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千年老樹,看上去使人覺得十分奇怪,怪就怪在這樹與周圍的環境並不協調,雖然不是隆冬季節,但提早到來的降雪,使整個森林變成了一個銀白的世界,唯獨這株大樹附近沒有積雪,而且樹洞中堆滿了珍貴的松茸以及各種醬果,我最開始一看見樹幹上的大窟窿,就以為這裡是熊洞,但離得近了,並未聞到腥騷的臭味,不禁開始起了疑心。
我剛要開口問燕子這枯樹洞附近怎麼沒有積雪,燕子見我要說話,連忙衝我擺手:「小點聲,這嘎就是熊洞,人熊雖然蠢,但是善於營巢,不像一般熊瞎子的窩裡又臭又潮腥氣逼人。」因為熊洞裡面熱,所以老樹周圍才沒有雪,周圍一圈沒有雪的枯樹洞,還堆著那麼多松茸,這就表面肯定是熊窩。我見燕子判明了熊洞方位,便沒敢說話,打個手勢指了指附近一個草窩子,三人悄悄潛了過去,著手準備獵熊的傢伙。
在山裡獵殺人熊,是最危險不過的事情,需要敢於直接面對殺人熊的氣魄和膽略,獵戶們平時不敢動人熊,倒並非因為膽色不夠,只不過*山吃山,狩獵完全是為了生存,套狐狸射兔子也能餬口,又何苦非做那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勾當呢,實在是犯不上鋌而走險。
如今我們就要冒險獵熊,辦法已經商量好了,是按山裡獵戶祖輩上傳下來的老法,獵戶對套獵的各種手藝,都要加以「套」字命名稱呼,套狐狸和黃皮子的「皮餛飩」,叫做「混飩套」;用黏豆包獵熊就叫「黏乎套」。雖然積雪未消,但山裡的氣候還不算冷,我們背進山的大批黃米面黏豆包,都用保暖的狗皮褥子包得嚴嚴實實,並沒有凍住,這就省了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把幾個樺木做的套筒取出來遞到胖子手中,對他說道:「王凱旋同志,組織上考驗你的時刻到了,你上吧。」胖子趕緊推辭道:「其實縱觀你在各個歷史時期的表現,以及你自身的客觀條件,你都比我更適合完成這一艱巨而又光榮的任務,我看還是你上吧老胡,我在後邊掩護你。」
燕子說:「你們別爭了,這活兒一個人整不了,胖子肉厚,勁頭也大,適合去當餌,鬍子手穩,跟我拿斧子在樹洞邊找機會下手,記住了千萬別慌,而且下手的時候一定不能手軟,得照死了整,萬一勢頭不對咱們就逃,逃命的時候絕不能直著……」
我們正在遠離熊洞的草窩子裡,商量著如何如何動手,可話剛說了一半,就覺得身後的紅松猛地晃了兩晃,我趕緊回頭去看,深山老林,周圍除了草就是樹,沒有別的東西,但那樹確實是在微微搖晃,地震了不成?正想著,就見那棵大紅松又是一陣猛顫,針葉和掛在樹枝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掉了下來,好像是樹上有什麼巨大的物體在蠢蠢欲動。
抬頭向上一望,可了不得了,原來一隻碩大長毛的人熊正趴在紅松上面,它低著頭,也在用血紅的雙眼看著我們,紅色的眼睛,加上長長的手臂,以及鋒利的爪子,都表明了它的身份,這正是人熊中最恐怖的「殺人熊」,山裡人傳說人熊吃過人腦漿子之後,雙眼會變紅,然後什麼都不想吃了,整天想吃人肉,實際上雙眼通紅的人熊,是由於天氣時令錯亂而變得比平時加倍狂暴凶殘。
人熊在樹稍上用雙臂緊緊抱著樹幹,數人合抱的紅松被熊身重量壓得一陣陣發顫,人熊大概是想直接溜下樹來,但山裡的人熊爬樹知上不知下,它只會上樹不會下樹,只能一撒手直接跌落下來,平時它就這麼爬到樹梢,然後從樹上摔下,反反覆覆,這是它平時的一種娛樂,也可以練習它一身憨健的蠻力,打磨厚皮。
我們被這情形驚呆了,剛才只是留意枯樹熊洞中的動靜,哪曾想山裡雖然下了雪,但時令錯亂,人熊還沒有不分晝夜地在洞裡貓冬,而那人熊突然發現樹下有人,急於想添噬人腦漿子,一著起急來,似乎也忘了平時怎麼下樹,抱著樹梢幹不斷晃悠。
