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武和馮玉祥那個狼狽憔悴的樣子,真是很難形容出來的,兩個人都瘦得有些脫形了,身邊只有七八個同樣狼狽的士兵,身上的軍服又髒又破,還散發出餿味。幾個人都蹲在李烈鈞的司令部院子裡面,每人一碗水,圍著一籮米飯和幾個蘿蔔條,狼吞虎嚥地又吃又喝。
當李烈鈞走進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切,忙大聲喊道:「把東西給他們收了!熬點大米粥過來,他們餓了幾天了,可不能這樣吃東西!」
歐陽武聽到李烈鈞的聲音,忙轉了過去,沒說話這眼淚就下來了,嘴邊還全是飯粒,就大喊了一聲:「都督,我對不起你,第一團的弟兄們,可都完了啊!」
李烈鈞眼睛也有些發熱,看到歐陽武身邊的馮玉祥他們幾個江北軍的士兵也站了起來,收斂住了自己的情緒,淡淡道:「打仗本來就有勝有負,這有什麼打緊?要不是你們在武昌牽制住了那些鄂軍和北軍,我們這裡也不會打得這麼順利!止戈,打起精神來,好好睡一覺。我這個支隊,還是由你來帶!」
隨後又仔細詢問了一下他們逃生的經過:那天晚上北軍第三鎮的先頭部隊反覆發起衝鋒,贛軍雖然一直在奮力抵抗,也的確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陣地終於被北軍衝開。他們幾個官長在殘餘的雨辰衛隊士兵的掩護下,躲到了棧橋下面,敵人幾次搜索,都被他們險險地躲了過去。在水裡泡了兩天兩夜,才掙扎出性命,人都泡腫了,用重金收買了一個船民,趁夜坐船離開了武昌,又一路尋到鄂州來。為了躲開鄂軍的陣地和步哨線,他們又繞了很遠一個圈子,真的是苦頭吃盡。
公允地說,贛軍和雨辰衛隊一個中隊在這次偷襲武昌的行動中,雖然全軍覆沒,但也是有他成功之處的。將黎元洪嚇到了漢口,前線的指揮中斷了一些時間,並抑制了相當多的鄂軍在武漢三鎮,不能派到前方去,而且要不是因為遇到大雨的話,說不定鄂贛戰爭的大局,就因此而定了呢。
陳宦從火車上走了下來,腳步踏在孝感車站小小的站台上面的時候,他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腳,這裡就是他臨時的司令部了。贛軍逼近武昌,他可不打算把司令部設立在那裡,以後不出意料的話,湖北就是他大展拳腳的地方啦。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嘴角微微浮現了一絲笑意。但轉眼就收起來,轉身朝他的副官長吩咐道:「隨時控制一列火車,擺在這裡,這個要由副官處親自掌握,明白了嗎?」
第一軍參謀長王汝賢慢慢地走了過來,點頭道:「二庵,當年陸軍大臣蔭昌司令部也選在這裡,兄弟這次是第二次來了,上次和鄂軍是敵人,這次和鄂軍倒成了友軍,看來這世上的事情,也真難說得很。」
陳宦無所謂地一笑,這王汝賢,可又跟他擺老行伍的資格了,不過這些,他可沒放在心裡,只是公事公辦地問道:「現在前線形式如何?」
王汝賢心中暗罵,跟老子擺這個上司架子,面上還是平靜得很。
「在武昌已經有了三師的九團、十團、十一團作主力,隨時準備向鄂州運動。二師在劉家廟,二師一個團放在漢口,八師一個團在漢陽,先把漢廠保護起來了,其他八師主力跟著我們在孝感。部隊算是展開了……一切正常。」
陳宦嗯了一聲,笑問道:「少甫兄,雨辰的部隊進展到哪裡了?」
王汝賢躊躇道:「現在說不好,前線的消息還沒回來,前兩天的情報說是他們的主力已經到關口了,離鄂州不過一天半的路程,現在應該和贛軍會合了吧!具體的等司令部安置好了,我整理完再和你碰碰。」
陳宦點點頭:「這仗到了這個地步,要不要打,咱們還得等北京的命令,這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事情了……告訴前線,和敵人保持接觸,但是不要輕易開火!誰要亂打出什麼婁子,我饒不了他!」
