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斯文靜靜地看著楊度,這個當初在張人駿手下,很是有些市井味道的漢子,現在卻越發的沉靜了,也許是因為他為自己的事業自豪,也許是感覺到自己背負的責任。當初如果認得他的人,恐怕都很難相信,他現在對著地位很高的楊度,也是這麼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
楊度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白大哥,咱們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我也不過想多認識些朋友,為了你在北京的活動,我也替你們行了不少方便,怎麼現在朝我套起消息來了?把我楊皙子當成什麼人了?」
看著楊度在那裡假清高,白斯文哈哈笑了一聲,最後正色道:「皙子兄,您一向是聰明人,還看不出老袁能支撐幾天?這未來的天下,到底是誰家的?這個時候選對了,未來皙子兄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楊度真的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白老哥,拉倒吧。在我這裡,談交情可以,替雨辰籠絡我就大可以不必了。大總統的事業遠遠沒有到走下坡路的時候,你要再談這些,我可就拍手送客了。」
白斯文沉沉的並不說話,和楊度這種心肝玲瓏剔透的人比起來,他覺得應付得有些吃力,這個時候也只有不說話才是最好的應對。他目光四顧,端起面前的茶,低頭喝了起來。
楊度放下手中的燭火,也坐到了白斯文的身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個雨辰在北邊秘密工作的代表,雖然活動能力不錯,但是到更高一層次地在各勢力和人物之間的縱橫捭闔,卻還遠遠不如他的那個司令呢。要籠絡人,難道就是單純的許好處嗎?
袁世凱在雨辰一步步的行動下,他說心裡話,覺得老袁並不樂觀,並不是因為其他的,僅僅是因為袁世凱老了,而雨辰正銳氣逼人。這民國未來的天下,還真不知道是誰家的呢。這一切,他還要看看再說,等到雨辰真正能整合好南方實力,越過同盟會這個坎之後,再從長計議吧。
他拍拍白斯文:「白老哥,我也算是南方人呢。雖然長時間沒回老家了……南方的朋友,我得照應自然會照應。一些讓我出賣朋友的話,也就不要再說了……聽說大總統旁邊有些小人,似乎要打外蒙那邊你們司令那支孤軍的主意,具體什麼,我也不大清楚。那些都是些好漢子,我也不忍心他們受什麼委屈。你多當點心吧。話就是這麼多,你看看我們是不是弄點東西,好好喝上幾盅?」
當白斯文坐著楊度的馬車從他外宅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夜色深沉了。他將帽子合在頭上,思緒紛繁。
他在北京工作的成績比雨辰最大的期望還要好,但是他心裡明白,要不是雨辰現在越來越顯示出可以爭奪最高權力的勢頭,自己絕對是無法把工作開展得這麼順利的。很多人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有意無意地放過他們或者主動聯絡,就連楊度這個袁世凱的心腹,都對他稱兄道弟。他在馬車上忍不住挑開簾子向南方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師長(他叫習慣了)才能名正言順地進入這個城市?
在此之前,還是把自己的工作幹好吧。安蒙軍,袁世凱會怎麼動他們的手腳?
汽笛聲嘹亮地響徹在九江的碼頭上面,現在江北軍穿著白色軍服的人在九江碼頭是最受百姓歡迎的一群人。聽著汽笛聲響,一些孩子們歡叫著擁向碼頭,因為那些穿著白色軍服的年輕軍人,會給他們包著油紙的江北軍專用的小餅乾。可比家裡的紅糖甜多了,還脆脆的呢!不少歲數大一些的孩子都心事重重的,就等著江北軍招兵的時候,虛報個歲數,穿不上海軍神氣的白色軍服,也要混個黃呢子的陸軍吧!
