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造化弄人
寇仲返回下邳後,尚未坐暖,已開始接見來自附近各城縣的頭臉人物,投誠者中不乏李
子通的離心將領。
其中一個叫李星元的,年約三十歲,長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鄉,還是下邳和
東海間另一大城沐陽的守城將,他肯把沐陽拱手奉上,等若有半個東海郡落進寇仲的袋子
裡。
寇仲大訝問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寡恩,用人論親疏而不論才具,眼光短
淺,非是有大志的人。不過坦白說,星元本仍猶豫難決,可是手下諸將和商農領袖,由老至
少,均一致贊成投奔少帥麾下,星元這才明白甚麼叫萬眾歸心。」
寇仲失笑道:「星元倒夠坦白,我就是歡喜你這種爽直的漢子,不知東海現況如何
呢?」
李星元道:「東海郡現在由李子通親弟李子雲主理,絕不會向少帥投降,且糧草充足,
一年半載也不會出現問題。」
寇仲皺眉道:「李子雲是個怎樣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凌弱小,取民脂民膏外,還懂得甚麼?李子通正是知他
有勇無謀,所以特派壞鬼書生童叔文作他軍師,此人極工心計,非像李子雲只是草包一
個。」
寇仲饒有興趣的追問道:「為何星元喚他作壞鬼書生?」
李星元咬牙切齒道:「童叔文最愛自鳴清高,對人自稱他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帝皇
之術,終日仁義掛口,骨子裡卻貪花好色,不知敗壞多少婦女名節,連屬下的妻妾女兒都不
放過,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給人碎萬段。」
寇仲心想這該是李星元離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非是好色之徒,點頭道:「要得
東海,此人該是關鍵所在;如能將他除去,李子雲挺惡也只不過一隻無牙老虎,星元有甚麼
好提議?」
李星元臉露難色道:「東海沒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臨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
詭秘,就連睡覺的房間都晚晚不同,要刺殺李子雲反為容易些。」
寇仲沉吟道:「星元來見我的事,李子雲是否知曉?」
李星元道:「童叔文雖在我處布下眼線,但怎瞞得過我,此行更是特別小心,他們理該
還不曉得。」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潛返沐陽,不動聲息,待我擬好全盤大計,才與你配
合作出行動。」
李星元點頭答應,接眼中射出熱切的期望,道:「星元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少帥俯
允。」
寇仲欣然道:「現在大家兄弟,有甚麼心事話兒,放膽說吧!」
李星元低聲道:「我希望少帥手下留情,不要禍及東海郡的平民百姓。」
寇仲啞然笑道:「這豈是不情之請,而是既合人情,又和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殺人盈
城才可奪得東海,我寇仲絕不為之,如違此誓,教我寇仲不得好死。」
李星元劇震拜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寇仲忙把他扶起,約下聯絡的方法後,李星元匆匆離開。
他後腳才去,陳長林的前腳便踏進府門來,寇仲大喜出迎。
他現在最渴求的,就是人才。
***
夕陽下,漁船緩緩泊往巴陵城外的碼頭。
扮成漁民的卜天志湊到正凝望城門的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子陵務要小心,蕭銑近年聲
勢大盛,兼且財力豐厚,招攬了江南江北一帶數不清那麼多的高手,香玉山乃他的寵臣,又
因曾成楊虛彥刺殺的目標,所以必有高手貼身保護。」