是啊,在湖北這麼複雜的局面下,單純的打仗,已經是不能解決問題了。而北京的袁世凱,還有江北的雨辰,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呢?陳宦抬頭看著天,居然有了一絲作為棋子那種無奈的感覺。
這時在九江碼頭,隨著汽笛的幾聲長鳴,三艘江北軍的炮艇拔錨起航,都升著民國海軍的海軍旗,率先駛出了港口。這三艘艦隻是楚泰號炮艦、楚觀號炮艦、登瀛洲號運輸艦。隨著他們的起纜出航,後面一大隊的民船在幾艘小火輪的拖帶下,也跟了上去。
楚泰號炮艦上面,還高高飄揚著海軍少將旗,正是江北軍長江巡防艦隊的司令謝觀潮少將的座艦,他沒有被雨辰留作教員,還是升任了少將艦隊司令。
岸上不少贛軍和江北軍的軍官士兵都在目送著這支運輸船隊的離開,到鄂州的短短路程當中,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船隊在離開九江碼頭後不久,四艘英國的內河炮艦就已經靠了上來,自從武穴江面的炮擊事件發生之後,雖然袁世凱的中央政府還沒有辦理交涉,但是雨辰魚電引起的強烈反響和民元以來第一次席捲全國的民族主義思潮讓英國人在華勢力的代表當中也有了一些意見分歧。
較為溫和的人物,比如說英國漢口總領事就認為既然江北軍是打著中立調停的旗號,對於他們在長江江面的航行,應該就視作不見,除非他們有挑釁大英帝國權威的事情發生。畢竟英國太深地捲入了中國內戰當中,也不完全符合大英帝國的利益。而有的人認為,比如說肯特和遠東艦隊的軍官們,既然已經宣佈了對長江流域用於鄂贛戰爭當中的軍用船隻——包括被徵用的民船禁止通行,而且已經發生了炮擊,為了大英帝國的顏面,就必須堅持到底,當然手段可以較前溫和一點。等到各方面表示出對大英帝國在長江上的權益和命令的尊重,再採用外交手段辦理交涉。
其實在他們的心裡,就只認為掛著米字旗的艦隊在長江上有著完全的行動自由,中國人怎麼看,他們雖然在報告中寫道要予以注意,但是心中卻還是很不以為然的。大英帝國已經實際擁有長江流域水道幾十年,這種情況也會一直擁有下去的。
這些天來,大英帝國也因為這個算得上是突發的炮擊事情緊急聯絡了一些列強國家。希望能夠統一行動。在他們看來,這已經算是讓步了,在自己的專有利益範圍之內居然還要得到其他國家的贊同,已經是很失大英帝國的面子了!
上海的肯特勳爵就強烈反對,並且宣稱:「在揚子江上,我們想怎麼做就該怎麼做!難道日本在關東州(大連)進行軍事行動會徵得我們的同意?難道法國在廣州灣進行一次軍事演習會要我們大英帝國一起行動?難道德國在青島準備炮擊某條侵害了德國利益的中國軍艦要先打電報向我們匯報?中國軍人的內戰已經嚴重妨礙了掛著米字旗的英國船在長江上面的航行!武昌碼頭的槍戰和炮戰,也有落在太古輪船上面的流彈,我們應該有完全的行動自由!這些野蠻人不知道自己平息戰爭,我們在幫助他們維持長江上面的和平!」
肯特是這樣叫囂的,但是北京的朱爾典卻堅持需要大多數列強的聲援,在之前已經議定了對民國採取列強統一的原則。雖然揚子江流域是大英帝國的專屬勢力範圍,但是也必須遵循這個原則。經過幾天的交涉努力,法國已經宣佈英國在揚子江上維護自己權益的行動。日本經過勸說,其實更可能的是他們也早對這塊中國的精華部分垂涎已久,而且當時英日同盟的效力還在,宣佈將派遣部分艦艇參加英國在長江上面維持和平的行動。美國表示將不參與此次行動,但是對內戰雙方,希望能夠早日結束戰爭。對英國的表現在認為武穴炮擊事件是一次意外,而且英國艦艇也受到了攻擊,並認為英國在長江上的權威地位不應該受到挑戰。
至於俄國和德國,朱爾典並沒有徵詢他們的意見,有了法、日兩國的聲援,英國就更是將長江上面的封鎖行動持續到底了。有時候國家的外交政策,是有一種慣性的。