但是當這些孩子擁到碼頭的時候,卻被藍色布軍裝的贛軍衛隊沉著臉擋在外面了。碼頭上人山人海,不過全是一些穿著長衫,帶著衛兵隨從的大人物,他們都在翹首等待著什麼。
舞鶴號是雨辰專用的軍艦,大江南北,沒有人是不知道的。當掛著上將旗、漆得雪白的舞鶴號靠近碼頭的時候,碼頭等候的人群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兩艘楚字號炮艦拱衛著這艘軍艦,慢慢地靠了上來。
在碼頭迎接他的有江西參議會的全體議員們、贛軍留守高級將領、各團體各商會的代表、學校代表不一而足。雨辰自發出魚電後,就宣佈要親自前往湖北調處軍事,而江西這個新落入他掌中的省份,就是他前往湖北路途中的第一站。
副官處長陶定難先走下了跳板,接著就看見了雨辰的身影,大多數的人對他是聞名久矣,但是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就看見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軍官,穿著黃色的軍服,武裝帶整齊,馬靴珵亮,臉上全是和氣的笑容,招著手就走下了跳板。
碼頭上的歡呼聲更加的巨大了,鎂光燈不斷地閃爍著。雨辰在這個劇烈動盪的年月裡,幾乎就成了時代變化的象徵。他年輕,他不貪財,也沒有什麼花邊新聞,民族意識強烈;在江北的統治下,正在開始建設,而且政簡刑輕,百姓幾乎都被他免除了稅收;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支親自帶出來的,幾乎也全部由青年軍官組成,敢於和最強大的英國對峙,也能毅然北上,在冰天雪地裡去收復外蒙的軍隊,這一切,讓他在大江南北的人們心目中,由光復英雄漸漸變成了全國性的偶像。
雨辰很明白自己苦心經營出來的形象,當他走下跳板,人群正要迎上來的時候,他又凜然立正,向大家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並保持了很長時間。
鎂光燈閃爍得更加地瘋狂了。
在上海靜安路的一處小小的花園別墅裡,孫中山正躺在搖椅上,一份報紙攤在他的腿上,人卻閉著眼睛。似乎在這午後的陽光裡正在小睡的樣子,外面紛紛擾擾,他這裡卻安靜祥和。
小花園的鐵門輕輕一響,幾個人談笑著走了進來,一下把中山先生驚醒,他坐了起來,眨了眨眼睛,霍地站了起來,欣然道:「黑島兄!」
進來的人有宋教仁,還有才從天津趕回來,卻仍然風度翩翩,點塵不染的同盟會第一佳公子汪精衛,還有一個五短身材,穿著和服的,唇上一點漆黑如墨仁丹鬍子的日本人。聽到中山先生招呼他,他也笑著迎了上去:「孫君,那日京都一別,我還有南山君一直惦記著和你再痛醉一場,沒想到在上海又見面了。南山君本來說在北京等你,卻遲遲不見你北上,他有事走不開,我就和精衛小友一起到上海來就你的教了。」
這個日本人,一口漢話也是流利無比,他叫黑島一夫,是日本的華族,也是興亞理事會的高級成員,和中山先生結識很早,一年倒有半年的時間在中國活動。
孫中山笑著讓他們坐下,他的隨員自然送上來了茶點,幾個人圍著一個小茶几,神態都輕鬆得很。才一入座,孫中山就搖頭道:「實在慚愧哪!我答應了慰亭到北京和他會面,本現在應該都在那裡了。但是鄂贛事件一起,挑頭的就是李協和,我這怎麼好意思再上京去?就連克強這些日子都不見人,聽說前兩天去香港了。我們這些人,對局勢的影響力可是越來越小啦。」
他雖然這麼說,可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宋教仁和汪精衛對望一眼,都有不以為然的意思。宋教仁先沉吟著道:「先生,這次協和兄和克強先生說要入鄂查辦,結果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同盟會這個名義,對底下人約束力實在是很小了。而且那些革命時期的組織,對現在這個局勢,也不很合適了。我覺得,國民黨的組建工作,還是要抓緊啊。眼見大選就在眼前了,先生還是應該去下北京,為未來的大選做些準備,和袁慰亭交流一下,國家大事現在還是要看您兩位的。」
孫中山還是笑著不說話。汪精衛卻是負著使命來的,他抹了一下頭髮,笑道:「中山先生,現在中央政府已經確立了,我們同盟會的一些舊同志現在卻成了新軍閥。李協和眼見著是和江北雨辰坐到一條板凳上面了,連克強先生都跟著鬧了一場沒趣。為國家計,為民族計,我們現在還是要和袁總統精誠合作,對這些地方實力派好好整頓一下。袁總統非常盼望先生首途北上,現在國事這麼難辦,他很希望借重先生的力量……袁總統說了,對咱們國民黨在北方的一切活動全部照應,將來希望先生主政,他主軍,好好地把國家建設起來。」