徐子陵在疤臉大俠的面具遮蓋下,那憂鬱但熾烈的眼神毫無變化,淡然道:「據志叔所
知,有甚麼特別須注意的厲害人物?」
卜天志答道:「算得上是一等一好手的有五個人,首先是『大力神』包讓,此人的『橫
煉罡』在大江流域非常有名,他從鐵布衫這種下乘的外家硬功,練至現在別闢蹊徑的上乘內
家真氣,是南方武林津津樂道的一個練功奇譚。此人生性暴戾,仇家遍地,今趟肯投靠蕭
銑,該是為了避禍。」
徐子陵心中暗念包讓的名字,沒有作聲。
卜天志續道:「第二個是『惡犬』屈無懼,此人原是肆虐奧東的馬賊,因惹怒宋閥的高
手,千里追殺下僅他一人孤身逃出,不知如何會忽然成了蕭銑的人。他的凶名直追『大力
神』包讓,擅長兵器是一對名為「玄雷轟」的大鐵錘,非常厲害。唉!能不動手,還是不動
手的好。」
徐子陵冷然道:「誰人阻我接回素姐和她的孩兒,誰便要死!」語氣中自然而然透露出
一往無回的決心。
卜天志知道勸說不會起任何作用,只好道:「另三個人雖及不上這兩者的名氣,但在南
方均是響噹噹的人物,分別是『亡命徒』蘇綽,用的是鋸齒刀;『素衣儒生』解奉哥,三十
八招掩月劍法,被譽為南方後起一輩中最佳劍手;至於最後一個『牛郎』祝仲,使的是齊眉
棍,自創的牛郎一百零八棍,變化萬千,絕不可掉以輕心。」
漁船泊岸。
徐子陵一言不發,登岸入城。
***
陳長林大步趨前,兩手探出抓寇仲的肩頭,眼中射出熱烈的神色,欣喜道:「當日我聽
到寇兄和徐兄差點被王世充那忘恩負義的老賊加害的消息,立即趕返東都質問老賊,怎可對
兩位恩將仇報,和他大吵一場,當然沒有結果,只好憤然離去,幸好不久後聽到你們在梁都
以少勝眾,憑烏合之眾大敗宇文化及的精銳雄師,遂兼程趕來,不巧是寇兄剛離城,要等到
今天才見到寇兄,子陵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是你自己尋來的,我還四處打鑼般找你,長林兄真大膽,竟敢頂撞
世充老鬼::」直到此刻,他始知陳長林是個外冷內熱的好漢子。平時木訥寡言,但遇上看
不過眼的事時,絕對義無反顧。更想不到他視自己和徐子陵為好友。
陳長林放開雙手,冷哼道:「王世充還不敢殺我,因為推薦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
的當上皇帝,他仍沒有開罪整個白道武林的膽量,子陵兄呢?」
寇仲摟他肩頭,朝大堂走進去,邊行邊道:「小陵到巴陵去辦點事,長林兄來了真好,
便讓我們為天下蒼生盡點力,長林兄則順便幹掉沈綸那畜牲以報毀家之恨。」
陳長林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
***
徐子陵沿街不徐不疾的朝香玉山的大宅走去,巴陵風貌如昔,只是人更多了。
他的心境出奇地平靜,自踏進城門後,他一直以來對素素的擔心和渴望重見的期待,均
因抵達目的地而擱在一旁,剩下的只有如何去完成目標,清楚而肯定,再不用花費精神到別
的方面去。
要把素素母子弄出巴陵並不困難,問題只在如何去說服素素,那需要向她揭露殘忍的真
相。
長街古,樓閣處處,在巴陵城貫通南北的大道上,徐子陵步過重重跨街的牌坊和樓閣,
一路回溯當日楊虛彥刺殺香玉山不果的舊事,終於抵達香府的大門外。
***
書齋內,陳長林聽罷寇仲的話後,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几處,點頭道:「海上貿易絕
不困難,只要有利可圖,商人會像螞蟻般來附,困難只是我們必須保證海域河道的安全。那
我們必須有一支精良的水師,把領地的水道置於控制之下。」
寇仲同意道:「我也想過這問題,巨鯤幫的卜天志已約好率手下船隊依附小弟,據他說
只是五牙巨艦便有五艘之多,全是從舊隋搶回來的戰利品,其他較小的戰船二十多艘,貨船
更是數以百計。」
陳長林精神大振道:「這就完全不同啦!最難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風浪的老到水手,
只要再給以水戰的訓練,改善舊戰船,因應水道形勢建造新艦,總有一天我們可雄霸江河,
一統天下。」
寇仲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陳長林微笑道:「那是因為我對寇兄有信心嘛!刻下當務之急,是要徵召一批優良的船
