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龍 正文 (二二一)無相
    孫存真的棍風和當年大相逕庭,六年苦修之後已經達到收放自如、剛柔相濟的境界,齊眉棍在兩軍之間象攔起一條巨大的軟索。與孫存真同來的十名棍僧,也跟著孫存真的步伐撲到兩軍陣前,分佈到女軍陣地的四方八面揮棍攔擊,在颶風一般的掃蕩下,清勇潮水似的被推下山坡,任何刀槍試圖伸向女軍陣中都像砍刺在厚綿被上,無處著力只可退不可進。女軍五行陣的抵抗本來已經被四方八面的進攻衝散,近一半女兵在混戰中傷亡,孫存真和僧兵的出現給女軍喘氣重新列陣的機會。

    墳墓中間的棺材仍在熊熊燃燒,孫存真看到自己推開一隊清勇,綠嬌嬌就馬上逼上去追殺,但是綠嬌嬌不敢離開墳墓上正在燃燒的火堆,當她一退回女軍陣前,清勇又源源不斷重新進攻,這樣打下去只有一方戰敗才可以停下戰鬥。孫存真看出綠嬌嬌的恨意和向清勇的挑釁,也許這正是對自己的挑釁,要停止這場沒有意義的戰鬥只有先制止住綠嬌嬌。

    孫存真大喝道:「鄉親們退兵,陳大人快帶鄉勇退下去!」

    這時一個聲音從陣中傳出來:「陳大人中槍了,女長毛殺了不少兄弟,我們要報仇!」清勇們馬上吶喊回應,報仇聲震動了整個山谷。孫存真看到綠嬌嬌斜眼看一看他,嘴角露出一個笑容,隨即大喝一聲,手上的纓槍帶著烈焰刺向前方的人群,一道紅光從槍尖吐出,她面前數十人頓時全身著火滾落地面,女軍中馬上傳出吶喊聲以壯聲威。

    孫存真知道這時一刻也不能停,他運起內息鼓蕩真氣,躍在空中直取綠嬌嬌,棍未打到,他在空中已經現出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元神,一個頭戴金冠身披黃金鎖子甲的美猴王,舞起漫天棍影,揚起狂風向綠嬌嬌逼去。

    綠嬌嬌暗笑一聲,提槍轉身跳起向清勇陣中人頭多的地方踏去。她這一著讓不想傷人的孫存真大為頭痛,在密集的人群頭上戰鬥,無論是棍還是槍都會誤傷清勇,這些清勇可不是為清廷賣命的綠營軍,他們都是從鄉里中招來保衛家鄉的團練,脫下軍裝就全是同鄉兄弟,死傷一人鄉中就多一家帶孝。這樣作戰對孫存真而言是極大困擾,他不想傷害清勇,又何嘗想傷害綠嬌嬌,他只有全力出擊以快制快,力求一招解決。

    綠嬌嬌的速度雖快,但始終不及孫存真數十年精深內力,剛烈的棍風帶著風雷之聲劈到綠嬌嬌背後,她肩上重重受了一棍,口中立刻吐出一口鮮血,但是逃逸的速度一點也沒有慢下來,她在刀槍林立的人群之上敏捷地閃開追殺來的棍影,一直用背對著孫存真,一邊大聲問道:「從背後打人的無相大師也要開殺戒嗎?」

    孫存真連環兩棍向綠嬌嬌腳下橫掃過去,把綠嬌嬌從人群頭上逼起,大喝道:「斬妖除魔,棒喝頓悟!」

    綠嬌嬌騰在空中扭腰翻身,使一招回馬槍卻向孫存真頭上刺去,口中含著血大喊:「誰是妖魔由不得你來判決!」

    孫存真剛才掃出的兩棍本是虛招,正等著綠嬌嬌出槍刺來,槍尖一到,孫存真拉回齊眉棍尾向槍尖絞去,大喝一聲:「種惡因者即墮魔境!」槍尖同時被棍尾斬斷。

    綠嬌嬌雖然背上痛得發抖,可是看到孫存真出神入化的棍法佩服而又欣賞,她叫一聲「好棍法」,隨即棄槍桿抽出兩把袖裡刀,身形一縮從人群頭上急速沉下,藉著嬌小的身形在清勇們腳下踏著詭異的三角馬,飛快地潛回女軍守著的墳墓前,一路上雙手不停地揮刀,所過之外大片清勇抱腳倒地。孫存真早已經打開天眼天聽,這種小伎倆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從清勇頭上飛快地追向綠嬌嬌,向前大喊道:「危險!前面的人散開!」

