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懶洋洋地盤坐在榻榻米上面,仔細地打量著自己待的這個地方。這是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的一間小會客室,窄小的房間,精緻的傢俱,日式的佈置,一點薰香的氣味在室內繚繞。不遠處隱約有點人聲,但是聽起來都是刻意壓低了的,反而使得這房間更加安靜。
自己是怎麼從東北回到北京的?在東北,自己周旋在滿人、蒙人還有日本人之間,還和馬匪打交道,已經完全不是原來那個膚色白皙的江北軍參謀軍官的樣子了。現在他已經滿面風霜,身體結實粗壯。他在東北名義上是聯絡滿蒙的復國勢力,白斯文在京中居中調動,他負責外面奔走,其實還是想把這個勢力的發展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雨辰對東北局勢也出乎意料地重視,希望他能掌握住當地的情況發展,並密切注意日本人的動向。
陳思自從安蒙軍的綏遠事件發生之後,就完全把自己的心思撲在了東北這片熱土之上,日本人果然也摻和了進來。他們本來就掌握著肅親王這面關外的滿人大旗,對陳思這個活動得最厲害的人物也加以了足夠的關照。現在陳思就往返於關東州和滿蒙之間,做些聯絡地方勢力、掌握上層人士動向、組織包括馬匪在內的武裝之類的工作。
這些工作的最終指向就只有一個——滿蒙獨立,建立包括東北和蒙古在內的滿洲國。但是陳思也覺得很疑惑,現在民國政權不要說多強大,但以東北的駐軍就可以完全撲滅滿人手裡那點可憐武裝。而且陳思也相信,雨司令對這種事情也絕對不會袖手旁觀,不然現在就不會派自己來參與其中了。難道日本會以關東州的關東軍和華北的駐屯軍直接插手?他們就不怕其他國際勢力麼?不管是怎麼想的,他還是沉下心來,面子上很熱烈地為這個事情奔走。他的行動力和煽動組織能力讓肅親王對他也是讚不絕口,日本關東州的軍事主官,也很誇獎他是支那滿人中第一流的人才。
他正在熱河和一群王公打交道,肅親王卻派人找他,於是他就這麼一下子來到了北京。到底要自己做什麼事情呢?陳思到現在還是有點糊里糊塗的。日本的野心和他們在中國的巨大活動能力,他經過這段時間的切身體驗,是再明白不過的了。在近來政局波動的情況下,背後日本的陰影也越來越明顯。難道是想利用袁世凱中央現在的虛弱地位,在東北有所動作?想到這裡陳思就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東北三省的北洋都督們,對局勢控制得還是很平穩的,滿蒙獨立的活動也被限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既然想不到,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是自己現在做的到底算什麼?滿蒙獨立分裂的一員幹將?陳思不敢多想這個問題。他堅信司令把他放在這個位置上面,一定是有打算的,這也是聚集在雨辰周圍的人對他共同的信仰。不管什麼事情,年輕的雨司令一定有辦法的!
等了並沒有太長的時間,就見會客室的紙門被輕輕地拉開了。帶他過來的關東軍大原少佐參謀和一個個子矮小、穿著呆板的洋裝的日本人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陳思忙從盤膝坐著的姿勢改成了跪坐,不出聲地看著兩個人。
兩人都在陳思面前跪坐下來,大原微笑著低聲向陳思介紹:「這位就是我們大日本帝國在華公使小橋田太先生,小橋公使,這位就是現在滿蒙一帶大大有名的陳思先生,支那滿蒙第一義士,非常的能幹。現在滿蒙運動的推行,他出的力量非常大。」小橋田太朝陳思點頭微笑,開口也是極流利的京片子:「陳先生的大名我也早就聽說了,今天一見,沒想到卻是這麼的年輕,幸會幸會。」
沒想到日本的駐華公使居然親自來見自己!陳思沉默地點頭,並沒有多說話,心裡翻江倒海,沉默的氣氛一下在這小小的會客室裡蔓延了開來。
