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嬌嬌不管安龍兒是不是全身僵硬,她依然用頭靠在他肩上,在他耳邊說:
「有一對夫妻。女的長得很漂亮,也很有才能,年紀輕輕就打理著一個大家族的生意;男的長得英俊瀟灑,文采出眾,詩畫雙絕,十七歲就考上秀才,二十一歲就被四大書院聘為講學;他們互相愛慕,情深義重……」
綠嬌嬌抬起頭看著安龍兒的臉說:「那男的有幾分像你……」
然後她放開摟著安龍兒的手,走到安龍兒身後再環抱著他,把頭靠在安龍兒的背後,似乎在尋找最舒服的位置。
安龍兒感受著從身後貼進來的體溫,心跳不禁強烈起來,以至於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不在乎綠嬌嬌說什麼,可以這樣貼著綠嬌嬌,是他一生裡最幸福的事情。
綠嬌嬌又把嘴巴湊到安龍兒的耳邊小聲說道:
「男的在書院裡教書,每天見到的只是男學生,有一天卻看到有個女學生出現。這個女學生只有十五歲,是書院捐資善人的女兒。這個秀才經常教女學生作詩畫畫,還常常向女學生暗示愛慕之情……而秀才的文采和英俊也讓女學生傾慕不已,他們在閒時一齊談經論道,晚上也常常相伴到江邊吟詩作對,互訴衷情。秀才對女孩子說願意一生一世永不分開,還要娶她為妻,女孩子也滿心高興地等著那一天,終於日夜共處,雙宿雙飛……」
安龍兒直覺上認為日夜共處、雙宿雙飛是很好的事情,如果能像現在這樣抱在一起日夜共處就更好了,手不自覺地往綠嬌嬌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去。
綠嬌嬌察覺到他的動作,並沒有阻止他,繼續把臉貼在他背後,閉著眼睛說下去:
「秀才經常藉故睡在書院而不回家,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她在家裡費盡心思打理事務,秀才卻只喜歡經道之學,不喜歡營商;他妻子本以為,秀才能回家好好相處也是開心的事情,沒想到他現在居然連家也不回,於是她在明查暗訪之後,深夜帶著人突然闖入秀才的宿舍,正好發現秀才和女學生一起睡在床上,於是把兩人綁起來……」
安龍兒問綠嬌嬌:「秀才的家距離書院很遠嗎?」
「一河之隔。」
「那秀才不喜歡他妻子了?」
綠嬌嬌冷笑了兩聲:「哼哼……當晚秀才的妻子就以通姦罪報官,也驚動了書院的學監,和女學生的父親……兩個人被綁著按倒跪在衙門公堂上,女學生哭著求秀才的妻子放過她,她願意嫁給秀才做妾……」
安龍兒也說:「是呀……秀才娶了女學生就行了,本來不必報官。」
「可是秀才的妻子不這樣想,那生意是自己家的生意,裡裡外外自己一手操持,本來就輪不到秀才說話;再說這秀才何嘗不也向自己山盟海誓,白頭到老?她不是也痛心疾首嗎?」
安龍兒聽綠嬌嬌這樣說,也不好再說什麼。他雖然只有十三歲,可是還不至於蠢到以為綠嬌嬌給他講鄉村秩聞來消遣長夜,他知道綠嬌嬌講的事一定和她有關。
「只要秀才願意娶女學生,這一案就不是通姦,可以馬上消案……可是在公堂之上,秀才百般吱唔,他妻子激憤無比,要求知縣按大清律例,以刁奸罪論處,兩人各杖一百……」
安龍兒感覺到綠嬌嬌的身體顫抖起來,他簡直可以感覺到身在其中的綠嬌嬌是何等的激動,也許是恐懼。他的另一隻手也捉住綠嬌嬌抱住自己的手,可是綠嬌嬌卻像受驚一樣突然彈開。
安龍兒轉身看著她,她的臉在月色下蒼白如雪,大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視線透過安龍兒的身體,焦點並不在他身上。
她繞開安龍兒,慢慢走到平台的最邊緣,看著遠方的黑山,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
「那一百杖打下去的話,兩個人都會死掉……書院的學監不斷地向知縣求情,希望兩家可以和解,可是女學生的父親卻一直默不作聲……
知縣可能也很為難吧,一家是城中富戶,一家是鄉里的善人鄉紳,得罪誰都不好辦。於是知縣把這樁案判為各打三十杖,再由雙方各自帶人回鄉,由鄉紳自行按鄉例處理。」
安龍兒慢慢走近綠嬌嬌,站在距離她一臂距離以內低頭看著綠嬌嬌的腳,他直擔心綠嬌嬌失足跌到樓下去。
綠嬌嬌轉過身看著安龍兒說:
「你知道按鄉例是怎麼處理嗎?」
安龍兒茫然地搖搖頭。
「用石頭砸死……」
「啊?!」這個答案讓安龍兒也嚇了一跳,安龍兒不禁關心起事情的結果:「那兩個人就這樣被打死了吧?」
「女學生被帶回鄉里祠堂,給一群老鄉紳評理。一方說女學生勾引秀才,另一方說秀才誘姦女學生,吵了一整天……女學生被打了三十杖一身都是血,還跪了一天一夜,被人圍觀譏笑,可能女學生的父親也羞得無地自容……」