匠,先對舊船進行改裝的工作。待預備妥當時,我們可封鎖東海郡的海上交通,斷去東海郡
與江都的海上連繫,那時東海只有捱揍的份兒,絕無還手之力。」
寇仲皺眉道:「那裡去找這麼一批船匠呢?」
陳長林拍胸道:「當然是小弟的故鄉南海郡,我們陳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當
舊朝的水師就是慣做海上買賣,且多與沈法興父子勢不兩立,只要我偷偷潛回去,必可帶回
大批這方面的人才,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無敵的水師,那時沈法興父子的時日將屈指可
數。」
寇仲拍台歎道:「得長林兄這幾句話,天下有一半落進小弟的袋子啦!」
***
徐子陵過門不入,繞往宅後去,心中暗叫不妙。
憑近乎通靈的聽覺,他把握到香府外馳內張的形勢。
香府附近的幾座房舍,均布有暗哨,監視香府的動靜,反是香府本身死氣沉沉,像宅內
的人早遷往他處,只餘幾點燈火。
徐子陵不禁大惑不解,因為眼前的佈局分明是個陷阱,還似是針對他而設的。照道理香
玉山和他的關係仍未惡劣至如此地步,就算收到雲玉真的飛鴿傳書,尚未須一副如臨大敵的
樣子。
驀地連串劇烈的咳嗽聲,從牆內傳出。
徐子陵虎軀劇顫,此時他已尋得如何避過暗哨耳目的路線,從小巷貼地竄出,到達香府
後院牆腳處,才貼壁翻入宅內。
果然素素虛弱的聲音從一座小樓的二樓傳來道:「把陵仲抱出去!快!」
徐子陵那還按捺得住,迅即扯下面具,騰身疾起,穿窗直入。
素素俯坐床上咳得昏天黑地,每咳一次,手上的巾子便多上幾點觸目驚心的鮮血。
憔悴的病容沒有半點血色,本是烏黑精亮的秀眸更失去昔日的輝采。
徐子陵撲往榻沿,手掌接到她背心上,真氣源源輸入,熱淚盈眶,哽咽道:「素姐!」
素素嬌軀一顫,奇跡地停止咳嗽,剎那間美眸回復神采,朝他瞧去,不能相信地叫道:
「小陵!這不是真的吧?」
徐子陵強忍淚滴,搖頭道:「這一切應該都不是真的,我們實不該讓素姐離開我們身
邊。」
素素雙目奇光迸射,探手愛憐地撫摸他英俊無匹的臉龐,像完全康復過來般平靜溫柔的
道:「終於盼到你們回來啦!小仲呢?不過即使他因事未及前來,有你在這裡已令素姐心滿
意足。」
徐子陵的心直往絕望淒苦的無底深淵墮下去,一切都完了,從輸進素素的真氣,他探知
素素生機盡絕,當他的手離開她背心的一刻,就是她玉殞香消之時。所有熱切的渴望和期
待,都被眼前這殘酷和不可接受的命運徹底粉碎,盡成泡影。
素素別轉嬌軀,無限溫柔地邊為他拭淚,邊道:「好弟弟不要哭,姐姐一直在盼你們
來,現在好啦!你知否那乖寶貝喚甚麼名字?」
徐子陵瞧她嘴角飄出那絲充盈母性光輝的笑意,心頭卻似被尖錐一下一下無情地狂插,
勉力收攝心神,輕輕道:「是陵仲嗎?」
素素歡喜地道:「這名字改得好吧?每次喚他,我都記起你們這對乖弟弟,將來他必定
像你們那麼乖的。」
徐子陵差點要仰天悲嘯,熱淚再控制不住從左右眼角瀉下,淒然道:「為甚麼會這樣
的,香玉山到那裡去了?」
素素玉容沉下去,輕垂螓首低聲卻肯定的道:「姐姐本早捱不下去,但為了等待你們
來,才撐到這一刻,過去發生的事,讓它過去算了,姐姐走了後,小陵你給姐姐帶走陵仲,
把他養育成像你們般英雄了得。姐姐是姓方的,他便叫方陵仲吧!」
徐子陵雙目閃過駭人至極的濃烈殺機,沉聲道:「香玉山究竟對你做過甚麼?」
素素凝望手上的血巾,淡淡道:「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姐姐不信你們對他的看法,不懂
帶眼識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以所能做到最冷靜的神態語氣道:「他在那裡?」
素素朝他瞧去,搖頭歎道:「他要姐姐給你們寫一封信,姐姐拒絕後,他對姐姐冷淡下
來。唉!這些不提也罷。」
素素伏入他懷裡,柔聲道:「提來又有甚麼意思呢?姐姐能遇到你們,已感沒有白活。
人生難免一死,遲點早點並沒有甚麼分別,姐姐現在很開心,死亦無憾。小陵!給我敲響幾
上的銅鐘好嗎?」
徐子陵這才注意到榻旁幾土置有一座銅鐘,鍾旁放一根敲打的小銅棒。
徐子陵發出一記指風。
「噹」!