    前面的清勇聽到無相大師發號施令,立刻配合四散讓出一片空地,綠嬌嬌突然出現在無人之處,被孫存真如影隨形跟上,凌空掄棍劈在大腳上,她一聲慘叫滾到女軍陣前單腳跪起,清勇們已經一擁而上,幾十支長槍同時向她刺去。孫存真的棍雖然打向綠嬌嬌,可是他卻一直護在綠嬌嬌身邊,清勇刺來的長槍被他圈棍彈開,和僧兵一起攔在綠嬌嬌和清勇之間大聲喝止雙方士兵。

    這時安渭秋也拄著長槍一瘸一拐地跑到女軍陣前大叫:「小茹聽話!不要殺了,爺爺的棺材我讓你燒,燒成骨灰再拜祭一樣是孝順,你快走吧!」

    綠嬌嬌展開雙手握著袖裡刀,忍著痛楚站起來,再次催動內丹仰天長笑,身上的火影像蛇團般瀰漫著,再次浮現出少年哪吒的高大幻象,被綠嬌嬌一輪猛衝打怕的清勇,大叫著「有妖術」條件反射般向後退卻。他們看到無相大師雖然幾招得手,這女魔頭卻毫無敗象;剛才綠嬌嬌一出手就擊殺十幾名軍官,現在沒有足夠的軍官臨陣指揮,當清勇失去主動進攻的意志時,就失去了有效的進攻戰術,只在原地圍著女軍零落的五行陣吶喊。

    綠嬌嬌昂然守在眾女軍和墳墓前說:「不要叫我小茹,我是綠嬌嬌。大家都只是一個人,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如果孝順就是要聽你安排,那麼這個不孝的罪名我背了!如果孝順是我用來買這條命的價錢,你儘管開個價,現在我出錢買回來。我的骨肉由你生,可是我的心性只由我自己,你想我還你這點肉身之恩,我可以贍養侍候,可是由不得你發號施令!」

    安渭秋拄著長柄馬刀走前幾步,眼中含著淚說:「父母恩深似海,你怎麼能用錢買回來你的命呢?」

    「哼哼,市道好的時候買一個好看的女人要五十兩,一個鄉勇月餉三兩五兩,打死了安撫三十兩,綠嬌嬌被通緝時值五百兩,你想出多少價?」

    這時一個舉著大砍刀的清勇從人群中擠出來,扭曲著面孔狂叫著「還我兄弟」向綠嬌嬌衝殺。

    綠嬌嬌一轉雙瞳,怒目盯向那清勇的眼睛大喝道:「賣命的來了!」眼中閃出一股殺死人心的氣魄,這一招看似輕描淡寫的縛術,其實正是道法中知易行難,有如武林中摘葉飛葉般無上境界的攝心術。這個清勇頓時停定在原地,綠嬌嬌卻毫不停頓,只一步就閃現在他面前,三丈高的哪吒突然顯出六臂法身,一時間六臂齊動,兩臂擒刀折斷對方手臂,另兩臂分別按頭捉腰帶,兩臂揮雙刀向清勇的喉嚨和腰間刺去。

    眼看清勇就要被大卸八塊,一條齊眉棍插在綠嬌嬌和清勇之間,一片密不見影的棍風架開六條手臂,孫存真棍招清脆快捷,口中頻念佛偈:「一切懼刀杖,一切皆愛生。以自度他情,莫殺莫教殺。」攔開六臂的攻擊後,揚棍把清勇彈下山坡,再借勢回棍壓向綠嬌嬌腰間,輕輕發力把她挑回墳墓前,清勇們看到綠嬌嬌又要出手殺人,都群情洶湧地又要向墳墓攻去。

    綠嬌嬌收回法身,落在女軍陣前一滾身撿起盾牌腰刀,退入五行陣中面對清勇拉開作戰的姿態大聲說:「如我彼亦是,如彼我亦然,為善者得善,為惡者得惡。現在退不退兵由不得你我了!」

    安渭秋還想說什麼,可是被清勇報仇的吶喊聲高高蓋過了他的聲音,雙方戰意大起一觸即發。這時清勇陣中突然出現爆炸,連續五六個炮彈接著呼嘯落地,清勇陣中頓時大亂,山下傳來密集的鳴金聲,他們聽到不斷有傳令兵大叫:「長毛攻城啦!馬上回城守備!」

