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客串保鏢
夜色蒼茫下,兩人遠離許城達百里之遙,雨雪仍下個不休,他們抵達一座小山之頂,山
野河流在下方延展至無限的遠處。
寇仲酒意上湧,歎道:「人世間的恩恩怨怨是否真如劉大哥所言,只是一大籮的笑
話?」
徐子陵苦笑道:「假如你真可把香玉山或魔門諸邪當作朋友或笑話,你不但不用再去爭
天下,更可出家做和尚。不過照我看就算空門中人,仍未能對人世漠不關心,否則師妃暄就
不用和我們反目。」
寇仲頹然坐下,點頭道:「還是你清醒點,只要想起香玉山,我心中立生殺機。即使人
生只是一場春夢,但這夢境太真實啦!一天未破醒,我們仍要身不由己的被支配。」
徐子陵在他旁坐下,喟然道:「我們是因眼看著貞嫂自盡的刺激,才會生出對生命的內
省,試想想在當時仇恨高燒下,我們一心一意就是要殺死宇文化及,那會想到其他。由此可
以推想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會回復正常,再無暇去想生命是否只是一埸春夢。」
寇仲歎道:「可是我現在確有萬念俱灰的感覺,對甚麼都提不起興趣,只想去看看大小
姐和小陵仲,更不願於此與你分道揚鑣,各自上路。」
徐子陵道:「問題是你老哥背上肩負無數的責任和別人的期待,你不但是宋缺的欽選女
婿,更是他的功業繼承人。寇少帥又是少帥軍的領袖,彭梁的軍民都等著你回去領導和保護
他們。」
寇仲一呆道:「你好像是首次鼓勵我去爭天下。」
徐子陵道:「可以這麼說。一旦李世民出漏子,又或李建成得勢,突厥的大軍便會南
下,那時就要靠你少帥軍力挽狂瀾。這是寧道奇放你一馬的真正原因。」
寇仲沉吟道:「如果大獲全勝的是李世民,竇建德、王世充全被擊跨,你對我會有甚麼
忠告?」
徐子陵目注地平盡處的茫茫向雪,輕輕道:「那時我將難以知道。」
寇仲劇震道:「你想到那裡去?」
徐了陵雙目射出斬之不斷的傷感神色,搖頭苦笑道:「我的好兄弟要去爭天下,中原還
有甚麼值得小弟留戀之處?」
寇仲愕然道:「我以為你要到塞外去只是隨便說說,雷老哥不是要靠你去對付香家嗎?
唉!至少你該到巴蜀見見石青璇,這麼形單隻影的到寒外流浪,實教兄弟心傷。」
徐子陵洒然笑道:「事實上我非常享受孤單的感覺,只有遠離人世,我才可以更接近大
自然,感受生命的存在和意義,香玉山現在已找到最強橫的靠山,將來假若李世民坍台,我
必回到你身邊,與你並肩作戰,把突厥趕回老家,這是承諾。」
寇仲雙目閃亮起來,哈大笑道:「我聽到啦,這是對我最大的鼓勵。我絕不會讓李小子
攻陷洛陽,照你看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搖頭道:「我不清楚。他的行事總透著點莫測高深的味道,若沒有李世民,唐軍
絕非他的對手。」
寇仲忽然叫這:「糟哩!」
徐子陵摸不著頭腦的道:「糟甚麼?」
寇仲苦笑道:「剛才竟忘記向劉老哥或小白借幾兩銀子,現在我們兩兄弟身無分文,如
何捱到樂壽找大小姐?」
徐子陵笑道:「把你的井中月變賣不就成?只要有賭本,我可多變幾兩銀出來給你花
用。」
寇仲長身而起,下意識地拂掃身上的雪漬,啞然失笑道:「若要變賣,我們尚各有一顆
夜明珠,你捨得嗎?那可是無可替代的紀念品,每趟拿在手上把玩,就像重歷長安城內裝神
扮鬼那段難忘的日子。」
徐子陵聳肩道:「那就邊行邊想辦法吧!我們年輕力壯,做苦工大概可賺幾個子兒。」
寇仲豪情奮起,道:「從無到有,從有到無,自離開揚州後,我們是首次被打回原形,
重新做窮鬼。就讓我們這對窮鬼兄弟,再闖江湖,以天為被,以地為臥席。哈!有了!我們
為何想不到去獵兩頭猝鹿來換賭本?」
徐子陵悲傷稍減,叫聲「好主意」,往山下掠去。
寇仲連忙跟隨其後,兩人迅速去遠。
歷亭在永濟渠南岸,是竇建德的屬土,為水陸交匯的大城鎮,由此往樂壽,可坐船沿永
濟渠北上,到另一城鎮東光登岸,往西兩天快馬,可抵目的地。另一個方法是渡過永濟渠,
西行至漳水,乘船亦是兩天可抵樂壽。
不過無論選擇那個方法,在實行上都有困難,皆因兩人身無分文,在這紛亂的時代,少
個子兒也寸步難行。
他們晝夜不停的急趕三天路,仍沒有半粒米飯下過肚,若非他們功力深厚,早凍僵途
上,午後時份來到城門外,見到設於城外的幾個食檔茶寮擠滿商旅途人,更感飢腸轆轆,份