鋼鐘的清音催命符的遠傳開去。
素素虛弱地道:「扶我坐好!」
徐子陵知她到了油盡燈枯,迴光返照的時刻。強忍心內無可抗禦的悲痛,扶她坐好,手
掌不敢有片刻離開她粉背。
足音拾級而上。
素素向入門處勉力道:「小致不用驚惶,我的好弟弟來探我哩!」
一聲驚呼後,戰戰兢兢的小婢抱方陵仲出現在房門處,駭然瞧徐子陵。
徐子陵伸手道:「把陵仲給我,然後回到樓下去,但不可以離開,明白嗎?」
小婢給他凌厲的眼神一瞥,立即渾身抖索,那敢不從,忙把嬰孩交給徐子陵,自己則腳
步不穩的走了。
徐子陵把熟睡中胖嘟嘟的小陵仲送入素素懷抱裡,心中湧起莫以名之的深刻情緒,就像
這不知親娘快要離他而去的嬰孩和他的血肉已連接起來。
素素美目深注到懷內的孩子去,俏臉泛起聖潔的光輝,愛憐無限的道:「你有兩個爹,
一個叫寇仲,另一個叫徐子陵,娘曾想過嫁給他們,天下間只有他們才配作你的爹。」
徐子凌猛地省起劉黑闥請他轉交素素的玉『賀禮』,連忙取出,為她戴在腕上,心中又
酸又痛的低聲道:「這是劉大哥托我送給姊姊的::唉!」
素素的美目亮起,摟小陵仲歡喜的道:「呵!是李大哥送的嗎?」
徐子凌知她誤『劉』為『李』,欲言無語。
素素呼吸轉速,喘道:「告訴李大哥,素素從沒怪過他。」
說罷嬌軀一軟,含笑而逝。
徐子陵出奇地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輕柔地把素素的身平放榻上,抱起好夢正酣,茫不
知發生了骨肉分離的人間慘劇的小陵仲,撕下布條,把他紮在懷裡。
他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每一個動作上。竭盡全力不去想素素的死亡。
樓外靜寂無聲,素素的消逝是那麼寧謐和令人難以覺察。
窗外廣袤深邃的天空嵌滿星星,似乎這人世間除去黑絲緞般的夜空,他受到打擊重創的
破碎心,素素的遺孤和她的死亡外,再無他物。
接他以棉被捲起素素的遺體,本要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悲嘯,以把所有絕望痛苦的悲愴
情緒,盡渲於遠近的夜空去,可是為怕驚擾懷內小陵仲的美夢,他只能輕輕悲歎一聲,穿窗
疾走。
當他把素素和小陵仲交給卜天志安置時,就是他回來的一刻。
香玉山必須以死來償還他欠的價。
驚告的煙花訊號箭在後方高空爆出朵朵光花,不過已錯失良機,本是天衣無縫的陷阱,
因不能識破徐子陵的真面目,又因徐子陵的聰明機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宅內,使香玉山的
卑鄙詭計終落得棋差一。
否則若徐子陵因素素母子的負累,在眾多高手的圍攻下,定難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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