    大家回頭向山下看去,一隊紅頭巾士兵正趕著馬拉著炮車匆匆撤退,安渭秋跑到受了槍傷的知府陳大人身邊說:「吉安告急,快回兵守城吧,這裡已經不是主戰場,由老夫收拾就行了。」陳大人也親眼看到山坡上只有幾十個太平軍,不但久攻不下而且上面還全是女人,就算戰勝了也沒有多少戰略意義,於是指揮清勇救起傷兵抬起屍體從嵩華山上撤兵。

    綠嬌嬌和眾女軍看著清勇退兵卻一刻也不敢鬆懈,僅剩下的四個五行陣仍然張弓拔弩地對著安渭秋和孫存真帶來的十個僧兵。因為她們知道女軍出兵的任務是阻擊北上清軍,已經是太平軍佈置在大陸最南端的隊伍,根本想不起哪裡還有太平軍這麼及時出現施以援手,這時出現太平軍一定有古怪。

    從吉安城方向傳來零星炮聲,清勇撤退得更快,很快就消失在青原山後,綠嬌嬌才安排大家對傷兵包紮施救。安渭秋向守在烈焰前的綠嬌嬌走近幾步,綠嬌嬌手持盾牌大喝道:「站住,不要過來!」

    安渭秋有點不知所措,又驚又怒地站在原地。孫存真叫眾僧兵退到自己身後,又走到安渭秋身邊,從他手上拿下長柄馬刀扔在地上,一手扶著安渭秋回頭看向綠嬌嬌。他看到綠嬌嬌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隨即把自己手上的齊眉棍也扔在地上。

    綠嬌嬌看著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布的孫存真扶著自己的父親,在佈滿硝煙的山崗上一步步走向自己,心裡百感交集漫無頭緒,剛才所受的傷痛一下湧向全身,手上的刀盾慢慢垂下,全身發軟失神地坐到地上。

    安渭秋走到綠嬌嬌面前,帶著憐愛心痛的表情看著這張日思夜想的臉,輕輕叫了一聲「小茹」,綠嬌嬌心裡一陣刺痛,抬起頭皺眉看著安渭秋,眼裡儘是抗拒和怨恨。孫存真知道綠嬌嬌的心思,他先叫了一聲:「綠施主……」

    「無相大師,呵呵,有何賜教?」綠嬌嬌從見到孫存真開始,就驚奇於他所選的路,沒有命運控制的他卻遁入最多條條框框的佛門,這就是他要找的自由嗎?如果不是在戰場中見面,綠嬌嬌看到孫存真就會逮住他談上三天三夜,要他講這幾年的事情。綠嬌嬌知道孫存真永遠不會害她,永遠會對她好,這時她更願意和孫存真說話,準確地說是調侃。

    孫存真的聲音平靜如水,立掌行禮說道:「此種身形非自作,亦非他人造此禍。世上的愛恨都由眾因而起,恨不能只責一人,愛不能只寵一人,心懷三界六道大慈悲才可渡人渡己,渡眾生苦劫。你父親時常算你的八字,想知道你的消息,可是他知道你生性放逸倔強,怕你不喜歡的話乾脆永遠不回來,所以不敢去找你,只是一直留在家鄉等你回來團聚……」

    綠嬌嬌抬起頭看著孫存真的眼睛說:「不用麻煩了,那個八字已經和我無關。」她回頭看看,火中的棺材已經燒成碳堆,欣慰地笑著說:「這鳳凰展翅局只得龍案朝山有力完滿,兩旁龍虎飛散,本來就主子孫離鄉萬里,安大善人又精通命學,對兒女回不回來早就心裡有數……不過現在好了,爺爺的骨殖火化之後,風水靈力大減十倍,安家人人都自由了……」

    「小茹……嬌嬌……」安渭秋叫了一聲後想起綠嬌嬌不喜歡這個名字和身份,馬上生硬地改口說:「嬌嬌,你受傷很嚴重,快給父親看看……」綠嬌嬌坐在地上把頭扭向另一邊,不理睬安渭秋的話,安渭秋繼續說道:「我算不出你要回來,也算不出你在軍中,你是不是施法棄命了?棄命是很危險的事,不要做傻事啊,留在吉安生活的話……」

    綠嬌嬌頓時怒目相向打斷安渭秋的話:「不用說了,我不會留下來。命是天定,風水是你定,你喜歡在命運安排下活著是你的事,我的自由你到死都不會領悟!」她轉身對月桂香桂說:「月桂香桂,清掃火堆撿出骨灰,開墳把骨灰葬回去。」兩人得令後馬上帶人動手收拾殘局。