紅松雖粗,也架不住人熊這麼折騰,晃了幾晃,便在一陣「喀碴碴」的聲響中斷裂開來,我們三人這時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急忙落荒散開閃避,只見人熊裹在松枝裡重重掉落在地,地上的積雪被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霧,人熊雖是皮糙肉厚,但它一摔下樹,被樹杈松枝連劃帶扎,也自吃痛不輕,咆哮聲起,震動松林。
我們穿得衣服很厚,行動起來格外笨重,就地滾倒躲閃斷裂的松樹,準備獵熊的器械散落了一地,那人熊生來性猛,抱著紅松枝幹從高處跌下來也沒受傷,悍然而起,人立著撲向離它最近的胖子。
胖子毫無思想準備,首當其衝面對殺人巨熊,他平日裡那種「胸懷五大洲,放眼全世界」的大無畏氣魄,此時半分也沒剩下,在雪地裡連滾帶爬地只想逃跑,心慌意亂之下,沒奔出一步,便又摔倒在雪地之上。
再爬起來的時候,人熊已經撲到面前,一爪子揮落,胖子背後的棉襖便開了花,好在他慌亂中還記得獵熊之術,隨手抓起了滾落在身邊的樺木套筒,可剛一回身就立刻被人熊按住,人熊撲住人後立刻樂得瞇起了眼睛,它接下來習慣性要做的動作,就是用滿是倒刺的舌頭去舔人腦袋,要吸允活人的腦漿血液。
有的獵人說人熊這麼做,倒並非是貪嗜人血人腦,而是覺得人這東西怎麼長得這麼好看?皮光肉滑的,所以笑瞇瞇地伸出舌頭去舔,不管它的動機何在,反正活人被它舔一口就準得歸位,我見胖子勢危,抓起地上的獵叉,就打算衝上去救人。
這時燕子也從雪地中爬起,見人熊裹住了胖子,連忙大叫著提醒他:「快用樺木套筒脫身!」胖子被人熊一摟,疼得骨頭都快斷了,見人熊瞇著眼張開大口,一舌頭舔了過來,差點被它口中的腥惡之氣熏個半死,但他也十分清楚,生死關頭哪還顧得上又臭有疼,連忙把樺木套筒往自己腦袋和人熊舌頭中間一擋,人熊熱呼呼的大舌頭一下子就舔在了木筒子上,一大塊樹皮立刻就被它的舌頭帶了下去,胖子順勢一遞,把整個樺木套筒都塞進了人熊懷裡,趁機脫身出來。
人熊眼皮極長,它一瞇眼,長長的眼皮就會掉下來,再睜開來需要費些周折,此刻那人熊抱住了樺木套筒還以為是抱住了胖子,一通亂舔,但是感覺不對,抬爪子一撩眼皮子,見抱住的是塊爛木頭,頓時更增惱怒,吼哮聲起,熊吼帶起一陣腥風響徹四野,連遠處的山谷間都在回應。
我挺著獵叉前去接應胖子,正趕上胖子脫身出來,這一來倒把我閃在了人熊正面,我突然被那熊聲一震,頓時感覺雙腳發軟,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人類在粗獷原始的巨大力量面前,是多麼不堪一擊,此時見人熊人立著張牙舞爪直撲過來,哪裡還敢同它放對,倒拖了獵叉,掉頭就逃。
這種情況下燕子也不敢輕易放槍,山中獵人所用的抬牙子獵槍,是非常原始的火器,這種槍即使抵近射擊頭部,也根本不可能一槍撂倒一頭巨熊,槍傷反而會增添它的狂暴,中了槍傷的瘋熊往往能把整只牯牛扯碎,那樣一來局面將會更加難以收拾。
人熊三番四次沒有撲到人,被撩撥得發了狂,開始繞著大樹追趕我們,我的狗皮帽子也跑丟了,渾身熱汗直淌,跑了幾圈後心神逐漸鎮定了下來,眼見人熊在密林中東撞一頭,西撲一把的亂追我們,雖然我們暫時可以憑藉著密林粗樹躲避,但人力終究有限,時間一久,非得被它撲住不可,於是邊跑邊招呼胖子和燕子快放「黏乎套」。
燕子捉一空,在地上撿起幾個撒落的黃米面黏豆包,對準人熊扔了過去,人熊見有物劈面打來,渾不在乎,揮舞著熊掌隨手亂抓,把黏豆包捏得稀爛,那黏豆包外邊因為天冷凍得光滑了,但其內部仍然又軟又黏,人熊聞到香甜的氣味,撿起黏豆包來就往口中填去。
人熊性蠢,吃了黏豆包就忘了攆人,低頭只顧去撿,我們暫時得以喘息,也趕緊用狗皮帽子去拾黃米面黏豆包,撿滿了一帽子,就兜著扔到人熊身邊,人熊兩手粘滿了黏面子,它吃得興高采烈,一高興就瞇眼,大眼皮子一下子就耷拉下來把眼睛遮住,於是便又習慣性地用手去撂眼皮,但手上粘了許多黏乎乎的豆包,這一來便全黏到了眼皮子上,越是撂眼皮也就越睜不開,立刻失去了視力,它腳掌是圓的,能直立半晌,坐著的時候前掌不用據地,當下也顧不上身在何方,做在地上猛力拉扯自己的眼皮。
