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美麗師妹
徐子陵和寇仲避過武陽,直趨元城,豈知宇文化及的敗軍亦采同一撤退路線,且沿途大
肆擄掠,燒殺搶奪,元城、莘縣、武水等三座位於許城之北的城池和附近鄉村的百姓紛紛逃
往大河或避人山區,不幸天降大雪,使逃難者不少凍死途上,屍骸滿野,令人不忍卒睹。
遇上燒村奪糧的散兵游勇,兩人毫不留情,出手殲滅,搜得的財寶,盡濟難民,希望他
們能在魏境外得到美好的生活,所以抵達許城外時,兩人都不名一文。
寇仲不脫「神醫」本色,取出沙芷菁的九針,在徐子陵協助下,以長生氣為冷病受傷的
難民治病。
大雪暫時舒緩魏軍的困境,令唐軍無法銜尾窮追。不過任誰都曉得宇文化及大勢已去,
否則怎會縱容自己的部隊,任得他們荼毒地方城鄉,顯是人心離散,再不受軍紀約束,重演
當年隋兵令人髮指的暴行。
照兩人觀察,魏軍在敗返許城途上,不斷有人離隊逃竄搶掠,能隨宇文化及返回許城
者,恐怕只剩下宇文化及的子弟親兵。
兩人來到一座山的之上,俯視座落東方的魏京許城,途上所見的城池,以此城最具規
模,城高牆厚,兼有護城河,雖達比不上洛陽、長安那種大城池,仍有一定的防禦功能。
通往許城的官道上不時有魏軍往返,卻再不見逃走的難民,當然更不會有商旅遊人。
天上烏雲密佈,似在醞釀另一場大雪,兩人在一處草叢藏身,靜候黑夜的來臨。
寇仲雙目凝注許城,沉聲這:「入城後我們立即找老侯,只要摸清宇文化骨所在,覷準
機會,全力擊殺,然後我們找個地方喝酒慶祝。」
徐子陵搖頭歎道:「我真不明白宇文化骨腦袋內想的是甚麼東西?以前殺死煬帝后,率
兵返北方時已是沿途搶掠,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不得人心,現在更變本加厲,究竟是他的性
格使然,還是有別的原因?」
寇仲想起沿途所見的淒涼慘況,頹然道:「宇文化骨直接繼承了楊廣的軍隊,亦直接統
承了舊隋軍暴戾驕橫、殘民以自肥的風氣。假若宇文化骨輿李密之戰是勝方,他或可惜此聲
勢整頓軍隊,偏偏老天爺與他對著來幹,不給他這個機會。李密之戰後再有攻打我們梁都的
大敗仗,宇文化骨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又道:「你看吧!這樣的城不要說比不上長安、洛陽,連梁都也將它比下去,既失人心
又欠地利,你看他能守多少天?」
徐子陵歎口氣。
寇仲訝道:「你在想甚麼?」
徐子陵苫笑道:「你曾想過宇文化骨會有這麼的一天嗎?」
寇仲給他勾起感觸,點頭這:「你說得對,無論是他當年追殺我們和娘,又或後來作反
弒殺煬帝,都是氣焰沖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恐怕他自己也沒想過有這麼窮途末路的日子。
雖說為娘報仇事在必行,亦總覺有點不是滋味。」
兩人英雄了得,慣於與強權和惡勢力周旋,這麼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情況,尚是首次
用上。若非傅君卓之仇不能不報,說不定會掉頭就走。
徐子陵雙目閃過銳芒,沉聲道:「宇文化骨壞事做盡,今天是惡貫滿盈,死不足惜!別
忘記言老大亦因他而死,揚州尚有不知多少人給他害了。殺了他,魏國冰消瓦解,說不定可
免去百姓受戰爭之苦。唉!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寇仲只要想想樹倒攔縣散,亂軍四處流竄搶掠的可怕情況,當然明白徐子陵的心情。
