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箭在弦上第二十七節二月下,冀州,邯鄲。顏良伏在案几上,全神貫注地看著地圖。文丑坐在一邊,隨意地翻閱著文卷,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不耐煩。翼州刺史郭策坐在兩人的對面,他抱著雙臂,閉著眼睛,耷拉著腦袋,好像睡著了一般。「按照大將軍的命令,邯鄲、鄴城、甘陵三座大營的軍隊將立即集結,向河內方向快速推進。」顏良稍稍抬頭,望著郭策說道,「郭大人,三萬大軍的糧草,還是請你務必盡快備齊。這沒有商量的餘地。」郭策哼了兩聲,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郭大人,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文丑把手中的竹簡往案幾上一丟,十分不滿地說道,「貽誤了軍機,你要掉腦袋的。」郭策緩緩睜開眼睛,歎了一口氣,「兩位大人,你們真是讓我左右為難啊。」他舉起雙手揉了揉太陽穴,眉頭深皺,非常苦惱地說道,「先前朝廷曾下旨,讓我把糧草北運幽州,但現在你們又接到大將軍的命令,要我把糧草供應給你們。」郭策無奈地搖頭再歎,「你們說,我該怎麼辦?是聽朝廷的,還是聽兩位大人的?」「很簡單。」顏良臉色一冷,坐直了身軀,「該北運的糧草還是北運,該給我們的糧草立即劃撥給我們。」郭策錯愣了片刻,「這是大將軍的意思?你們打算兩線作戰?」「目前看來是這樣。」文丑解釋道,「北疆地域遼闊,柯比熊又非常狡猾,這仗肯定要打上一段時間。河北在短期內無力威脅洛陽,袁紹沒有後顧之憂,他可能會趁機佔據中原。一旦讓袁紹佔據了中原,騰出了手,他必定要攻打河北以牽制我們的兵力,讓我們在北疆無功而返。如此一來我們就麻煩了,不但暫時無力平定北疆的叛亂,留下重大後患,還會在未來南下平定中原的過程中碰到袁紹這個強有力的對手,延緩平定天下的時間。」「所以……」文丑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洛陽,「為了保證北疆平叛的順利,同時也是為了阻止袁紹攻佔中原,我們必須以攻代守,向洛陽方向發起攻擊,以拖住袁紹的兵力,阻止袁紹侵佔中原的腳步。」郭策連連點頭,「你們說得很有道理。此刻攻打鮮卑人,等於給了袁紹一個奪取中原的機會。只是,朝廷的聖旨……」「你先給各營大軍調撥糧食軍械。」顏良用力一揮手,神態異常堅決,「大將軍即將趕到冀州,到時你就能拿到朝廷的聖旨。」郭策精神一振,急忙問道:「大將軍馬上就要來?」「河北這次兩線作戰,而河內戰場的勝敗,直接關係到未來天下形勢的走向,所以大將軍決定親自趕來指揮。」文丑故作神秘,衝著郭策小聲說道,「晉陽的人都以為大將軍要北上幽州,很少有人知道大將軍真正的目的地是冀州。此事屬於機密,你不要洩漏了出去。」郭策心裡一驚,隱隱約約覺得這裡有名堂。二月下,晉陽。大將軍李弘悄然離開了晉陽。前往十里長亭相送的只有尚書令李瑋一人。「你知道我為什麼只讓你一個人來送我嗎?」李弘站在長亭裡,望著遠處峰巒疊嶂的大山,臉上憂色重重。李瑋微微一笑,「大將軍在晉陽的這段時間,是不是聽說了什麼?」李弘轉頭看了他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怒色,鼻子裡發出了一聲淡淡的冷哼。李瑋的笑容漸漸消散,嘴角慢慢掀起幾分不屑和孤傲,「尚書檯雖然在宮外理事,但它依舊屬於中朝,還是督領昔日權責,並沒有干涉和搶奪外朝諸府任何權力。有些人的話,大將軍不要全信,更不要偏聽他們的一面之辭。其實,那些對我頗有微辭和不滿的人,要麼是別有用心,要麼是對我心懷不滿。」李弘仰頭望天,一言不發。李瑋靜靜地站在他旁邊,沒有多加解釋。「尚書檯由五曹擴為六曹,凡相權所涉之事,尚書檯無不具備。尚書檯的府衙越做越大,尚書檯的官吏也一加再加。」李弘口氣嚴厲地說道,「你李大人想幹什麼,晉陽何人不知?」李瑋淡然一笑,不置可否。