謝觀潮端坐在指揮台上面,緊緊地盯著那四艘英國炮艦,都是昆蟲級的大艦艇。艦上所有的火炮都已經搖過來,一名英國水兵在帶頭的旗艦上面打著旗號,他在心裡面默默地讀著。
「我們不希望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希望貴船隊馬上轉變航向,回到九江。不然我艦隊將予以攔截,請貴船隊服從我們的命令。」
航海參謀跑進了指揮台,想向謝觀潮報告,謝觀潮一擺手:「不要理他們,在中國的航道上,我們有完全的航行自由!命令軍艦搶佔中間航道,他們炮口對準我們,我們也把炮口對準他們!目標——鄂州!」
他在心裡回想著雨辰臨行前給他的交代,遇上英國的攔截艦隊,不要軟弱,也不要退讓,但是絕不開第一炮。如果英國海軍動手,也堅決還擊。他在心裡咬咬牙,海軍不向同為中國人的對手開炮,不就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嗎?
這一年,謝觀潮三十七歲,也是他當年從大東溝游水逃生後的十八年。
「中校先生,中國人的炮艦並沒有停止,而是變成了二列,將他們的運輸船隊保護在中間。楚泰號炮艦在運輸船隊的左舷,而楚觀號炮艦在右舷,他們的炮口同樣對著我們。」
英國遠東艦隊的內河分艦隊一中隊的指揮官何伯中校厭惡地放下望遠鏡。他討厭這個任務,也討厭把事情搞大了,那個白癡同事。在他看來,在中國的日子雖然談不上什麼比較有前途,但是絕對是安逸的。享受著中國人敬畏的目光和海外補貼,對於一個四十多歲的海軍軍官來說,絕對是一場服役期間漫長且悠閒的假日!那個白癡把一切事情都搞糟了!現在他完全無法決定是不是要開火警告!
公使和遠東艦隊的司令發出的命令都含糊其辭,對江北軍的艦隊要客氣而堅決地表明大英帝國的立場,繼續他們原來的任務。在他看來,這已經成了維持大英帝國面子的一種愚蠢的舉動!
對於是否開火,他得到的命令是絕對要避免武穴那種流血事件。但是中國炮艦上面的火炮已經對準了他們,他在望遠鏡裡甚至看到了對面那個中國海軍軍官堅決的目光!他敢確保,只要他的炮口發出閃光,對面也毫無疑問地予以還擊!這種差使真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要是在北海上甚至泰晤士河口,敵人的艦隊迫近,哪怕他就是在一條小舢板上,手中只有一把漁叉,他也毫無疑問地會揮著叉子和敵人的軍艦拚命。可是在長江上面,真的需要和對方大打出手嗎?這都是中國人自己的內戰,哪個白癡同意將英國艦隊捲入進去?
四艘英國炮艦若即若離地跟著這個船隊,雙方的炮口互相指著,一直僵持在這裡。眼看著江北軍的船隊堅定地朝鄂州開去,英國中校何伯先生終於決定該做些什麼了。無論如何,這支船隊要是開到鄂州的話,他的任務就只能算是失敗了,而他一向是從來不打折扣完成上司命令的性格,他不想敗壞自己的好名聲。
他低聲地向自己身邊的艦長下命令:「前面的三寸炮,向他們航線的前方發射一發炮彈警告,同時給他們發旗號,請他們尊重大英帝國海軍的命令。希望大家都保持克制,不要發生什麼衝突。」
他的命令很快得到了執行,英國水兵也許早就對自己這種克制的態度表示不滿了。一發三寸炮發射的炮彈在離楚泰號非常近的地方落入海中,激起大片的江水濺到甲板上,英國水兵們發出了歡呼聲和口哨聲,有的還朝這邊比畫著不雅的手勢。
楚泰號艦長就在謝觀潮身邊,他重重地一跺腳:「司令,咱們還擊嗎?」謝觀潮冷冷道:「不用還擊,繼續向前。」
何伯惱怒地發現江北軍的船隊堅定地繼續朝前開,對他的發炮警告和旗號不加理睬,只有楚泰號用旗語向他們表示:「我們是江北軍,現在航行在中國的河流上,請你們不要阻攔。」何伯閉上眼睛,又一下睜開:「最後一次發炮警告!並告訴那些傢伙,如果他們還不返回九江的話,我們就真的開火了!」
他在心裡下定了決心,我是軍人!我要執行我的命令!
