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瞎子打定了主意,卻見卸嶺群盜和一眾工兵,到此都已有些精疲力竭了,尤其是其中有許多煙客,煙癮發作了,更是全身乏力,眼看那元代古墓還不知藏在哪裡,腳底下都有些邁不開步子了。
陳瞎子只好給眾人鼓氣道:「弟兄們,按咱們常勝山的慣例,凡是掘得大古塚,都免不了要有一番利市。今天正是倒斗的黃道吉日,雖然一路過來遇了些波折,使得一百多個弟兄命喪瓶山,但這些都是英雄好漢中有志的兒男,也皆是咱們的結義手足,必定能早升天界,在上邊保佑我等洪福綿綿,今生與他們是不得再相見了,來世卻還要共續桃園之義……」
陳瞎子先對眾人曉以這「利、義」二字,又提醒群盜,須記得當初進山之前都賭過大咒,不盜空了瓶山絕不回還。雖然綠林中人可以不信鬼神,但對賭咒發誓的行為看得極重,違背誓約便稱作「壞了大咒」,為眾人所不齒。史書上有多少明文所載的顯著事跡為證:當年梁武帝不信咒,餓死台城無人收;隋唐年間的銀槍將軍羅成不信咒,成了三十二歲的短壽之人;水泊梁山的宋公明不信咒,到頭來一壺藥酒把命丟。
群盜「利」字當頭,又肯圖個義氣為重,便都強打起精神,紛紛向舵把子請纓向前,此次即便肝腦塗地,也不肯折了常勝山的銳氣,務必要收取全功。其餘那些不屬卸嶺之盜的工兵們,雖是有心要打退堂鼓,可在這些響馬的督率之下,也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前進。
一路踩著燒燬的後殿廢墟,將附近搜了一空,最後終於來至瓶山最大的裂隙處。這道刀劈斧削般的巨大縫隙,恰好起自瓶肩,由於山體歪斜,山縫便斜貫下去,插入瓶腹的前端,裂縫上寬下窄,深處亂雲流動,古松倒長,從高處看下去目眩腿麻;自下仰望高處,則是峭壁聳立,天懸一線,似乎只要是山風稍大一些,便可輕易將瓶頸前端懸空的山巖從山體上刮斷。這古瓶狀深裂開來的山體,就如此將斷未斷地懸了無數歲月,傾斜懸空的山體之下,便是峰林重疊的峽谷溝壑,無論從哪個方位來看,瓶山的山勢都是險到了極致。
陳瞎子在山縫底部看了許久,山巔有如一塊千萬鈞的巨大青巖,兩側森森陡峭的石壁雖窄,但寬度極廣,最深處都是積在山體裡的雨水,如果想向兩側移動,只有使用蜈蚣掛山梯在絕壁上攀爬而行。他又把嚮導喚到近前,命其指點方位,平時採藥來的山客,都是從哪裡爬下深澗,他們採藥的地方又是哪裡。
苗子雖從沒真正上過瓶山,但他畢竟是當地土人,僅僅耳聞目染,也或多或少瞭解一個大致,知道得遠比外人詳細。他仰頭對著石壁指畫方位。
瓶山盛產奇花異草和諸般珍異藥材,附近的山民洞夷常有人依*採藥為生,如果能在山上採到黃精、紫參,便可以轉賣給收購藥材的客商,也可以拿到城中自己販賣。這山裡最值錢的便是何首烏、靈芝、九龍盤等物,怎奈這些東西都生長在絕壁危崖上的巖縫山隙深處。
那巖縫裡本來都是青石,但偶爾有泥土從高處落下,積年累月就填滿了細小的石縫,再藉著深澗中的露水霧氣,就生長出許多靈藥,所以瓶山山巔的這道大裂縫被當地山民稱為藥壁。但據說藥壁中藏著成了精的古代殭屍,進來採藥的人即便遇不到屍王,也會被山中毒物取了性命,而且瓶山中藥氣環繞,四周潛伏著很多邪祟之物,例如白老太太之類,等閒沒人敢輕易進山,偶爾有那不要命的膽大欺心之徒冒死進來,也多半進得來回不去。
在這藥壁之中,有片區域叫做珍珠傘。山壁上露出許多凹凸不平的巖脈,狀如鐘乳,質如瑪瑙,形如傘狀珍珠,是以得名。但珍珠巖並不是灰或白色,而是殷紅似血,又像是雞血石,此地生長著最珍貴的九龍盤。