「長公主的目的是什麼,我知道,你知道,外朝諸大臣也知道。」李弘轉身面對李瑋,指著他的鼻子,壓低嗓門說道,「你明知這麼做會激怒外朝諸大臣,引起朝局動盪,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以你目前在晉陽朝廷的地位,只要擺正尚書檯的位置,緩和長公主和外朝諸大臣之間的矛盾,完全可以避免這一切。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手中的權力還不夠大?」「大將軍,朝廷的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要複雜。」李瑋想解釋兩句,但看到李弘生氣的樣子,他把話又收了回去。「當初你棄上卿高位於不顧,屈就於秩俸千石的尚書令,難道就是為了幫助長公主奪取相權?先輩們幾百年都沒解決的事,難道你和長公主在這短短數年就能扭轉乾坤?你睜開眼晴看看,現在朝堂上的三公九卿都是什麼人?無論長公主還是你,目前都無法和他們正面抗衡,如果你們再這樣鬧下去,肯定要出事。我不希望朝廷出事,如果你們依舊咄咄逼人,為所欲為,我就要採取措施了。」李瑋緊鎖的眉頭猛地顫抖起來,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你把這個意思也告訴長公主了嗎?」「我需要告訴長公主嗎?」李弘怒哼一聲,手指差點戳到了李瑋的臉上,「你不要和我裝糊塗,你在晉陽這一年多時間的所作所為,我在這段時間裡聽得夠多了。我一直想聽到你的解釋,但讓我失望的是,你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認識到自己對社稷造成的危害。」「大將軍……」李瑋臉顯惱色,顯然不能接受李弘的指責,「我……」「你不要說了。」李弘用力一揮手,打斷了李瑋的話,「朝中很多大臣認為,去年初,長公主拿出的新官制根本就是你的傑作,他們甚至認為你的目的就是為了拿到相權,架空三公九卿,成為事實上的丞相。一年多來的事實證明,你已經快達到這個目的了。」「仲淵,你現在是外朝大臣們的眾矢之的,你知道嗎?」李弘怒聲說道,「一旦外朝大臣聯手對付你,而長公主在利用你的手已經成功奪回相權的情況下,你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長公主會毫不猶豫地犧牲你,以緩和中朝和外朝之間的尖銳矛盾,重新換回外朝大臣對她的支持,從而建立起她更強大的威信。」李瑋背心一涼,霎時出了一身冷汗。「仲淵,你的權力現在幾乎可以主宰一切,但同時也蒙蔽了你的雙眼和心智,此刻你深陷敗亡的漩渦猶不自知,還在這沾沾自喜地做你的春秋大夢。」李弘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醒醒吧,不要死到臨頭了,才驀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真要到了那時,我不但救不了你,也來不及救你了。」李瑋嶓然醒悟,呆呆地站在長亭上,額頭上已隱約可見一層細密的汗珠。「中原大戰已經拉開序幕,這仗要打多長時間,結果是什麼,我們一無所知。」李弘再次抬頭望向遠處的大山,輕聲長歎,「很長時間以來,我都沒有像現在一樣對未來感到如此強烈的恐懼。昨天晚上,我特意去找許劭先生,想從他的嘴裡知道中原大戰的預測。但走到許府的門口,巨大的恐懼讓我窒息難忍。我思慮良久,還是沒有走進許府。我無法面對即將知道的一切,我不能帶著恐懼去戰鬥,我寧願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去戰鬥。即使敗了,我依舊還有美好的希望,我依舊還可以繼續戰鬥下去。」「大將軍……」李瑋激動地喊了一聲。「我的心裡很恐懼,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從來沒有。」李弘面對李瑋,用力戳著自己的胸口,「你知道我怕什麼?