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雙龍傳(第十七卷)
第四章一拳揚威——
伏騫在萬眾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們何不以欄干作戰場,誰被逼下欄干來,
便作負論。」
眾人一陣嘩然,旋又屏息靜氣,看龐玉如何回答。
龐玉卻是心內暗笑。
他本身雖擅於使劍,但在拳腳上卻下過一番苦功,創出「太虛錯手」,將劍招融進
其內,與使劍沒有什麼分別,所以才有剛才的提議。
這作「凹」字形的木欄干是用上等楠木製成,總長度約有五丈,寬達半尺,欄身雖
縷雕花飾,但卻非常堅實,縱使不諳武功的人,只要手足靈活,在欄上亦可走動自如,
對他們這種精於平衡的高手,與站在平地沒有多大分別。唯一是限制了他們活動的範圍,
讓彼此能更準確把握對方的挪移。
龐玉的「太虛錯手」遠近俱宜,假若能預測對方變量,威力之大,將更是驚人,所
以他對伏騫的提議歡迎還來不及,那會拒絕。
此人極富智計,深悉兵不厭詐之道,表面卻故意微露猶豫神色,才皺眉道:「此法
確可保不致因一時失手損毀東西,在下只好捨命陪君子。」
伏騫露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道:「龐兄請!」
話剛盡時兩人同時騰起,穩然落在欄幹上。
旁觀著多人發出采聲,因兩人身法均快如電閃,最難得是不見半點提氣作勢的形跡。
更使人驚異處是他們並非先躍往欄干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衝掠上,然後像釘子
般釘在欄幹上,不見絲毫晃動。
只是這收發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預估伏騫身負絕學,故毫不奇怪,但龐玉厲害至此,卻非他所能料及,不由
憶起李靖的警告。
此際龐玉單足柱立欄上,左腿翹起貼在右腿後,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式,卻比別人雙
足立地更穩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點是一邊欄端至盡處,於穩中又見其險,形成一種非
常特別的氣勢。
伏騫則定若泰山般兀然卓立於欄干的中段,兩腳微分數寸,由於欄干離地約有五尺
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間襯托下,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顛,雄偉的
體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異感。
他面向龐玉,從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後,尚是首次正式與人交手,不過我例不作
主攻,所以龐兄不須因小弟是客而多禮,龐兄請!」
他言談舉止雖是謙彬有禮,但自有一股凌人氣度,壓得人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更
益顯高深莫測,便人心生畏懾。
龐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過招有若下棋,先手極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誰搶得先
手主動,往往成為決定勝敗的因素。
若在平地上,縱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閃躲來部署反攻,但若活動被局限在這長不
過五丈闊不過半尺的曲形欄幹上,而又不准觸地,那麼先手一失,幾乎肯定有敗無勝。
旁觀者中登時發出一陣嗡嗡議論聲,暗評伏騫不智。
寇仲又湊到宋玉致的晶瑩如玉的小耳旁,低聲道:「若爭天下也是輪流在欄干動手,
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兒的寶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論在窄小的範圍內作近身搏擊,真沒多少人是徐子陵的手腳。
她卻挪開少許,才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氣進人家的耳朵裡?」
寇仲老臉微紅,幸好此時龐玉一聲「冒犯」,登時氣勁作響,宋玉致再不理他,讓
這小子逃過此窘。
龐玉像在腳底裝上輪軸般,以一瀉千里之勢,滑過丈許的欄干,來到伏騫的左側,
兩手撮指成劍,左劈右刺,攻向伏騫,登時勁氣狂湧,聲勢駭人。
場內立時生出一種慘冽的氣氛,龐玉用的雖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劍刺的感覺。
徐子陵偷空觀察邢漠飛等一眾吐谷渾的高手,見到他們全神觀戰,但卻沒有人露出
緊張或不安的神色,似對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凜。
以龐玉目下表現的功力,即使換了自己在伏騫的位置,亦要應付得非常吃力。就在
此時,場上再生變化。
龐玉竟縱身躍起,像鷹隼般凌空下撲,兩手撮指為劍的招式原封不動,只變得改攻
向伏騫的臉門。
現在連盲子都知道龐玉是要速戰速決,務要迫使伏騫在數招內離開欄干。
伏騫哈哈一笑,到敵招臨頭,才往後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變成了一把彎
弓,而右拳則以勁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龐玉射去。
全場人立時生出灼熱煩躁的可怕感覺,更駭人是感覺不到絲毫拳風勁氣,便似人人
忽然聾了,且皮膚亦失去知覺,又或如在噩夢裡,驟見電閃,卻總聽不到雷聲。
伏騫這無聲無息的一拳,比之什麼拳勁掌風更使人心生寒意。
無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時現出驚異神色。
身在局中的龐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後退往遠處,但此刻
只能退往欄幹上其中一點。
所謂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沒有。
伏騫這種能收斂風聲的拳勁,龐玉連想都未曾想過。
拳風並非真的沒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個別人感不到摸不著的風暴中,逆風而下,難受至極點。
至此才知中計。
伏騫此種高度集中的功法,顯屬先天真氣的一種,實有無可抗禦之勢。
掌鋒先後刺中伏騫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龐玉故意變招封刺對手這驚天動地的一拳,只有龐玉和像徐
子陵、李世民、紅拂女那般級數的高手才看出伏騫這簡單的一拳,竟能封死龐玉掌劍攻
勢的所有變化。
龐玉便像給萬斤大石轟中兩手,全身如遭雷殛,差點便要給沖得直彈上天,若撞破
瓦頂,這筆「砸破東西」的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道該入龐玉的賬,還是歸伏騫的數。
龐玉臨危不亂,猛提一口真氣,逆改下射為騰沖之勢,此時伏騫的拳頭倏地擴大,
直迫臉門。
原來他的雄軀像彈簧般從彎變直,故拳勢加速,從封擋變成反擊。
龐玉心叫不妙,忙兩手交疊成剪,險險架著對方鐵拳。
「蓬」!