兩個人看來都是來勸孫中山繼續北上的,孫中山看了在那裡微笑的黑島一夫,問道:「黑島君,看來你這兩位小友都是勸我北上的呢,你怎麼看?現在局勢這麼紛繁複雜,我是準備專心地實業救國了,在聯絡僑資,建設鐵路上面還有些心得。你是研究亞洲局勢的大行家,有什麼意見嗎?」
其實孫中山能不知道嗎,既然三人同來,意思肯定就是一樣的了。他現在退居上海,也有些細看濤生雲滅的意思。
袁世凱從他手中接過大總統之後,中山先生是一直堅持要有個對他制衡的力量的。南京留守府的設立就是為了整合在南方的同盟會勢力,結果還是因為經濟原因和黃克強個人容易放棄權位的習慣而黯然結束。
當袁世凱邀請他們北上的時候,孫和黃都考慮到,現在這個局面,同盟會想以實力來制約袁已經很不容易了——雨辰畢竟和同盟會還保持著距離呢,還不如開誠佈公地和他談一談。大家拿出政治家的氣度來,攜手把國事搞好。說到這裡,孫中山也太相信了自己的影響力了。
但是湖北殺張事件之後,黎元洪突然薦黃自代,孫中山就和黃興約定。黃暫時不入京,到湖北去看看局勢究竟如何發展,在這個光復的發源地是否還能整合起鄂贛兩省的力量。有了兩個毗鄰的大省,未來在中央他們的聲音自然就更加響亮了。而孫中山則去北京,為他們盡力周旋。正商議得好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雨辰的慫恿,還是北軍迅速在組織南下的壓力,性子急切的李烈鈞未等到黃興前來主持就已經發動了對湖北的軍事行動。
形式頓時就變得無法捉摸了,黃興還鬧得很無趣,自己撂了攤子去香港了。而江北雨辰一份魚電一發,又變成了大功臣。現在進入江西,還在和北方角逐湖北。誰也不知道他最後能撈到多少好處。
這種情況下,讓孫中山怎麼入京呢?和袁世凱又談些什麼好呢?他雖然一直在上海,但是這些日子也在不停地見客人和思考,眼見著南方的勢力在雨辰手中慢慢地整合起來,他們這些人物又應該居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該怎麼樣利用當前這個局面?說實在的,孫中山還是相信自己能影響雨辰的。
這個時候,在他看來,袁世凱也許不是唯一的選擇了。
畢竟在現在,北方也和當時南方臨時政府一樣,政令不過長江,經濟極其困窘,未曾得到外國政府的正式承認,除了有一支比較強大的軍事力量外,其他都差不多。而雨辰那裡的勢力,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
中國現在的局勢,正是各方面參與角逐權位的勢力開始新的整合的時候,他並不急著輕動。
黑島一夫沒有說話,只是拿起了中山先生面前的那份報紙,翻看了一下,笑道:「跟在船上看的報紙一樣啊。全是雨辰的消息,孫君,您沒覺得這個年輕人現在風頭太強勁了嗎?一句古話怎麼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自己點點頭,又把手抄了起來:「我研究亞洲的局勢很長時間了,近代還真的沒有出現過這麼強有力的民族代表人物。他派遣安蒙軍北上,在江面和英國艦隊對峙。對於中國的百姓來說,自然是很鼓舞人心的事情……但是對於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而言,這樣的行動卻太不理智了。他擅自的行動,實在是太影響你們現在中央政府的威信,也讓列強,甚至像我這樣的中國之友都覺得他不是好的合作對像……孫君,中國局面的安定,中日兩國的相互提攜,還是要靠你和袁世凱總統兩位大政治家的共同努力啊。我這次前來,你應該知道來意。我和南山君將在法源寺置酒,等待你的大駕光臨。其他的話,可以到了北京慢慢再說。中國的未來,不能讓你再在上海悠閒地耽擱下去了……孫君,拜託啦。」
孫中山皺著眉頭,他在上海也實在有些坐不住了,現在局勢變幻,必須是要做些什麼,但是北上就是最好的選擇嗎?這個真的需要好好考慮一下啊。
李烈鈞這些日子頗有些煩悶,本來他對自己讓出都督職位倒沒什麼,他的官癮沒那麼大,更多的是想實實在在地做些事情出來。他從頭至尾都是認定了袁世凱是竊國大盜,現在不打倒他,未來必有大禍,所以當初一直堅持北伐,後來又竭力要求保留南京留守府,一直都是以北方為最大的假想敵人的。
湖北有所變動,黃興準備入鄂,一召他就馬上準備動手……也許動手得太快了一些。
現在局面變成這樣,雖然不是最理想,但是也壞不到哪裡去。對於雨辰接手江西,但是畢竟還是歐陽武在當都督,贛軍也保留下來了,最多算是江西整合到江北的體系裡面去。贛軍現階段還是有自己發言權的,而且在他看來,南方勢力早點團在一起,比遲點好。
他煩悶的不是別的,而是現在在湖北這樣不死不活地蹲著,仗雙方都沒有打的意思,自己到底是怎麼個安置,從中央到雨辰這裡,都是含含糊糊,好像就打算這麼一直拖下去。他是個才三十出頭,滿腔子裡面都是熱血的年輕軍官!