忽然一隊魏軍從城門開出,約二百之眾,只看裝扮,便知準備作長途之行,朝西馳去。
寇仲道:「他們定是往西采查唐軍的動靜。」
徐子陵這:「認得他嗎?」
寇仲定神一看,道:「原來由宇文智及領隊,我們要否來個攔路突襲,好預作通知,獵
羊的獅豹已大駕光臨。」
徐子陵哂道:「你有把握在曠野之地,應付二百人組成的騎隊?」
寇仲苦笑道:「那就放過他們吧!」
徐子陵「咦」的一聲,只見宇文智及的隊伍忽然偏離官道,繞過他們的小丘,從另一邊
往北奔馳。
寇仲一震道:「宇文化骨派宇文智及向寶建德投降哩!否則何不由北門出城,正是要掩
人耳目。」
徐子陵同意點頭。
李淵身為舊隋大將,初人長安還擁立舊隋宗室,打正討伐宇文化及的旗號,在情在理都
難接受宇文化及的歸順。可是竇建德卻沒有這心理的障礙,此乃宇文化及唯一生路。
徐子陵沉聲道:「我們必須在竇建德大軍南下前,先一步宰掉宇文化骨。」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點點雪花,開始從天上降下。
兩人正要行動,驀地四、五個漢子趁城門仍是敞開,吊橋未被拉上之際,狂奔出來,城
樓的守兵眾箭齊發,逃走者未過吊橋,早給射成刺蝟般的慘狀,看得兩人眶眥欲裂,偏又援
救無從。
接差有守兵衝出,就把屍身拋進護城河,然後若無其事的返困城裡,起橋閉門。
寇仲沉聲道:「我們討債去!」
許城一片蕭條,十室九空,店舖關閉,僅餘的居民亦躲在屋內,街上不但行人絕跡,巡
兵也沒多少個,沒有人清理街上的積雪,橫街窄巷更是鳥燈黑火,部份民居商舖都有被搶掠
過的遺痕。
兩人逾牆而入,來到一所民房頂上,觀察形勢。
寇仲環目四顧,低聲道:「魏縣一役,宇文化骨的部隊肯定折損嚴重,致沒有足夠人力
守衛京城,否則我們只是人城就要大費周章。」
徐子陵的目光落在穿過城心、婉蜒曲折的河道上,房屋橋樑依著寬約三丈許的河道築在
兩岸,在雪粉飄飛中只有幾點燈火,死氣沉沉。暗忖在太平興盛的日子裡,此城當自有其風
姿特色。現在則只似個臨危的重病者,苟延殘喘至最後一口氣。輕歎道:「根本是士氣不
振,毫無鬥志,肯留下與宇文化骨共生死的,只是宇文一族的子弟兵。」
寇仲道:「陵少請在這裡稍息片刻,小弟即去即回。」
迅即翻下瓦面,消沒在長街的暗黑裡。
這旁遍植松樹,在雨雪下配上靜似鬼域的長街,說不出的淒慘荒涼,掛在松枝上的雪
團,彷彿被松針刺穿似的,活像整群爬到樹上去的白刺蝟。
徐子陵不由回想當日與師妃暄在雪地上並肩飛馳,趕往拯救雷九指的動人情景,更憶起
在石之軒搶去邪帝舍利後,她對兩人說出充滿決絕意味的話,然後不顧而去。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卻揮下去縈迴腦海的深刻回憶。
在這改朝換代,辜雄競起爭霸的戰爭年代,天下再無樂土,充斥著殺人與被殺,有人掙
扎求存,有人擴張侵略,陰謀詭計,血腥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不要說好友可以反目,甚至
父子兄弟亦因利益要置至親於死地。面對這座孤城的荒寒未日景象,他忽然感到所有名利權
勢都沒有絲毫意義,沒有任何價值。
腦海裡浮現跋鋒寒所描述的塞外千里無人草原似海的美景,暗忖只有到那裡去,才可忘
情於草原大漠中。
可是這種逃避的心態是否過於消極,旋又想到留下來又可幹甚麼?難道助寇仲去打天
下?這豈非又置身於爭逐屠殺之中!只有到與中原消息隔絕的外域,始能避開一切。包括與
他恩怨難分的師妃暄。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隱隱感到自己的達赴他方,除避世外,尚含有對師妃暄報復的複雜