    安渭秋見女兒和自己半句話都對不上,只好推開孫存真的手搖搖頭轉身走下山,走了幾步,他像想起什麼又停了下來,然後轉身走到綠嬌嬌面前,從甲衣裡摸出一個壓扁的布娃娃遞到綠嬌嬌面前,綠嬌嬌吃驚地看著。

    這個布娃娃用碎花布縫製而成,有辮子有耳朵,臉上用小扣子釘出兩隻大眼睛,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小旗袍,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娃娃版的綠嬌嬌,是她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玩具。布娃娃一直陪著她離開家鄉,又一起回到吉安,直到在六年前在奇門幻陣中拚死戰鬥時遺失。

    安渭秋拿著布娃娃的手輕輕地抖動著,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說:「你大哥……把這個布娃娃帶回來給我,六年來我一直帶在身上,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不過我知道這是你從小最喜歡的東西,來,拿著吧……」

    孫存真看到這個布娃娃心中同樣一震。多年前也是在山坡上,面前也是滿身征塵讓人心痛的綠嬌嬌,他也曾經這樣握著這個布娃娃。那時布娃娃裡附上了綠嬌嬌八字,他為了能永遠和綠嬌嬌在一起,以此要脅綠嬌嬌開槍殺死傑克,那一種前所未有的控制感幾乎在一瞬間充斥了腦海。

    綠嬌嬌伸手接過失去了六年的布娃娃,手指擦過父親冰冷粗硬的手。她記得這雙能寫一手好字的大手曾經溫暖柔軟,這是一個好命之人必備的手相。這麼硬的手只有農夫和士兵才會有,對安渭秋而言,無疑是近年在戰場上緊握兵器,才讓雙手長滿了繭子。如果安渭秋沒有布下將軍披甲局,如果沒有連自己也親歷戰事,在這樣的亂世之中,一家之中又有幾人能活下來呢?

    綠嬌嬌的心抖了一下,可是她沒有說任何話,接過布娃娃後看著安渭秋蹣跚著轉身下山,這個蒼老的背影也許會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孫存真吩咐僧兵先扶安渭秋回淨居寺,然後對綠嬌嬌說:「綠施主,你也精通佛理,知道何為因果善惡,但是現在卻和賊兵為伍,以你這樣的修為卻沒有用到正道上,無疑是助紂為虐。」

    綠嬌嬌不屑地笑著說:「你被天軍打敗過嗎?」

    「我們幾次戰勝長毛,長毛從未攻進過吉安府,可是每次長毛來到都是一場浩劫,不但燒殺搶掠,還焚書燒廟,釣源旁邊的積華廟就在幾個月前被燒燬,淨居寺也曾經被長毛圍攻,全憑寺中僧人力戰才保住叢林,綠施主……」

    綠嬌嬌聽到他前一句施主後一句施主,心裡煩不勝煩:「行了!不要假惺惺地叫施主,我沒有給你捐過香油錢,你還欠我二百兩銀子呢,天軍的情況我會自己瞭解,你回去當好你的大師就行了。」

    孫存真從地上撿起齊眉棍,立掌對綠嬌嬌行禮說道:「那二百兩道場金貧僧一直記在心裡,已經存夠了錢歸還,如果綠施主行動不便的話,貧僧一會取來給你。施主請在這裡稍等,貧僧快去快回。」說完轉身就走。

    綠嬌嬌手裡拿著布娃娃對孫存真喊道:「孫存真!」

    孫存真馬上拄棍停下腳步,綠嬌嬌衝著他的背影說:「我想去淨居寺看看,你背我去吧。」

    孫存真頭也不回地說:「男女授授不親,綠施主如果一定要到淨居寺參拜,可以請其他女施主扶你去。」說完開步又走。

    綠嬌嬌知道,佛門境界無色無相,真正無相的大師又怎會有男女之別掛在心上呢?如果這個問題放在無味大師身上,一定會爽快答應。綠嬌嬌扶著地面站起來向孫存真追去,跑到距離孫存真幾步遠的地方不小心踢到一支斷槍,腳下一拐摔倒在地,發出一聲嬌滴滴地痛叫。

    孫存真的腳步緩一緩卻沒有停下來,他心裡很清楚綠嬌嬌在試探什麼,可是他的心實在沒有力量把綠嬌嬌扶起。他跨開大步向山坡下飛奔而去,身後聽到綠嬌嬌銀鈴般的戲謔笑聲迴盪在山谷中,也迴盪在他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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