曾經有個善於攀山的洞夷漢子,他家族上八代都是採藥的能手,為了給老婆治病,從絕壁上捨命下去尋找九龍盤,他熟識藥性,所以在身上帶了驅蜈蚣和毒蟒的藥物,最後竟被他找到了珍珠傘,可正要動手採摘,卻見山縫裡爬出一具紫袍金帶的高大殭屍。那古屍已經成了精,張口吐納紫氣,探出一隻滿是白毛的大手照他抓來,那採藥的洞夷驚得魂魄飛散,哪裡還顧得上九龍盤,仗著自家身手不輸猿猱,攀籐穿雲,飛也似的逃回了山巔,從此驚出一場大病,不出兩勺:就嗚呼哀哉了。
當年據此人描述,那片珍珠傘就在這巨大裂縫背陰的一側。陳瞎子聽罷,心中便動了念頭,此等傳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即使找不到古墓的人口,至少也要把那珍珠傘上生長的九龍盤摘下來。他又問了問鷓鴣哨的意見。
鷓鴣哨見古壁陡峭,但若憑借蜈蚣掛山梯,也足能夠履險如夷,珍珠傘附近有無墓道、墓門,畢竟還要親眼看了才知,當即點頭同意。於是選了三十餘名擅長飛簷走壁的盜眾同往,每人用竹筐背了兩隻公雞,如果真有成精的屍魔害人,也有雞鳴之聲可以震懾,又各帶兩架竹梯用以攀山,其餘的工兵都原路撤回去幫助同夥搬運丹宮裡的琉璃盞等物。
瓶山裂隙最底部積了許多雨水,其上生了—層厚厚的浮萍,潮濕之氣甚重,巖壁上都滲著水珠,兼之隙底狹窄,—旦被卡在下面就進退兩難了,群盜只好用竹梯掛住巖縫,在絕險的石壁上凌空而過。
眾人展開數十架蜈蚣掛山梯,使出拼、接、擺、掛的渾身解術,提氣凝神地攀附在絕壁上。一路順著巖縫過去,只見那兩側陡壁之間,已多在翠雲處,又進數武1,瓶口一側的山巖上果然如同珠壁。岩石的顏色也逐漸變深,週遭都是垂人深澗裡的紫籐,籐上生滿了奇花異卉,石隙的泥土裡則滿是雜草。
此處接近瓶肩山陰一面的盡頭,在這終年不見日光的藥壁上,各種叫不出名目的奇異植物卻是越來越多,顯得頗不平常。陳瞎子和鷓鴣哨兩人,都做得盜墓尋藏中觀泥痕、辨草色之道,看墳頭上的植被雜草,便能確認墓中所埋屍骨的年齡、身份、性別,不論年代遠近,墳墓附近的植物生長必然有異。墳上植物的生長狀態俗稱「墳脈」,此脈興衰的斷法都來自古之《陵譜》,若是細說起來,怕也不比摸金校尉的風水秘術簡單。
比如某處荒墳無主,也沒有墓碑一類的標記,唯見墳頭上雜草叢生。但在懂「墳脈」的人眼中看來,這簡單的亂草,卻藏有許多信息,比如「墳上草青青,棺中是弱冠」,又云「墳頭草,生得雜,土下必有病亡人」。
這是說如果墳頭上的草又青又嫩,墓中所埋的肯定是少年夭折之人;草色雜亂枯黃,顯得沒精打采,那墳裡葬的死者,一定是染病而亡;那些曉勇之人的陵墓附近,則多是蒼松勁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所謂墳頭,乃是寬泛而言,陵丘山墳處有土有草的地方,都屬墳脈,土下的墳墓規模越大,墳脈範圍越廣。但在這世上,也只有掌握「望」字訣的盜墓賊才懂得觀察區分。
群盜攀在蜈蚣掛山梯上,挑燈仔細觀看藥壁上生長的植物。鶴鶴哨看看左右,松枝籐蘿生得蒼鬱虯勁,視之皆是武將塚的墳脈,他又指著籐上的一大叢金色花朵,對眾人說道:「此乃貓兒眼,只生長在墳墓左近,山巔裡必有墓穴。」
陳瞎子見那片奇花果然形似貓眼,都是藉著古墓裡凝結的陰氣而生,花草中透著隱隱的殺氣,看來這元墓藏得雖深,卻終究是有跡可尋。他觀遍了草痕,又提鼻去嗅那藥壁上的氣息。這「聞」字訣嗅土之法,雖沾個「土「字,卻根本沒人會像狗一樣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去聞,此法必須自幼學起,一生禁忌煙酒辛辣之物,而且並非僅是嗅土,凡是深山絕壑,多有異香縈繞,陳瞎子可以通過聞山法嗅此奇香來辨穴尋藏。