矛盾心情。
驀地心生警兆,朝城牆方向瞧去時,一道女子的身影鬼魅般從牆頭掠下,身法迅捷近乎
那般級數,體型姿態亦優雅至完美無瑕,轉瞬沒入遠方暗黑中。
徐子陵雖看不見對方面貌,卻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但肯定白己從沒見過她,心中驚疑
不定。
片刻後寇仲回到他旁,興奮道:「找到小侯留下的暗記哩!」
徐子陵把剛才所見說出來。
寇仲訝道:「誰家姑娘功夫如此了得?這處空城一座,有甚麼熱鬧可趁的呢?」
徐子陵苦笑這:「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這位姑娘與我們似有微妙的關係。」
寇仲皺眉道:「不祥?」
徐子陵聳肩道:「這純是感覺,沒有甚麼道理可言,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最好莫
與她碰頭。」
寇仲道:「讓小弟略作分析,陵少之所以生出不祥感覺,皆因她的身手出奇地高明,且
因她極可能是衝著宇文化骨而來,所以渾身殺氣騰騰,令你老哥生出不祥的感覺,對嗎?」
徐子陵搖頭道:「她沒有半絲凶騰的味道,動作更美如行雲流水,悅人眼目。唉!可是
她的姿態身法,卻總有點似曾相識的味兒,究竟在甚麼地方見過?」
寇仲陪他苦恩,喃喃道:「既是為宇文化骨而來,她的身法你又感到熟悉,會是誰?」
兩人同時劇震,臉臉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不會這麼巧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
徐子陵道:「肯定是她,不過她比娘更要高明。」
兩人想到的正是傅君卓的小師妹,「奕劍大師」傳采林的關門弟子傅君嬙,只有她才符
合這條件。
若非不久前張金樹說及她,他們怎都猜不到是她。
傅君嬙也像他們般,要趁宇文化骨滅亡前尋宇文化骨的晦氣。
徐子陵扼腕歎道:「早點想起是她就好啦!現在卻是失諸交臂。」
寇仲苦笑道:「別忘記你不祥的感覺,高麗人對我們漢人不會有好感的。何況更誤會是
我們把娘累死,現在還多一條盜去寶藏的罪名。」
徐子陵道:「最怕她逞一時之勇,硬闖皇宮,碰上宇文傷便大大不妙,宇文化骨亦非易
與角色。」
寇仲道:「多想無益,入宮找到我們的侯公子再說。」
宇文化及的皇宮,規模只有洛陽宮城四份之一,是由前隋的總管府擴建而成,特別把外
牆加厚增高,設置哨樓。
寇仲和徐子陵先依指示,在宮城後的一株樹旁起出埋下的魏宮形勢圖,展卷一看,左右
赫然是兩條龍,其一威猛騰撲,另一道遙雲端,好不自在的情景,繪得栩栩加生。
寇仲啞然笑道:「好小子,畫得我像要吃人的樣子,待會定要尋他晦氣,看看他的不死
印法練出甚麼東西來。」
徐子陵哂道:「你這叫作賊心虛,為何不認為騰雲駕霧那條龍才是自己呢?」
寇仲苦笑道:「這既是作賊心虛,更叫有自知之明,我自幼便是有野心的人,終日慫恿
你去投靠義軍,又迫你去偷學武功,聆聽白老夫子教人讀聖賢書,今天更捲進爭霸天下的斗
爭去,有啥資格作一條逍遙遊戲的舒適龍。」
兩人躲在樹影的暗黑裡,功聚雙目,研究魏宮的形勢和侯希白的所在。
魏軍的兵力顯是嚴重不足,即使以宮城重地,外圍守衛只是虛應故事,在兩人眼中等若
毫不設防。
寇仲和徐子陵逾牆人宮,仍不敢輕疏大意,因為侯希白在圖內標示出宮內十多個暗哨的
位置,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發現。
片刻後兩人潛到侯希白住宿的北苑小築,精緻的兩層小褸隱隱傳出人聲。