大原少佐是關東軍參謀群中非常有影響力的人物。當年甲午戰爭的時候,他只是個小小的少尉,就已經在滿蒙做了非常多的秘密工作。當時花馬隊的創立,可以說有他很大的功勞。現在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少佐,但是在關東軍內的影響力是相當大的。他一直是陳思的直接聯絡人,陳思接受他的資金,聯絡馬匪,勾結滿蒙王公,掌握武裝力量,背後無一不有他的授意。他看陳思拿捏著並不說話,知道他心裡沒有底,只是微笑道:「陳先生,這次將你請到北京來,是知道你在關內外,都有相當多的朋友。關外現在是以肅親王為主,關內卻是以溥偉和鐵良先生為主。大家雖然都是為了滿蒙獨立的偉大事業,但是行動卻互不協調,這次就是想坐下來好好商議一下,為未來的滿蒙獨立復國事業,大家齊心協力。大舉就在眼前,這不也是陳先生夢寐以求的事情麼?」
陳思有些明白了,現在滿蒙的運動,的確分成了兩大塊。關外是依附於關東軍的肅親王一塊,在熱河綏遠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南滿也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他們的行動比較激烈,在努力積蓄力量,等待關內一有什麼變化,對關外的控制力減弱之後,立即宣佈建立滿洲國。到時候日本承認,只要能夠驅逐北洋在關外的駐軍或者得到他們的合作,就有成功的把握。
而關內溥偉鐵良這一派,卻對滿蒙獨立不那麼追求,也許他們是認清楚了形勢,認為滿蒙獨立不大可為。但是因為那次宮變,與袁世凱已勢不兩立,要求的只是找袁世凱報仇,發還旗產,給予旗人足夠的政治地位。雖然也打的待機而動的主意,但是遠沒有關外那麼激烈,認為就算在日本扶植下成立了滿洲國,也不是他們的大清。他們心裡還抱著一個在關內復辟的想頭,小皇帝現在被他們保護在天津的英國租界,也是他們最大的政治招牌。對肅親王當初不和他們一起堅持,卻先溜到了關東州,這些人也是一肚子的意見加瞧不起。而日本想要扶植起滿洲國,這個招牌可是少不了的!
和自己在關外不同,關內這些滿人勢力都是白斯文在用錢養著,他對這個勢力有著絕大的影響力。日本人也許就是看到了自己和白斯文的關係,想通過這個讓兩家坐下來談合流的事情吧。難道關內的局勢馬上就有什麼大變化?日本人已經打算動手了?這個還真的讓自己有些措手不及呢。本來估計怎麼著也還要三兩年的時間,讓雨司令盡可以騰出手來。
但是現在一提早發動,正在和國內勢力糾纏的雨司令如何顧得上關外那片也屬於華夏子孫的熱土?想到這裡,他額頭不由得滲出了一層冷汗,勉強苦笑道:「大原少佐實在是太誇獎我了,我陳思不過是盡自己滿人祖宗的本分,想的就是恢復咱們大清的天下。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和關內的白先生交情是不淺,當初一塊兒從南方跑回來的,現在也沒想到自己能做到這個局面。
「通過白先生讓兩家坐下來談,不是不可以安排,但是我總覺得現在咱們實力還不是很足,似乎需要再等一下。等北洋的力量再被削弱一些、江北雨辰也鞭長莫及的時候,咱們再乘勢而起,至少能在關外恢復咱們大清的榮光!咱們力量有限,實在是失敗不得啊。除了日本朋友的鼎力,也要有個時機的問題。」
大原少佐和小橋公使對視一笑,神情都有些曖昧。小橋田太咳嗽一聲,微笑道:「陳先生,我們這次請你到北京來處理這個事情,也表示了對你的重視。日本永遠是滿蒙的朋友,這點是不用質疑的!如果說時機,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雖然滿蒙獨立需要你們這些志士的奮鬥,但是也絕對少不了日本朋友的!而日本出兵,也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現在這個機會就在眼前,只要把握住了,關外那些漢人北洋系的軍隊是經不住咱們日本軍隊一擊的!這個機會錯過了,那就真的是太可惜了,今後幾年裡面,也恐怕不會再有了!」