我萬沒想到這「黏乎套」如此好使,見人熊坐在地上只顧著去扯自己的眼皮,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趕緊對胖子和燕子二人打個手勢,三人各持器械分前、後、左三面迅速包抄過去,胖子舉起伐木的開山斧,雙手握住長斧柄,輪圓了使出「力辟華山」的勁頭,猛剁熊頭,與此同時我跟他一前一後,用獵叉戳進了熊眼,燕子也在側面用獵槍對準人熊的耳朵,一火槍貫耳轟去。
我們皆出死力,雷霆一擊,即便不能使人熊立斃當場,也要一舉奪取它耳目感觀,使它難以傷人,在這捨生忘死地合力夾擊之下,只聽人熊長聲慘叫,腦穿頭裂,身體跟座大山似的轟隆栽倒下去,也分不清是腦漿還是骨頭碴子,粉紅色的血沫子大片大片撒在雪地上,如同開起了一朵朵鮮花,我們三人眼前血肉橫飛,以為這下人熊是必死無疑了,沒想到那人熊太過彪悍,熊頭上血肉模糊得都分不清五官了,仍然猛地站起,狂嚎著直衝出幾步,撞倒了一株大樹方才仰天倒地,頭上血如泉湧,四肢一下下地抽畜著漸漸不再動了,整個森林也立刻從生死搏鬥的喧雜聲中陷入了沉寂。
我們原本是打算先由我們之中一人,胳膊上套了樺木套筒,拿了黃米面黏豆包,探胳膊進熊洞去下「黏乎套」,等人熊黏住了眼睛再將它戳死在狹窄的熊洞裡面,可沒想到這只巨熊沒呆在熊洞裡,發生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過程短促,卻驚心動魄,雖然最後以人熊的死亡告終,但剛剛死神的陰影同樣籠罩在了我們的頭上,如果當時膽色稍遜,只想逃命而不能適時反擊的話,現在橫屍就地的便是人而非熊了。
我們三人剛剛斗脫了力,腦中一片空白,心口窩子碰碰亂跳,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根本不敢相信真的在正面獵殺了一頭巨熊,看著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上揚揚灑灑落下,才意思到不知從何時開始下雪了,要趁著人熊剛死,趕緊取出新鮮的熊膽,當下勉力,從雪地上爬起來用獵叉戳了戳熊屍,確認它死得透了,三人這才開始剁熊掌剜熊膽。
人熊身上最值錢的也就是一掌一膽了,整張的熊皮則次之,以前我聽說山珍中有熊掌、猩唇之屬,都是極昂貴的珍饈,便打算剁下兩隻熊掌帶回去,但燕子說熊掌只有一隻可以食用,因為每到嚴冬到來,人熊即藏在洞中,不動不食,進入一種半死般的睡眠狀態,在這段時間裡,它以舌添熊掌不休,它所舔的這只熊掌營養價值最高,但另一掌在冬日常掩其臀,故不可食。另外熊皮也很特殊,人熊體態純陽,毛質堅厚,壯年男子不能穿熊皮襖,只適合年老體衰之人。
取了東膽給敲山老漢的孫女治病,剁了只熊掌可以留到春節的時候,拿去供銷社換大批年貨,這回真可以算是滿載而歸了,要是把人熊抬回去,支書定會對我們刮目相看,可憑我們三人之力,不可能把整只巨熊給拖回去,扔在林子裡再去找幫手,那回來的時候熊屍肯定已經被狼掏淨了,就這麼扔了實在可惜。
我出了個主意,乾脆把這頭人熊卸做幾大塊熊肉,扔進熊洞裡藏起來,再搬石頭封上洞口,正趕上下起大雪,也不用擔心熊肉腐爛變質,有充足的時間去屯子裡找人手幫忙。胖子和燕子二人都覺得這是可行之策,於是我點了根松油火把,去探探樹洞中有無別的出口,免得堵了前門開了後門。
但剛探身鑽進樹洞一看,便發現這樹下的窟窿又大又深,而且底下洞穴四通八達,看來林中有許多大樹下面都是空洞,我未敢輕入,立刻返回樹洞外邊,剛才只顧著取膽剁掌,倒沒主意打掃戰場,這時細看那地面上有幾株老樹,在剛才的激戰中被人熊或拔或撞,有的從中斷裂,有的竟是連根拔起,樹根拔出的泥土中,依稀露出兩三尊半截的石人、石獸,面目猙獰古怪。
我看得奇怪,想回頭問問燕子在深山老林裡,怎會有這些「四舊」?一回頭才發現燕子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石獸,臉色白得嚇人,像是看見了什麼比殺人熊還要恐怖的東西,不等我開口問她,她便顫聲對我和胖子說道:「不好了,這是山裡的鬼……鬼衙門!逃……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