他們越過一片柳樹林,來到屋後,定神竊聽,剛聽得侯希白的聲音道:「再有一天工
夫,就可完成哩!」
女子的聲音「嗯」了一聲,卻沒有說話,接著是離去的輕巧足音。
能這麼順利的找到侯希白,兩人均感興奮,侍女子和侍從由正門離開,忙穿窗進入廳內
去。
廳堂東壁被一幅從天花垂下的帛畫完全遮蓋,繪有以一真人大小比例的女子為主的彩
畫,女子衣飾華貴,皺摺紋樣無不精巧細緻,迎風而立,背景是生機勃勃的春夏郊野,點綴
以鹿、羊、兔、烏等溫馴的動物。
美人圖完成得七七八八,勾勒出面形,獨欠眼耳口鼻的輪廓,留下面部奇怪的空白。在
侯希白的生花妙筆下,圖中美女盡展輕盈優美的體態風姿,雖未能得睹她的面目,已感到是
位非常動人的美女。
侯希白此時送走那衛夫人,跨人廳內,驟見兩人,大喜道:「兩位終於到哩!」
寇仲指著帛畫奇道:「你是否要留到最後才畫她的樣貌?若稍有失誤差錯,豈非前功盡
廢。」
侯希白來到兩人中間,歎道:「寇老兄你有所不知,小弟有個很壞的習慣,作畫必須一
氣呵成,始能得其神韻,可是一旦掌握得其神韻。便像一鼓作氣般再而衰三而竭?難以繼續
下去,所以令趟採取先形後神的策略,做好繁重瑣碎的工夫,最後才摘取神韻,這也是沒有
辦法中的辦法。」
徐子陵道:「侯兄的美人彩畫又是一絕,不過我仍是比較歡喜你的水墨寫意美女像,似
你的美人扇上的肖像那樣子。」
侯希白壓低聲音道:「這可能是掛在墓穴內的陪葬品,當然要色彩艷麗,極盡奢華。」
兩人聽得面面相覷。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宇文化骨要自殺嗎?」
侯希白這:「我只是瞎猜,唉!那衛夫人……那衛夫人確是我見猶憐,難怪宇文化及對
她如此眷戀愛惜。不瞞兩位,對著她作畫時,我曾起過有那麼遠躲那麼遠的念頭,只因不想
見到當宇文化及給你們宰掉時她痛不欲生的淒慘景況。」
徐子陵體諒的道:「真難為侯兄,無端端給捲進我們和宇文化骨的恩怨中,侯兄若要遠
離此地,我們絕不會怪你。」
侯希白苦笑道:「此是老毛病,見不得女兒受難,兩位放心,我侯希白出身花間派,殺
人算甚麼一回事。人常有希奇古怪的念頭,只罕有付諸實行,我更曾試過拿起名貴易碎的古
朝陶皿時。生出把它擲成粉碎的衝動,幸好純是在腦海中想想,還為這種瘋狂的念頭顫
栗。」
寇仲拍腿道:「說得好,少年時在街上見到美女,我也有摸她一把的念頭,只因感到後
果嚴重,才不敢動手。與希白的想打碎寶皿如出一轍,還以為自己是大壞蛋,原來是人之常
情,能抑制始算正常。」
侯希白同意道:「暴君就是這麼來的,皆因不怕任何後果,更沒有人制止他,最後遂變
成像楊廣那般的狂人。」
徐子陵道:「宇文化骨在那裡?」
侯希白答道:「他前天從魏縣敗返許城,我尚未有見他的機會。」
寇仲道:「宮內似乎沒多少人,妃嬪宮蛾到那裡去呢?」
侯希白道:「照我探聽回來的消息,宇文閥的上下人等,大部份移往武陽,瞧來駐守武
陽的宇文士及會投降唐室。」
寇仲道:「你猜個正著,宇文傷那老傢伙有否隨著保命團趕往武陽?」
侯希白道:「宇文傷該不在這裡,此人武功在四大閥主中僅次於『天刀』宋缺之下,遇
上他時兩位大哥須小心一點。」
寇仲舒一口氣道:「宇文化骨肯定是惡貫滿盈,現在魏宮既乏高手,有如一座下設防的
空屋,我們今晚就把他幹掉,與他還有甚麼話好說的。」
侯希白待要說話,忽然宮內另一邊傳來鑼鼓鐘鳴,接著人聲鼎佛,更有人高呼「有刺
客」。
寇仲一震道:「娘的厲害小師妹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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