他走在自己贛軍的陣地上面,前線的贛軍都換上了江北軍發的新夏裝,都是黃色的斜紋布軍裝,白色的襯衣。現在也是江北軍在給他們發餉,伙食標準也和江北軍一樣,三角錢一天,當真是士飽馬騰得很。看到他們的前都督,現在有著一個古怪的江西第一軍臨時軍長名義的李烈鈞走過來,都立正向他行禮,他卻沒心思還禮,只是微微地揚起手中的馬鞭。
正覺得無可排解的時候,就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在招呼他:「都督,怎麼今天這麼有興致?」
他回頭一看,就見江西參議會推舉出來的,同樣有個臨時稱號的新都督歐陽武笑著在和他打招呼。他已經沒有了前些日子的狼狽模樣,穿著黃色的軍裝,很有些神采飛揚的樣子,身後跟著一大群衛兵馬弁,正在那裡指指點點呢。
李烈鈞冷冷道:「止戈,現在你才是都督呢,叫錯了吧。」
歐陽武一怔,揮手讓自己的隨從全部退開,笑著跟在了李烈鈞的身後:「都督,誰還不知道我這個名義是作不得數的……現在江西當家的還不是雨辰?將來您就是巡閱副使(k小說網-整.理.提.供),我還是您跟前的小兵。」
李烈鈞哼了一聲:「止戈,我們是老同事了,這些沒意思的話不用再說。雨辰有這個能力把三省擔當下來,我服氣得很,總比把江西交給北軍強吧!你以後在他麾下聽指揮,只要好好幹,我看雨辰待手下並不刻薄……只是你不要忘記了自己穿這身軍裝到底要做什麼才好!」
歐陽武知道自己這個老上司有些怨氣,肅然立正答應了一聲是,又笑道:「一日的上級,終身的上級,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雨巡閱使這些天到了江西,眼見著馬上就要到湖北前線來了。您見識比我遠,能不能猜到他到底對湖北這個局面怎麼安排?」
兩個人慢慢地走著,李烈鈞一時沉默著不說話,而歐陽武也刻意跟他保持著半個身子的前後距離,在滿眼的黃色軍裝中,李烈鈞的藍色軍服是特別的顯眼。
「止戈,我要猜得到的話,我就是雨辰了……這個人做事情,向來是賊不空手。別指望他會吃虧的,咱們南方這些和袁世凱不對付的人,看來他是都想捏在手裡的。這半個湖北,怕是他不會吐出來了……至於和袁世凱怎麼交易,我是真想不到。以後咱們贛軍,估計他還是要放在這裡的。這裡事情了了,我想主動請纓去口外參加安蒙軍,內戰我是打得厭了,也算是贖罪吧。我對你只有一句話,老實服從他的命令,不會有你的虧吃的。」
歐陽武知道老上司在和他說心裡話,也有些感激,他被雨辰捧到江西都督這個位置,其實還是滿得意的,雨辰麾下三省,就江西有一個都督!只是每天看到李烈鈞在陣地上面轉悠,心裡面總有些覺得對不起他一樣。他恭謹地道:「都督,您的話我都記下來了。贛軍弟兄們只要我還在一日,就會替都督您看得好好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們等著都督。」
不管這話是不是歐陽武的真心話,李烈鈞都覺得心裡面好受了很多,他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不想再說什麼了,以歐陽武的聰明,應該能應付得很好吧。想到只在南京見過幾面的雨辰,他現在終於離開江北的地盤,跳到中國這個大舞台上面,他究竟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把江西交給他,到底是不是值得?這一切還有待今後的時日來證明。
但不知道為什麼,李烈鈞對雨辰的未來,竟然是很有些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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