陳思一驚,一下將身體前傾了過去:「什麼大好的機會?能不能請公使先生明說?」小橋田太故意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半晌才道:「現在的時機還不是很成熟啊,陳先生,等時機到來,你一定會知道的。你要相信我們日本朋友的誠意,絕對是和你們一條心的。將來日滿提攜,我們定能把滿洲建設成為東亞最強大富饒的地方。和關內那些朋友會談聯絡的事情,陳先生是不是可以馬上就著手進行了?」
陳思腦子裡面翻江倒海,就想著早點和白斯文碰頭,把這個事情商量一下,還要盡快匯報給雨辰,一時沒有回答小橋田太的話。大原略微帶著點怒氣地大聲道:「陳先生,這個事情關係著你們滿蒙的氣運!我們已經通過中國駐屯軍和天津總領事方面和溥偉、鐵良二位先生取得了聯繫,他們也表示很有興趣。我們只是認為這種大事少不了陳先生和白先生的參與,才來徵求你的意見的。你要早做決定,日本朋友的不是無限期的!」
陳思一驚,無論如何,先答應下來再說吧,自己總是要和白斯文碰頭的。他點了點頭:「這個事情很大,我總要在腦子裡面過一下啊。我馬上就著手進行,對於我們復國的事情,陳某人絕不敢落於人後!」
兩個日本人滿意地笑了笑,拍手讓下人帶陳思下去先休息。等陳思心事重重地離開了,門又被拉開,那個在東北活動得很厲害的日本興亞理事會的研究員南山樵笑著走了進來:「大原君、小橋君,和這位江北軍的密探談得如何了?」雖然就他們三個日本人在,但是談話居然還是全用中文,看來這點大陸情結,已經完全佔據了他們的心思了。
大原一笑:「南山君,請坐!對於你一再堅持讓江北這個人物參與到這次行動當中來,我一直是有保留意見的。但是小橋公使贊同,我也只能服從大家的意見了。這些事情,不是越保密越好麼?」
南山樵冷冷一笑:「大原君,你雖然也是軍隊中非常聰明的人物了,但還是不會從大局當中考慮問題!據有滿蒙,已經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有識之士心中的國策。但是那批現在在大正期間當權的所謂政治家們,卻癡迷於所謂的民主,所謂的中日共同提攜。這些國策,只有我們這些志士在堅持推行!對袁密約,桂太郎這位元老只是希望在南滿多獲得一些利益。他認為還需要扶植一下袁世凱政府,認為日本需要一個強大的夥伴,一來獲得市場,二來可以在亞洲更好地對抗白鬼!而且那些醉心於所謂憲政的政客們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神情裡面滿是不屑:「他們丟掉了我們的大和魂!日本不需要一個強大的中國,亞洲的格局只需要我們日本就足夠了!民主憲政並不適合我們,明治以來我們日本的偉大成就也是明治天皇陛下乾綱獨斷取得的!我們不需要扶植袁世凱中央政府,而是希望利用這個密約,利用他和江北雨辰對峙而變得虛弱的情況下取得全部滿蒙!讓江北知道有什麼不好?他們更可以放手對付袁世凱,我知道雨辰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袁世凱是現在北方的實際掌握者,而不是雨辰!他越被削弱,就越有利於我們奪取滿蒙!這是我們勢在必得的生命線!」
最後那兩句話,他重複了兩遍,說得一時有些激動。喘了兩口氣,看著大原一副佩服的表情專注地聽著,他滿意地笑笑:「密約一換文之後,滿洲國獨立的事情咱們就馬上發動。北洋出兵鎮壓的話,我們就以維持南滿我們帝國權益的理由出動關東軍和朝鮮軍。讓袁世凱受到南北夾擊手忙腳亂去吧!當我們為帝國贏得滿蒙之後,我們這些希望再次改造國本的聲音就會在帝國變得空前地大,可以將那些元老蠹蟲一掃而空,建立起只有天皇陛下一個聲音,有著強大軍隊的新大日本帝國,讓整個亞洲在我們的腳下顫抖!日本在大正這個年代,實在太需要新生了!」
南山樵雙眼放光,說話的內容是如此的奔放激烈,但是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冷靜。大原佩服地看著這位興亞理事會的智囊人物,這樣的人才是我們日本的瑰寶啊!小橋也聽著南山樵的話,興奮程度比大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雖然是做外交的人員,但是自認為自己有著毫不遜色於這些狂人軍人的大和魂。他也一直認為現在大日本帝國的對外交涉實在是太軟弱了,憑什麼支那這樣貧弱的帝國要擁有滿蒙這樣肥沃的土地?他堅信現在自己違背外務部的原則而秘密做的一些事情,是非常正確的。
