的姿態,氣氛轉趨緊張和充滿火孳味。
把守朱雀大門的御衛均朝他們望來,人人目露凶光,更添殺氣騰騰的味兒。
寇仲旁的客素別從容道:"宮將軍請冷靜點,照下宮看只是一場誤會。敢煩少帥說兩句話。以釋宮將軍之疑。"
寇仲聞言更肯定自己的猜測,正因宮奇和他手下"客卿"的身份,客素別只能用這態度勸宮奇,著他不用急在一時,到城門外才動手殺寇仲,因那是拜紫亭的吩咐。
在宮門殺寇仲,只是寇仲與拜紫亭的個人恩怨,拜紫亭便難向尚秀芳交待;在城門殺寇仲,則與整個龍泉全體軍民有關,象徵意義大有分別。
寇仲一邊思量為何拜紫亭似不將那批弓矢放在眼內,兩名御衛牽著一匹空馬兒朝他走來,馬兒見到寇仲,立即仰首昂嘶,跳蹄歡躍,寇仲暗歎一口氣,迎過去一把將愛騎千里夢垂向他的馬頭摟個結實。
拜紫亭真厲害,不聲不響的就把整個形勢一手控制,千里夢於此時回到他身旁,正表示術文和他的室韋兄弟全給他拘捕扣留。當然還有徐子陵和跋鋒寒的愛騎。
哈哈一笑道:"有甚麼好解釋的,若宮將軍既是清清白白,怎會因小弟的聯想而介懷。"
言罷飛身躍上千里夢馬背,雙目一眨不眨的凝望宮奇。
宮奇眼睛掠過濃烈的殺機,冷酷的容顏露出一絲充滿惱恨和殘忍的笑意,道:"如此請少帥上路。"
寇仲明白他的仇恨來自大批兄弟被他們在山海關幹掉。啞然一笑,策騎緩步跑出來朱雀門。
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以他一貫見慣大場面亦嚇了一跳。
整條朱雀大街行人絕跡,店舖關閉,粟末兵排在兩旁,形成兩條往南城門廷展的人龍,見寇仲走出朱雀門,立即轟然齊喝:"渤海必勝,大王萬歲。"
聲撼全城,沖天而上。
膽小者肯定會給駭得從馬背掉下來。
寇仲感到自己變成被押往刑場斬首的囚犯,若不能改變這種形勢,自己只有在城門外被處死的結局。
宮奇一眾騎士左右前後把他夾在中間,蹄聲"蹄答"的在朱雀大街響起。
留在宮門的客素別揚聲道:"少帥保重,恕下官不送啦!"
寇仲暗底下苦笑。怎想得到與拜紫亭攤牌攤成這樣子?連與羅意等說句話也不成。若他能再見他們,第一句話必是著他們立即有那麼遠走那麼遠。
宮奇來到他身旁並騎緩馳,神情嚴肅,閉口無言。
寇仲真氣運行,同時轉動腦筋,激起死裡求生的鬥志。
拜紫亭既然要把我趕盡殺絕,我寇仲怎能沒有回報!
徐子陵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海水冒出頭來,倏地貼著船身往上疾升,一個觔斗,翻進艙窗,縱在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全神留意,就算看到徐子陵在眼前閃過,亦只會以為是自己眼花。
徐子陵落在大有可能是馬吉自用的艙房,中環目一掃,立即肯定自己所料無誤,頗為自豪。他從結構建築學的方法入手,尋得船上景觀最好,最不受風浪影響的艙房,判斷出是馬吉的房間。
此艙房應是船上最大的宿處,前廳後房,以竹簾分隔,地氈掛飾,均極為考究,金碧輝煌,正是馬吉喜好的那種低俗的奢華品味。
就像他馬吉的帳幕給從陸上搬到這裡來,何況出面廳內地氈上放?大盤馬吉最喜愛的鮮果。
床鋪均被薰上香料,濃濁得令徐子陵差點想閉氣。
徐子陵透簾外望,小廳旁放著一排三個大鐵箱,全上著鎖,可肯定內裡必是特別貴重的物品,否則誰都不願放三個這樣笨重的鐵箱在佈置講究的地方。
徐子陵穿簾出廳,沒有去碰在個大鐵箱,全神留意遠近動靜。
這艙房在頂層艙尾的一端,所以房和廳均有窗戶,他從靠海的窗鑽進來,此時移到另一邊的窗往外面的碼頭瞧去。
三艘高麗商船泊在岸旁,與馬吉此船相望,徐子陵心中一動,想到八萬張羊皮可非一個少數目,馬吉的船載上二萬己非常吃力,所以大有可能在高麗商船卸下貨物後,即把這八萬張羊皮運回高麗。甚或整件事是以貨易貨的交易。
卸貨上貨須時,且高麗的海船經過海上的旅程和風浪,當要補充糧食用水和維修,今天內肯定不會啟碇開航。
宗湘花、馬吉和似是船隊指揮者的高麗人在一旁低說話,不時仰頭觀天,由於相隔甚遠,以徐子陵之能,也偷聽不到半句話。
徐子陵曉得他們都是觀察風雲天色的專家,留神一看,發覺天上的雲移動得比先前迅快,白雲被較灰暗的雲替代,逐漸把陽光遮蔽,正是風雨欲來的前奉。
徐子陵心中好笑,凡事有利有,敝拜紫亭揀雨季立國,固是有利守城,但在不適當時機驟來大雨,卻會阻礙他備戰的進度。
果然馬吉向手下道:"下雨哩!停止搬貨。"
徐子陵心忖該是離開的時候,當他再回來時,將會是凶暴流血的場面,因為若要得回八萬張羊皮,這將是唯一的選擇。
"轟"!
