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龍 正文 (二一四)無淚
    清軍不知道這個問題早在綠嬌嬌的意料之中,當她第一次上金雞嶺察看地形,就已經考慮過被圍困時要面對的困難。在廣西經歷過金田鎮和永安城的突圍大戰,綠嬌嬌非常清楚一但軍隊被圍會出現什麼惡劣情況,沒有槍炮火藥還可以利用地形去作戰,可是沒有糧和鹽卻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到達坪石鎮當天,綠嬌嬌就重金收購了全鎮的鹽糧,可是這樣並不足以打一場曠日持久的陣地阻擊戰,在她的策略中能夠自己種糧是最好的方法。

    金雞嶺上除了山石,還有土坡和溪流,在這裡可以種上農作物。當女軍和清軍對峙時,女軍的前中後三軍輪番進行大練兵和大耕種。女軍中絕大部份是農民子弟,種地對她們而言是生活也是享受,過去在鄉下日夜勞作是為了交田租,在這裡是為自己,大家耕種的熱情非常高漲。現在正是春末夏初,女兵們在這片天上人間般的美景中,根據不同地形種上水稻、紅薯和瓜果,看著地裡的莊稼一天天的發芽成長,心情喜悅得像飛進了小天堂。

    綠嬌嬌也愛上了這種半空中的田園生活,每天操練完士兵,就會和大家一起下地勞作,太陽下山的時候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種出來的瓜果,讓她真切領會到如果有一天均田均富,天下農民心裡的快樂。

    傍晚吃飯的時候,天上紅霞滿天,大樹下的木桌上除了飯菜還擺上了鮮美的魚湯,洪宣嬌咕嚕咕嚕喝了一碗之後,感歎地說道:「山裡的魚比水塘裡養的魚甜多了,綠將軍真是有辦法,還可以想出在山裡建水池養魚的點子,現在姐妹們就算沒有肉吃,也不會臉黃骨瘦。」

    綠嬌嬌也喝下一碗湯愜意地說:「啊……太舒暢了,遲一些木瓜出來了,加進魚湯一起煮還可以催奶呢。」一同吃飯的女將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隨著晚風傳來笛聲,慢慢地穿過女兵們的歡笑聲,大家都靜了下來仔細地傾聽,香桂邊吃邊說:「蘇三娘吹笛子了,過去她也吹過給我們聽。」

    洪宣嬌停下筷子聽了一會,笛聲緩慢而千回百轉,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悲愴,她突然沉下臉說:「她不能吹笛,我去找她。」一說完拍下碗筷就飛身循聲而去,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連忙跟去。洪宣嬌兔起鶻落越過幾個軍營,正在吃飯的女兵也以為發生了什麼,紛紛停下站起來看著飛撲向蘇三娘的洪宣嬌。

    洪宣嬌看到蘇三娘正坐在懸崖絕壁邊緣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面對著一字峰和腳下的深谷,她靜靜地托著笛子,霞光映著她的側臉宛如仙女下凡。蘇三娘是太平軍中公認的美女,洪宣嬌的美誘人妖驍,她的美貌卻大方得體,可是嫻雅安靜的蘇三娘,作戰時的勇猛和戰略戰術卻不輸於洪宣嬌。她平日沉默寡言,大家只知道她是洪門香主,帶著一千洪兵來投太平軍,卻從來不見她提起身世或丈夫。蘇三娘有地位有戰功,她不想說的事誰也不敢問,可是今天洪宣嬌從她的笛聲中聽出一股難以平抑的憂怨和思念。

    洪宣嬌一落腳站在蘇三娘身後,立刻拍幾下掌打亂了笛聲的節拍,笛聲嘎然停下。洪宣嬌小聲說:「蘇監軍,山下就有清狗的探子,悱惻之音亂軍心壯敵膽,我想以後不宜再有。」

    蘇三娘從巨石上站起來,恬靜微笑著對洪宣嬌說:「洪丞相,很抱歉違犯了軍規,蘇三娘知罪了,以後不敢再犯。」說完深深掬一躬就要閃身走開。洪宣嬌說道:「蘇監軍請留步。」

    蘇三娘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洪丞相要治我的罪嗎?」

    洪宣嬌看看身後,綠嬌嬌和月桂香桂都跟了上來,眾女軍遠遠地看著她們。她笑著對蘇三娘說:「怎麼會呢?我只是想請蘇監軍到帥營一聚。」

    大家一起慢慢沿著山谷走到中軍帥營吃飯的大樹下,綠嬌嬌知道洪宣嬌想和蘇三娘談心事講道理,因為一個人心裡有事,總是憋在心裡難免有不合時宜的宣洩,想蘇三娘以後不再犯軍令,與其懲治不如讓她有所釋放。綠嬌嬌叫月桂從山洞裡拿出一個酒罈子,她接過來拿在手中對蘇三娘說:「我們從軍這麼久了,只是商議軍情的時候才聚一聚,今天戰事平靜,我們不妨喝點酒聊聊天,好不好?」

    「綠將軍吩咐,蘇三娘當然照辦。」蘇三娘說的話客氣中隔著遠遠的距離。

    大家倒上酒後,綠嬌嬌笑呵呵地說:「這是廣東桂花陳釀,入口香甜可是頗有後勁,大家慢點喝哦,來,祝……」

    蘇三娘矜持地笑著,接過碗一飲而盡,綠嬌嬌看到僅有一壇的桂花陳釀突然沒了一碗,她的聲調隨著灌進蘇娘肚子裡的酒滑了下來:「唉……祝什麼呢?」

    洪宣嬌是軍中首領,這種話可不會說錯,她一舉起碗就說:「祝早日建立天國,天下太平,家人團聚。」說完也一飲而盡。

    「我想早點回家。」香桂說完喝了一口,月桂想了想沒有說話,也喝了一口。

    綠嬌嬌看到氣氛挺不對勁,歎一口氣也灌了自己一碗。喝完後自言自語地說:「這麼喝法,這罈酒可不耐喝,你們得省點。」她給蘇三娘倒上酒,順便抬起頭問道:「三娘的眼睛真好看,眼頭帶勾眉尾帶尖,你是長女嗎?」