暗流已經在平靜的波濤下面湧動。
王揖唐有些臉色蒼白地坐在自己新買的汽車上面,看著車窗外冬日的風景,這些景色實際上絲毫沒有進入他的眼簾。他正要去大總統府參加秘密換文。密約終於要簽訂了,他在裡面出的力當真不少,那些內容自己甚至不用費腦子去想,就能自動地浮現出來。
日本關東州和旅順的租界續租一百年,間島割讓給朝鮮,南滿鐵路的專屬經濟區擴展到鐵路兩側四十里,並允許日本修築兩條和南滿鐵路交叉的鐵路,專屬經濟區等同於南滿鐵路所擁有的;還有東北的礦產林業日本擁有優先開發權;總統府派駐日本顧問,總統府未來擁有的四個最有權利的部門陸軍總參謀部、海軍總參謀部、警政設計委員會、交通設計委員會暨五路委員會都派駐日本顧問;天津日租界展界;華北日本駐軍可以增加一倍……林林總總總計十九條條款,換來的就是一億三千萬日元的貸款和七個完整陸軍師的全部軍械。前面的一千萬日元借款,也不算在本筆大借款當中,而且是九五扣支付,條件已經優惠到了極處。
對於出賣國家利益,王揖唐是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的。他看重的只是袁世凱因為這件事情,會把他提拔到什麼位置,還有從這筆借款當中,自己應該拿到的八厘一百零四萬日元的回扣。可是他畢竟是聰明人,知道這個雖然是密約,也是紙包不住火的。老袁算是病急亂投醫了,這事情鬧出去,先不說國內,光是現在奉行著列強統一原則的其他國家會有什麼樣激烈的反應?日本還能支撐老袁到什麼時候?總之就等著垮台吧。
所以老袁才這麼機密,所有事情都限定在有限的幾個人裡面。換約前兩三天,自己的宅子外面還加了武裝警察和便衣,想來都是陸建章那半老頭子派來的吧。想到這裡王揖唐冷笑了一聲,這些軍警大爺他是知道的,能防得了什麼事情?該洩露的,能洩露的,風聲早就傳得滿世界都是。只有這個密約的正式條約和文本,現在還密不透風罷了。
自己要不要洩露出去呢?現在自己的這棵大樹眼看著就要倒了。想起那天楊度和白斯文許諾的一百五十萬元的重賞,還有未來政府中的一個高貴職位,他頓時從身到心都熱了起來。
他媽的,反正他們也不止老子這一條路,連楊度都能投靠,還不知道誰也被收買了呢。自己不賣也有人會賣,這筆錢不如老子來賺,也是給江北的一個投命狀啊。眼看著鐵獅子胡同就要到了,王揖唐白著臉咬著牙下定了決心。
當他走出車子的時候,袁世凱最貼身最信任的副官唐天喜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這個小伙子長得非常英俊挺拔,可惜軍帽下面的頭髮梳得油光光的,臉上似乎還擦了點粉,看起來倒像一個兔兒爺。兩人早是嫖賭上面的朋友了,見王揖唐下來,擠眉弄眼地一笑:「慎吾大哥,你到得倒是早,大總統也早讓我候著您呢。馬上和我進去吧,客人今天天還沒亮就進了府裡。今兒大事辦了,等我下了值,請您到八大胡同擺一台去。」
王揖唐這個時候哪裡還有心思和他談笑,只是在心裡面提著勁,苦笑道:「明天吧,我的好兄弟,今兒這事首尾太多,不知道忙到什麼時候。明天,明天哥哥我請你。把雙寶也叫來,保證兄弟樂不思蜀。就是你指望替她贖身,也是哥哥一句話就辦了的事情。」
唐天喜眉開眼笑,朝王揖唐居然打了一個千下去,接著就引著他朝府裡進去。今天大總統府比往日裡戒備森嚴了許多,到處是荷槍實彈的衛兵,都是從拱衛軍改編的第一混成旅裡面抽調出來的。段芝貴和混成旅旅長王承斌也板著臉在四下巡視,見著他來了也只是點頭招呼,沒人多說話。
今天,真的是關係北洋團體生死存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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