氣勁交擊之音,像悶雷般響澈整個空間,震得人人耳鼓生鳴,連正調氣養息的慕鐵
雄也忍不住睜眼從下方梯間翹首仰望。
龐玉整個人像被狂風拂葉般吹起,直至中梁處伸腳一點,才再疾射向仍在欄上穩立
如山的伏騫。
雖說伏騫所提的條件只是不准觸地,而沒說不可碰及樑柱或瓦頂,但人人都感到龐
玉該以輸論。
不過卻沒有人敢小覷龐玉。
伏騫一拳之威,便震懾全場,顯示出足可向寧道奇那般級數高手挑戰的驚人實力。
龐玉能硬擋他此一拳而毫無損傷,亦是難能可賣。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騫哈哈一笑道:「領教了!」
竟拳化為掌,作出相迎之狀。
灼熱翳悶的壓迫感剎間去得無影無蹤,人人都有回復輕鬆的感覺。
龐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勢,改為與伏騫來個握手為禮,並
借其力一起飄落樓板。
李世民歎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敗了,王子有沒有興趣和在下玩一場呢?」
眾人雖知他這個秦王神勇蓋世,縱橫戰陣所向無敵,卻從未見過他以武林人士的身
份方式跟人動手過招。
此刻他在見過伏騫顯示出來深不可測的奇功後,仍敢搦戰,登時都要對他作出新估
計。
徐子陵和寇仲則臉臉相覷,同時心想換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會猶豫該否動手。
伏騫放開龐玉的手,讓他返回本陣,正要說話,突利已大步踏出,雙目神光迸射,
注在伏騫身上,肅容道:「難怪王子近年能聲名鵲起,尤勝乃父,果非幸至。世民兄這
一場不如讓給兄弟好嗎?」
全場靜至落針可聞,靜待伏騫的抉擇。
這來自吐谷渾豪邁過人的高手仰天長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騫這些年來正為對
手難求而引憾,忽然間竟遇到這麼多好對像,確是難得。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處
實非宜於放手格鬥的戰場,兩位可另有提議?」
這番話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卻沒有人感到他是恃勢凌人,又或氣
焰高張;反有理所當然,坦白率真的味兒。
王薄乾咳一聲,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後,微笑道:「來日方長,不若我們先行
各自回去喝酒,遲些時再作計較如何?」
若論在江湖上的輩份身份,連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實是無
人能及,他這麼提議,誰都要賣點面子給他,否則就可能先要應付他被譽為天下無雙的
鞭法。
榮鳳祥附和道:「明晚就是老夫壽宴之時,屆時再作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兩位前輩的話,誰敢不從。」
他的儀範風度,總是那麼恰到得體,教人心折。
當眾人都以為事情至此會告一段落時,有人柔聲道:「晚輩用的也是鞭,難得有此
機會,希望王老能指點一二如何。」
諸人循聲瞧去,原來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遲敬德。
他說得雖然客氣,但誰都知與正式搦戰沒有分別。
在天策府的高手裡,論聲名尉遲敬德更在龐玉之上,與長孫無忌齊名。
若尉遲敬德更勝龐玉,那誰都不敢懷疑他挑戰鞭王的資格。
王薄眼中殺機一閃即逝,換上微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王某和尉遲小弟終有再
見機會的。」
哈哈一笑,拂袖回廳房去也。
伏騫亦忙施禮告退,他的手下自追隨其後。
李世民的目光從伏騫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處,頷首淺笑後,再向宋魯等告退,
才偕突利返廳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戰時,宋玉致卻感到有對能令她心生異樣的目光正對自己灼灼
而視,轉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顫,心想世間竟有如此俊秀瀟灑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飄
逸出塵亦毫不遜色。然後才發覺到他身旁的雲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
侯希白還以為宋玉致對他的劉楨平視作出正面響應,立以微笑回報。
宋魯此時轉身舉步,宋玉致知對方誤會,可是這種事怎可糾正解釋,只好啼笑皆非
又芳心忐忑的隨乃叔去了。
※※※
寇仲和徐子陵一臥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樹蔭下享受午後懶洋洋的平和氣氛。這處
不但成了他們約好碰頭的地點,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
後方雖有路人經過,但因遠隔垂柳,宛若兩個不同的世界。
前方洛水舟船頻繁,右方遙處跨河的天津橋則車馬行人不絕,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
安寧感覺。
漫天陽光下,對岸房舍的人字瓦頂熠熠生輝,造成人工與天然合力營造的燦爛肌理。
當盤膝安坐的徐子陵以為寇仲睡了過去時,這小子突然歎道:「老跋走得太早哩!