    蘇三娘笑著說:「呵呵,早聽說過綠將軍是神人,果然名不聞傳,我的確是長女。」

    洪宣嬌奇怪地問道:「那你為什麼叫蘇三娘呢?」

    蘇三娘輕輕地提一提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後說道:「綠將軍可以看得出來嗎?」

    綠嬌嬌抬眼盯住蘇三娘的臉,大家都好奇地看著綠嬌嬌等她說出結果。她看著看著突然笑了一聲:「呵,天色太暗看不出來,大家喝酒吧。」

    洪宣嬌一把從綠嬌嬌手裡拿過酒碗:「不許喝,你肯定看出來了,不說出來今天晚上沒酒喝。」

    「哎呀,你們拿我來開心了,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奇怪嘛,讓三娘說還不是一樣?」綠嬌嬌一邊拖長聲音無辜地說,一邊看著蘇三娘眼睛,她正似笑非笑象挑釁一般看著綠嬌嬌。香桂也在旁邊搖著綠嬌嬌的肩起哄:「嬌姐說嘛,說錯了蘇監軍也不會介意的,是嗎?」蘇三娘深深點了一下頭。

    綠嬌嬌說:「天太黑我看得不一定准,我們只是喝酒聊天,說錯了什麼可不負責任啊。」

    「綠將軍儘管說。」蘇三娘講完端端正正在坐在石頭上,正面對著綠嬌嬌,一副等著人來看相的樣子。

    綠嬌嬌說道:「因為你是長女,所以我曾經想過你會不會是蘇家的第三個妾,可是你額方頜圓,是原配的相格;你兩眼之間的鼻上山根高挺,女相以鼻為夫星,山根高挺又是夫星有力早嫁之相,所以我斷你早就出嫁了,是少年原配夫妻,對嗎?」蘇三娘微笑著點點頭。

    綠嬌嬌又說:「可是你相裡夫星雖美,卻被印堂中一道細紋直刺,懸針破印夫星受克,應在二十歲前丈夫已經離你而去。如果你不是排行第一卻奇怪地叫做蘇三娘,我會以為你丈夫尚在人世只是遠走他鄉,但是你這名字加上剛才笛聲中暗藏恨意,所以我斷你丈夫已經去世,你的名字正是你丈夫的名字,他叫蘇三,你為了記念夫君所以自稱蘇三娘。」

    大家聽到綠嬌嬌的斷言都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洪宣嬌輕輕問了一聲:「是這樣嗎?」一陣山風吹過,蘇三娘鬢角的長髮掠過臉龐,她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簾,拿起碗喝了一口酒,沒有說任何話,大家看得出來這是對綠嬌嬌斷言的默認。

    月桂連忙走到綠嬌嬌身邊蹲下來,雙眼帶著關切地問道:「嬌姐,你可以看出她夫君的生死,你可以看看我的夫君嗎?」

    綠嬌嬌沒有看她,也埋頭喝一口酒。她知道在永安城突圍時,月桂的丈夫在後軍被清軍追擊時失蹤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而從她的面相中早就看出她丈夫已經死去,只是怕她傷心,也為了給她一個希望,從來不會說起。月桂看到綠嬌嬌的沉默,更激動地搖著她的手臂問道:「他是不是死了?嬌姐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大家都喝了點酒,可是面對這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心裡卻冷得發抖。月桂一直搖一直追問,綠嬌嬌仍是無言以對。

    「蘇三哥是洪門香主,被清狗殺死了。」蘇三娘開口打斷了月桂的話,也打破了難以承受的無聲。「於是我賣了我們的酒樓,帶著堂口的兄弟起義……為夫報仇。」

    月桂雙腳一軟坐在地上,失神的雙眼湧出淚水,香桂叫了一聲姐姐,跑到她身邊抱住她。蘇三娘倒一碗酒放在月桂面前說:「哭吧,眼淚是會哭干的……」

    綠嬌嬌看看蘇三娘,她的眼裡沒有淚,如花般柔美的臉上只有可怕的平靜。

    洪宣嬌分別摟了摟各姐妹的肩:「別想太多了,大家都回去睡吧,半夜還要巡營,回去吧。」

    蘇三娘告辭回前軍大營,香桂也扶著月桂離開,洪宣嬌和綠嬌嬌走到山谷邊緣,腳下深不見底的深淵象無法預知的未來。洪宣嬌像是自言自語地問:

    「蘇三娘的仇報了嗎?」

    「可以看相知道的事,是注定嗎?」

    「注定的生死也會有恩仇嗎?」

    綠嬌嬌也瞇著眼向下看著漆黑的山谷,幽幽地說道:「你也別想太多了……」

    「我丈夫呢?」洪宣嬌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兩人沒有對視,沒有對話,只是閉著眼睛細心聹聽山風帶來的各種聲音,像在等待上天給她們答案。

    過了很久,綠嬌嬌突然轉身背著手走進沒有燈光的山洞,用很小的聲音留下一句洪宣嬌沒有聽清的話:「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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