我現在有二十萬強悍的大軍,我有無堅不摧的鋒銳,但我卻沒有固若金湯的後方。」李弘手指晉陽方向,急促地說道,「如果那裡出事,一切都完了,你知道嗎?」「自從我們勤王成功,把天子接到晉陽以來,這個朝廷給了我們強大的力量,讓我們看到了社稷中興的希望,但同時,它也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既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而我們已經數次見識了它傷害自己的駭人威力。」李弘伸出雙手,像兩隻鐵鉗一般緊緊抓住了李瑋的雙臂。「這是外朝……」李弘舉起了李瑋的右臂,「這是中朝……」李弘接著舉起了李瑋的左臂,「你就是控制這兩條手臂的腦袋。」李弘猛地放下李瑋的雙臂,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腦袋的作用是什麼?控制、協調自己的兩隻手臂,讓它牢牢地舉住那把雙刃劍,狠狠地砍向我們的敵人。」李弘凝神看著李瑋,鄭重地問道:「你能做到嗎?」李瑋深深地鞠了一躬,羞愧地說道:「如果大將軍還能信任我,我可以做到。」「我當然信任你。」李弘從懷內拿出了一塊白絹遞給了李瑋。李瑋看都不看,迅速塞進了貼身處,小心藏好。「如果晉陽出事了,而我正在中原,你如何穩定晉陽局勢?」「我向河東楊鳳大人求援。」李瑋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道。目前在晉陽,還有五千虎賁羽林軍,統率虎賁軍的是獨臂段炫,統率羽林騎的是張蕭。如果晉陽要出事,長公主首先會把這兩人控制起來。李瑋要想穩定晉陽,只能從外地調兵。李弘搖搖頭,「九頭鳥到了晉陽,他會聽你的?在這些黃巾系將領的眼裡,朝廷始終是個禍害,而這個九頭鳥又是個心計深沉的人,他到了晉陽,朝廷也就完了。」李瑋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悄悄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除了楊鳳,還有誰?難道會是塞外的胡族鐵騎?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人。「何瘋子。」李弘讚許地點點頭,「他的軍隊駐紮在臨汾,距離晉陽七百里。」李弘湊到李瑋的耳邊,低聲囑咐道,「這份密信,我已經給何瘋子看過,只要他接到這封信,他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晉陽。」李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李弘和何風之間的關係非常密切。何風一直在冀州,前年冀州大戰前,李弘突然把冀州七大營統帥之一的何風調到了河東戰場,當時很多人都很驚訝,各種猜疑都有。現在李瑋知道原因了。李瑋可以肯定當時拿到這份徵調何風大軍密信的人一定是鮮於輔。李瑋突然有一種恐懼的感覺。這幾年,李弘很少待在晉陽,除了兵權,他把手中所有權力都交了出來,對政事幾乎不聞不問。這不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李弘正在漸漸失去權柄,失去對河北的控制,這種錯覺包括自己都有。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剛才,大將軍曾警告自己,說如果自己和長公主繼續奪取外朝的權力,他就要採取措施了。難道,除了何風,他手上還有隨時可以殺回晉陽的軍隊?李瑋想到這,背後冷汗一冒,心慌意亂之下,不禁連退兩步。李弘微微瞇起眼睛,就像猜透了李瑋的心思一樣,眼裡殺氣暴現,「仲淵,如果你置社稷安危於不顧,繼續和外朝針鋒相對,種下中原大敗的禍根,我絕不會原諒你。」李瑋低著頭,舉手發誓。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