外難捱。
徐子陵一把扯著寇仲,道:「除非你想打進城去,否則我們就於此止步。」
寇仲這才記起入城必須繳稅,笑道:「我們既是他們老闖的小兄弟,寇仲和徐子陵兩個
朵兒又那麼響,索性就向城門的兵大哥要求見駐守這裡的文官武將,同他們亮出朵兒,借點
盤川,醫飽肚子,不是甚麼都迎刃而解嗎?」
徐子陵沒好氣的道:「你即不跟隨竇建德打天下,卻要受他的恩惠,這算甚麼英雄好
漢?」
寇仲拍額道:「我是餓得糊塗,受過他的恩,將來怎好意思和他爭大下,唉!那些饅頭
真香。」
徐子陵別頭一看,最接近他們的食檔正在蒸包子,熱氣騰升,香氣四溢,不由想起當年
貞嫂常義贈菜肉包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蓄意壓下去的傷情,湧上心頭。
檔主見兩人目不轉睛的盯著蒸籠。還以為生意來了,嚷道:「一文錢一個,趁熱吃最松
香美味。」
寇仲拍拍空空如也的腰囊,苦笑道:「要不要請人做粗活,我們不要工錢,只要饅
頭。」
檔主露出鄙夷之色,不耐煩的道:「這裡不請人,到別處去!」
寇仲、不以為忤,哈哈一笑。洒然聳肩,朝徐子陵道:「看來,是要餓著肚子上路,不
若潛進河裡捉兩尾鮮魚,憑我兩兄弟的身手,該只是舉手之勞?」
檔主再不理他們,侍候棚內的幾桌客人去了。
徐子陵心忖這不失為一個解決飢腸的辦法,欣然道:「去吧!」
正要離開,有人叫道:「兩位仁兄請留步。」
兩人愕然回頭,喚他的人是棚內其中一個食客,獨據一桌,是個臉孔圓嘟嘟的中年胖
漢,一看便覺是個做生意的人。
胖子起立笑這:「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讓我管平作個小東道如何?」
徐子陵感激的道:「好意心領,怎可要管老闆破費。」
管平欣然堅執道:「兩位仁兄怎都要賞管平些許薄面,千萬不要客氣,請入座。」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錯失機會,領頭朝管平的桌子走去,徐子陵拿他沒
法,只好隨他入席。
管平喚來麥粥饅頭,供兩人大快朵頤,忽然壓低聲音道:「兩位是否會家子?」
寇仲一邊把饅頭塞進口裡,一邊豎起拇指讚道:「管老闆真有眼光,我們都懂兩下
子。」
管平欣然道:「我別的不行,但監人之術卻頗有點心得。雖對兩位姓名來歷一無所知,
可是只看兩位龍行虎步的風雄姿,直已心折。最難得是兩位並不恃強橫行,寧願挨餓仍不偷
不搶,實乃真正的英雄好漢。」
徐子陵怕寇仲又給他亂起些甚麼小晶、小暄、小璇一類的名字,忙自我介紹道:「我叫
傅傑,他叫傅雄。來自餘杭,想到樂壽探望親戚。」
管平歎道:「實不相瞞,現在我的小命危如累卵,隨時會給惡人害死,兩位如肯相助、
我願以黃金二兩酬謝兩位。」
寇仲一對大眼立時閃亮,道:「誰人竟敢隨意傷人害命,難道不懼王法?」
管平愕然道:「王法?」旋即苦笑道:「官府在遠,拳頭在近,兼且群雄各自割據稱
王,在這裡犯事,逃往別處便可逍遙法外。坦白說,若在平遙,誰敢動我半根毫毛,但來到
這裡人地生疏,唉!」
徐子陵同情心大起,問道:「管老闆乃精明的生意人,為何會陷身這種局面?」
管平壓低聲音道:「皆因信錯了人。今次我隨大夥到山海關做生意,請得大道社的人作
保鏢,本來一切妥當,豈知途中始發覺大道社的人與我的仇家暗中勾結,一時令我進退兩
難,不知如何是好?」
寇仲不解道:「既然生命受到威脅,何不一走了之。」
管平慘然道:「問題是我隨夥附運的五百匹上等綢緞,有一半是行家托付的實物,如若
一走了之,自己損失慘重固不在話下,回去還要賠個傾家蕩產,且信譽受損,以後勢將雞再
做生意。」
寇仲皺眉道:「山海關不是遠在邊塞的不毛之地?管老闆有信心能把這麼大批絲綢賣
掉?」
管平解釋道:「在北疆最吃得開的就是北霸幫,北霸幫的大龍頭『霸王』杜興在長城兩
邊都是同樣吃得開,無論契丹人、突厥人,高麗人多少給他一點臉子。故能把從山海關出口
運往塞外諸夷的生意壟斷,以前是抽佣了事,近年則自己大做買賣勾當。我這批綢緞是他派
人來訂購的,還付了一成訂金。只要我把貨運到山海關,便可收取議定的黃金貨值。」
寇仲大訝道:「北疆竟有如此厲害人物,突厥人為何要賣他的帳。」
管平道:「一來因他武功高強,被譽為北疆第一高手,更因他有突厥人和契丹人的血