這種深壑峽谷中常見的香氣共有三種,無香之山皆為荒山,諸如兩壁對峙,極深處山氣凝聚,只有在這類特定的地形中,才可施展此法。最香的氣息是山中毒瘴毒蜃,瘴氣愈毒,香氣愈濃,但毒瘴之香帶有塵土氣息,是土香,很容易辨別出來。
還有藥草、野花、山藥一類草木精華的香氣,其香氣氤氳迷離,聞之使人精神爽朗。最奇特的香味,則要屬古墓的氣息,由墓土裡的水銀、棺木、明器、屍體,以及防腐的石灰等物混合而成,在墓室裡肯定會覺得陰冷惡臭,但在外邊夾雜上墳脈草木的氣息。聞起來卻似撲朔迷離的一縷幽香,忽隱忽現,若即若離。離墓穴的位置越近,這股幽寒的冷香越是強烈,而且裡面含有一股奇特的腥氣,但這種陰森的腥氣並不難聞。
陳瞎子用鼻子深深吸一口氣,覺得這片珍珠傘裡的冷香氣息中膽味奇重,向深處便轉為濃郁奇特難以描述的腥香,聞上一聞竟覺得寒意徹骨,更加斷定山巖中藏著墓穴。此處在山陰偏僻之地,若非特意來尋,也難輕易找到這裡。只見藥壁上紫籐古松密密疊疊,墓道口想必都被遮蔽住了,於是打個手勢,命群盜將蜈蚣掛山梯架成竹橋橫在山澗當中。
眾人眼見古墓蹤跡已現,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藥壁上搭起竹橋,一個個捉著腳步,踏著顫悠悠的竹梯穿雲而過,不是攀住老籐,便是用其餘的蜈蚣掛山梯搭住巖縫,將身體掛在半空,然後拔出刀斧,去砍削覆蓋在珍珠傘上的植物。
被斬斷的紫籐花草和松枝,紛紛落下山隙深處,不多時便將那片凹進去的雞血巖顯露出來大半。只見巖壁上裂開了數道大縫,最大的那條寬可蔽牛,裡面黑濛濛不知深淺,細小的縫隙裡生長著幾株鱗甲鮮艷的九龍盤。
陳瞎子等人心中暗喜,那苗人在藥壁珍珠傘上採藥的傳說果然不假。這九龍盤在山陽處長的都不值錢,普通的只可以驅風解毒,唯獨終年不見天日的深谷幽壑,才能生長這種鱗葉肥大的龍盤,也稱九鬼盤,每株價值千金,有吊命的神異功效。
群盜見狀,都暫且將那古墓之事扔到了九霄雲外,離得近的,當即便伸手採藥,小心冀翼地連根刨起,倘若九鬼盤少了一根須莖或半片鱗葉,便相當於破了品相,再也不值錢了。
鷓鴣哨卻對此物視若無睹,他縱身從竹梯躍入雞血巖裡的大裂縫中,探手一摸石壁,指尖立時感受到一陣惡寒,正是古墓中才有的陰冷。提著馬燈往前照去,發現燈光的盡頭恍惚有個人影,再向前半步便已照得真切,只見山隙裡一動不動站著一具身材高大的男屍。古屍低頭垂臂,看不清它的面目,身上積滿了塌灰,以那層灰土的薄厚判斷,這死者孤零零戳在這山縫裡,已有許多年不曾動過了,但仍然能看得出那死屍頂盔貫甲,顯然是一身古時戰陣上披掛的戎裝。
鷓鴣哨常常獨來獨往,而且他是藝高人膽大,不耐煩再等那伙一寸寸搜刮的響馬子,心想何不先看它一個究竟,便不等陳瞎子等人從後邊跟進來,當先將那馬燈高舉在頭裡,抽出腰間插的德國造鏡面匣子槍,用槍口去撥那古屍的腦袋,想看看這元屍生得什麼樣子。不料德國造還沒碰到那全身披掛的古屍,洞內陰風四起,那殭屍竟然忽然抖開厚厚的灰塵,合身猛撲過來。
1武,半步,泛指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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