遠處天際先閃電裂破天空,接著驚雷震耳,倏地那邊天際變成翻滾混濁的黑雲帶,往這邊鋪掩過來。
碼頭上立時形勢混亂,腳夫在馬吉手下的喝令中慌忙把未能送上船的貨搬回貨倉去,宗湘花和馬吉則隨那高麗人匆匆登上其中一艘高麗商船。
徐子陵迅速離去。
寇仲一邊調息行氣,一邊思量在城門外等待他的會是甚麼高手?會否是拜紫亭本人和"天竺狂僧"伏難陀。
拜紫亭此人極工心計,該是從呼延金處知他寇仲愛馬如命,所以特別在這情況下將千里夢交回他,使他難以捨棄愛駒戚身法逃進民居,倘若如此,最後即使拜紫亭能把他搜出來殺掉,亦要大耗人力時間,且失去轟烈哄動的震撼效應。
所以他若想和千里夢一併離開,只能待出了離門後再打算。
寇仲感到千里夢的血肉和他緊密的連在一起,要他捨棄無私地忠於自己的馬兒,讓它陷於遭人殺死洩憤的險境,他縱使能從死中逃生,亦不肯如此做。
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南城門出現前方。
宮奇木無表情的在他旁策騎緩行,兩邊的──兵停止呼叫吶喊,人人眼睛射出堅定狂熱的神色,寇仲毫不懷疑他們肯為拜紫亭犧牲性命。
寇仲的心逐漸平靜,把生死拋開,晉入井中月的境界。忽然感到宮奇的身體不安地扭動一下,同時往天空瞧去。
寇仲忙往上望,哈哈笑道:"大王說得不差,四月果然是龍泉的雨季。"
天色很快昏暗下去。
宮奇往他瞧過來,雙目凶光閃閃,又往左右轉動,看他的情況,顯是正猶豫該否改在城內殺他。
若讓寇仲出城,又來一埸像昨天的狂風暴雨,寇仲說不定能突圍脫身。
寇仲心叫不妙,如讓宮奇及時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他必死無疑。忙道:"宮兄不是回紇人嗎?為何會為拜紫亭辦事,還喬扮崔望幫他打家劫舍,草菅人命?"
他並非要觸怒對方,只是想分他的心神,使他在尚未作出決定下暫忘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
城門口兩邊城樓密密麻麻擠滿守城的箭手,城門處更是守衛重重,在一般情況下即使以寇仲這級數的高手,也難闖關離開,但若來一場滂沱大雨,寇仲逃生的機會將大幅增加。
宮奇果然被他擾亂思路,勃然怒道:"少帥若不能拿出真憑實據……"
寇仲截斷他道:"哈!這樣說表示你老哥作賊心虛,否則會直斥我胡說八道,又或表示聽不明白小弟的說話。哈!只因你心內正在猜測我戚什麼瞧穿你是崔望,所以衝口就是他奶奶的有否真憑實據,可笑啊可笑!"
他說個不停,正是要宮奇沒法分神多想。
他的手下人人目露凶光,卻因宮奇沒有指示,故仍按兵不動。
論才智宮奇與寇仲實差上大截,寇仲就像他肚內的蛔蟲,每句話都是針對他心內的想法而說,使他怠到似赤身裸體盡露人前般難受!一時忘記風雨即臨,冷然道:"死到臨頭,仍要逞口舌,你……"
此時抵達南門外,只要穿過三丈許的門道,就是城外的世界。
本是排列在城門的一眾城衛,往兩旁退開讓道。
寇仲心付一句"死到臨頭",此子終於洩密。眼看成功在即,那容對方有思索的餘暇,再次打斷他的話胡謅道:"外面等我的是否有呼延金的份兒?難得你大王肯給小弟這個方便,小弟索性割下他的臭頭才是。"
宮奇又再愕然,至此始知寇仲瞧破會在城外殺他。
忽然雄軀一震,望往上空,大喝道:"閉關!"
當他喝出能令決寇仲生死的命令時,一道電光劃破烏雲密佈的天空,驚雷爆響,震耳欲聾,把宮奇的喊叫完全掩蓋,只寇仲一人聽到他的話聲。
"嘩啦啦"!
狂風捲至,大雨灑下,雷電交替,地暗天昏,來勢之猛,比昨天那場雷暴有過之而無不及。
寇仲心忖生死成敗,就看此刻。趁混亂之際兩腳左右撐,出狠手心撐在宮奇和他手下的馬腹處,同時真氣輸入千里夢體內,施展"人馬如一"之術,朝城門道衝去,大嚷道:"下雨哩!快避雨!"
左邊的宮奇,右邊的狼盜,連人帶馬往外倒下去,加上雷雨狂風,整個押送寇仲的兵團立即亂作一堆,沒有人弄清楚正發生什麼事。
宮奇在馬倒地前躍起,大喝道:"截住他!"
可惜又給另一聲雷響把他的呼叫淹沒。
寇仲此時策騎衝入城門。
電芒劇閃,照得人人睜如盲,再看不見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