若給他見到虯髯小子那一拳,保證他會搶在李突兩小子前挑戰,世間竟有這樣的武功,
婠妖女和師仙姑怕都不那麼容易贏得他。」
徐子陵莞爾道:「什麼師仙姑,說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樣子。」
寇仲「哈」的笑道:「這麼快便搶著為她說話,可見你這小子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烏呼哀哉,哈!」
徐子陵沒好氣地不答他。
寇仲見師老無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應,只好改變話題道:「你何不躺下來合合
眼兒,我們這幾晚加起來都睡不夠兩個時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卻掏出魯妙子贈他的天星學興趣盎然地翻閱著,咕噥道:「你這小子在宋三
小姐處碰足釘子,於是滿腔怨氣睡不著,卻來擾我的清靜。若再胡言亂語便你走你的陽
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自修行。」
寇仲連忙投降。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什麼東西?說來聽聽行不行?」
徐子陵氣道:「我在看測定一年長短的方法,你會想聽嗎?」
寇仲愕然道:「這也可以測量的嗎?是否在唬我?」
徐子陵歎道:「這就叫前人智能留下的瑰寶,若要我此時去想,恐怕想一萬年都想
不到。但現在我只需看三頁紙,便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來,精神大振道:「教訓得好,以後我都要勤力點兒。究竟是怎樣測定
的。」
徐子陵以心悅誠服的語氣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桿子,名之為土圭,當
正午太陽投到這桿子時,我們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這有什麼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發道:「大道至簡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處,只
是我們因習慣而忽略了。原來太陽正午的位置沒有一日是相同的,當太陽走到最北而位
置最高時,桿影最短,便是夏至;當太陽移至南方最低點時,桿影最長,冬至是也。前
人就是從桿影長短的變化週期中,測到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沒有。」
寇仲抓頭道:「嘩!古人真厲害,白老夫子都要靠邊站。」
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魯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觀看。
徐子陵放下書本,凝視一艘駛過的風帆,腦海中幻出宋師道陪著沉睡的美女傅君瑜
揚帆北返高麗的情景,歎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閥的女婿呢?」
寇仲用書本子覆蓋臉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過,又意趣闌珊,不用你說
我也想放棄了。何況現在就算沒有宋閥的,我也有信心闖出天下來,先決條件是必
須起出寶藏。」
徐子陵點頭道:「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實在不忍心見到她為你而傷心的日
子。」
寇仲道:「你說的話我怎敢不聽。不過我對她並非如你想像的全無感覺和誠意,有
時真想把她摟進懷裡悉心呵護,只不過她不肯合作吧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那個美女你不想摟到懷裡親熱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來道:「不要再提這些令人苦惱的事好嗎,告訴我,伏騫來中原究竟為
的是什麼?」
徐子陵皺眉道:「你自己不會猜嗎?」
寇仲央求道:「這種事還是你在行些,你每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竅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聲道:「他到中原是要觀察形勢,看看有什麼人可供他
利用,再看該選那種手段,來達致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歎道:「這叫英雄所見,定必相同。這小子野心極大,只要覺得我漢人有
機可乘,勢將大舉入侵,以擴張領土。假若無機可趁,便與未來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
交情,以對付突厥和鐵勒人,這實是個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兩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約了宋金剛,你要否一道去見個面。」
今回輪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閉目道:「我要睡覺了!回來時喚醒我吧!」
寇仲拿他沒法,只好自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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