安龍兒不知道那個秀才還在想什麼,別說只要娶了女學生就可以平息這件事,就算是朋友有難也該挺身而出,他說:
「我覺得那個秀才太壞了……」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會帶那個女學生一起離開這裡,重新生活……」
「那原來的妻子呢?」
「他妻子已經不喜歡他了,喜歡他的話不會讓知縣打他一百杖……都不喜歡了,不能在一齊啊……」
「是啊……」綠嬌嬌看著安龍兒說:「照你這麼說,秀才也不喜歡女學生,不然怎麼會讓她受這樣的恥辱……他還喜歡他妻子嗎?」
安龍兒的思維很簡單,這種問題對他來說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直接有答案:
「他當然不喜歡他妻子,誰也不喜歡把自己綁起來送官的人。」
「可是他跟了他妻子回家……女學生最後被從輕發落,因為她父親有點面子,她不用被石頭砸死……也因為她父親有點面子,這個女學生再也不能在這裡拋頭露面,被人見到都是丟自己臉,丟家裡臉的事情。」
安龍兒問:「從輕發落是什麼?」
「住在家裡丟臉,正派人家也不會要這樣的女人,在鄉里生活也會被人天天取笑唾罵……從輕發落就是在遠鄉找個討不到老婆的臭男人嫁了,永遠不得再回本鄉。」
故事好像說完了,綠嬌嬌的神情疲憊,也好像是放鬆了一些。
安龍兒問道:「後來那秀才怎麼樣了?」
「不知道……」
「那個女學生呢?」
綠嬌嬌知道,那個女學生的父親找人四處打聽,在富田鎮附近的隴下村找到一個老實莊稼漢。他家裡還有幾畝田地,只是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於是就安排把女兒嫁過去,了結這件醜事。
不過她沒有回答安龍兒,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對安龍兒說:
「我跳舞給你看吧……」
安龍兒象傻了一樣瞪大眼睛,他從來沒想過綠嬌嬌會跳舞,而且是在這個只有兩個人的夜晚。
綠嬌嬌慢慢軟軟地走到平台中間,左手捻起蘭指,曲肘翻腕亮向天空,右手在身後輕輕揚起;挺胸塌腰側身半蹲點出左腳,抬起尖削的下頜看著左手,在如鉤的殘月下慢慢亮出一個絕美的定型……
月色下的綠嬌嬌身穿薄衣,在月光中隱約透出身體的曲線,讓安龍兒覺得心頭一蕩。安龍兒在畫裡見過這個動作,他脫口說出:
「漢宮秋月?」
綠嬌嬌斜眼看著他笑一笑,眼神居然嫵媚,聲音嬌懶卻有點沙啞地說:
「小黃毛真是讀過些歪書……」
然後她慢慢揚起衣袖,身姿搖蕩在清冷的夜風中,無聲的舞出一個個美妙的姿態。配合著舞姿,綠嬌嬌輕輕地吟誦:
「江繞黃陵春廟閒,
嬌鶯獨語關關……」
她的動作很慢,身體很柔軟,可見是天生跳舞的料子;她的身體嬌小而勻稱,只要沒有人站在她身邊,絕對看不出她身高不足六尺。
她手纏花步輕跳,繼續一字一字地輕聲吟唱:
「滿庭重疊綠苔斑,
陰雲無事,
四散自歸山……」
安龍兒細細地看著眼前的美景,他真是想不到自己有這種福氣,看到綠嬌嬌跳舞給自己一個人看。綠嬌嬌的動作越來越慢,安龍兒看到她的動作有點發抖,不知是冷,是累,還是……
「簫鼓聲稀香燼冷,
月娥斂盡彎環……」
安龍兒從小學習詩書,對唐詩宋詞都有不少印象,這首詞他記得叫《臨江仙》。沉浸於綠嬌嬌身影中的安龍兒,也沉浸於她的節奏,不自覺小聲接上最後一句:
「風流皆道勝人間,
須知狂客,
拚死為紅顏……」
安龍兒話音剛落,綠嬌嬌的動作就停了下來,雙腳一軟跪在地上,低下頭無聲地抽泣。
安龍兒馬上跑到她身邊蹲下想扶起她,綠嬌嬌一把撲到他懷裡,把臉埋在他胸前劇烈地哭起來。
大花背似乎知道綠嬌嬌的傷心,它走到綠嬌嬌身邊,不時把頭湊到安龍兒懷裡,用舌頭舔著她的臉。
她極力忍著聲音,不想吵醒其他人;她的臉壓得很緊,哭的聲音很小,
可是這樣並不會讓哭泣停下來,安龍兒這時不再全身僵硬,他雙手緊緊地抱著綠嬌嬌。
他不知道什麼事可以傷心成這個樣子,可是綠嬌嬌這樣傷心,他的心會和她一樣痛。
就這樣在二樓平台上抱著,直到天色微微發白,綠嬌嬌才獨自走回房中睡去。
安龍兒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到傑克正在床上,把自己擺成大字形睡覺,偶爾還會笑一笑。
當綠嬌嬌來敲傑克和安龍兒的門,已經接近中午。安龍兒看著綠嬌嬌的臉,看不到任何不開心。這時的綠嬌嬌和平時一樣,眼神狡黠,似笑非笑,嘴裡吮著話梅,一付調皮小女孩的樣子。直讓安龍兒覺得昨天晚上的一切是在做夢,可是那貼緊身體的感覺仍是那麼逼真和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