統。所以突厥人或契丹人那不視他為外人。」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個眼色,暗感不妙,這「霸王」社興極可能是突厥入侵中原的一隻厲
害棋子等若以前鐵勒人培養的任少名。
寇仲道:「你們請作保鏢的大道社又是甚麼路數?」
管平愕然道:「你們行走江湖的人,竟未聽過山西最大的幫會大道社嗎?自大隋亡後,
天下紛亂,盜賊四起,道路不靖,大道社於是在各省市遍設鏢局,收費雖然昂貴,卻是物有
所值。據我所知他們只曾失過三趟鏢,事後都能追回部份物資,更把劫鏢者趕盡殺絕。」
徐子陵皺眉道:「鏢局最重商譽,若他們監守自盜,以後誰敢信任他們?」
管平苦笑道:「在一般情理言確是如此,故今趟若非我親耳聽到,絕不肯相信。」
寇仲奇道:「這樣的事,管老闆怎會親耳聽到?」
管平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兩條大船泊在這裡的碼頭後,我循例到船艙檢看貨
物,忽然聽到負責今趟護鏢的大道社副社主『夜叉』馮跋和手下孟得功、蘇運三人在艙門處
說話的聲音,內中提到收取了存義公的百兩黃金,要在抵達山海關前把我害死,吞掉我的綢
貨。我嚇得躲起來,到他們離開才敢潛逃出來,連忙離船,來到這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
卻有幸碰上你們。」
徐子陵問道:「存義公是甚麼人?名字這麼古怪的?」
管平道:「存義公是山西最大的布行,與我的蔚盛長和賣顏料的日昇行並稱山西三大商
號。存義公一直想兼營綢緞,我們曾因此和存義公鬧得很不愉快。」
寇仲道:「你們的貨船何時繼續上路?同行的尚有甚麼人?」
管平道:「明早才起行,一起附運的尚有山西另外十多間商號的貨物,包括存義公和日
升行在內。每個商號都派出代表多人隨貨北上,負賁交收的事務。附運的全是北霸幫訂的
貨。」
寇仲歎道:「管老闆你中計哩!」
管平愕然道:「中計?」
寇仲道:「這叫『出口術』,馮跋等人根本曉得你在艙內點貨,所以故意在艙門附近說
話,好讓你聽個一清二楚,嚇得逃之夭夭。我敢包保不關存義公的事,若你就這麼趕回平遙
向存義公興問罪之師,就正中大道社的下懷。事後大道社更可推個一乾二淨,還諉過於你身
上。而管老闆你則完了,以後再不用干綢緞生意啦。」
管平聽來半信半疑,忽明忽暗,臉色變得更為難看,想得呆起來,喃喃道:「我和大道
社社主丘其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為何竟要害我?」
接著探手抓緊寇仲的手,顫聲道:「兩位好漢定要助我,我決定立即退出團夥,取回實
物,再另想辦法運往山海關。」
徐子陵道:「我們助你取回貨物只是舉手之勞,不過禍根尚未消除,因為摸不清大道社
為何要針對貴行下手。」
寇仲問道:「下一站你們會到甚麼地方去。」
管平道:「我們正是要到貴親所在的樂壽去,因尚有一批貨物會在那裡附運,唉!該怎
辦好呢?」
寇仲心忖又會這麼巧的,笑道:「從這裡到樂壽尚有幾天路程,我兩兄弟就暫作你的私
人保鏢,到樂壽後再說。」
管平反猶豫起來,道:「這裡是竇建德的地頭,加上有你們壯我聲勢,我尚或有機會把
貨物取回來,諒大道社亦不敢當著其他商號的人公然害我並強佔我的貨物,可是一旦離開歷
亭,大道社人多勢眾,情況又有不同,倘若連累兩位,我管平於心難安。」
寇仲拍拍吃飽的肚子,長身而起道:「管老闆放心,不要看我們窮得發霉的樣子,事實
上我們是能應付任何場面的高手。出來江湖行走亦是本著替大行道的心。來!讓我們先到船
上好好睡他娘的一覺,只要你不離我們左右,保證到什麼地方那像在平遙般沒人能動你半稂
毫毛。」
又一拍背上井中月,笑道:「要蠻來嗎?先得問問我另一個兄弟肯不肯。」
管平疑信半參,又不好意思表示懷疑寇仲的能力,為難至極點。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湊到他耳旁低聲道:「管老闆,該付賬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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