又一發炮彈在楚泰號前面炸開,這次離得更加近了,楚泰號還是毫不猶豫地衝進了被炮彈激起的水柱當中。水柱散盡,軍艦仍然在昂首向前。這艘前清時在日本神戶船廠訂購的七百四十五噸炮艦,有兩門一百一十四毫米主炮,兩門七十六毫米副炮,在這個九月的日子裡,展現出了他最光彩的身姿。
何伯在心裡飛快地計算著雙方的火力對比。江北軍這兩艘炮艦在長江上面來說,還是很強大的。他的四艘軍艦一共才十二門三寸(七十六毫米)火炮,加上一些六磅(五十七毫米)的副炮,而且都是兩三百噸的小艦艇,和楚字號比起來小了整整兩圈。打起來,就算中國海軍的訓練程度不如英艦,但是很有可能自己的軍艦在一百一十四毫米炮彈下會被炸成碎片。現在雙方相距得太近了!
他突然很懷念那些看著米字旗號就繞道閃避的原來的那支掛著龍旗的艦隊。不過英國海軍的驕傲還是讓他毅然下達了命令:」獵鷹號和塘鵝號對付南面的那艘軍艦,我的瓢蟲號和嘰鷂號對付北面的那艘軍艦,等到我的命令一下,就全力開火……一定要等到我的命令!」
謝觀潮在指揮席上站了起來,一直保持著一列橫隊的四艘英國軍艦,分成了兩列,兩艘夾住了楚泰,而兩艘夾住了楚觀。艦上英國水兵奔忙著各自就了戰位。炮口幾經調整,已經完全將兩艦瞄準了,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將炮彈砸過來!
一滴汗珠從謝觀潮面頰上流了下來,身邊的軍官們也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謝觀潮啞著嗓子下達了命令:「兩艦人員各就各位!炮口對準英艦,隨時做好還擊準備!只要他們一動手,我們就反擊!」軍艦上的官兵隨著他這個命令下達,也全部就了各自的戰位。雙方的神經都繃緊了,炮口在這麼近的距離上,就像在戰場上對拼刺刀一樣,只要一開火,肯定就是一個極慘烈的局面。
謝觀潮將海軍軍官帽在頭上戴得端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江北軍的船隊仍然堅定地繼續前進。
「九江的第一批運輸船隊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發的?」雨辰站在他的「虎穴」作戰室,神情凝重地問道。他命令海軍艦隊西進九江,就是要為運輸船隊護航。
他的魚電既然發出了,不做出點什麼和英國對抗的姿態,他的電文就只能淪為一句口號,一堆空談。民心士氣既然被他撩撥到了這個程度,九江運輸船隊繼續北上就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了。
他仔細盤算過,無論江面上的對抗事件發生後的勝敗,對他的名聲都只有幫助而沒有壞處,但是真正的政治家考慮的不能僅僅是這一點,自己正面和英國人發生衝突了,他們的後續反應是什麼?還有列強們會怎麼樣行動?北京的袁世凱又會利用這個做什麼文章?江北半獨立的地位會不會受到威脅?自己囊括三省的計劃是不是還能順利進行?這都是他必須要考慮的問題。對於英國在長江上的底線是什麼,他的確也是心中無底,按照司馬湛的老話,這事情變數太多,他推斷不出來。
但是武穴傷亡那麼多軍民,卻不能不使他作出這個決定,以前也說過了,我們雨司令也是有著一定民族情緒的青年呢!更何況,他也才二十四歲。
不過無論發生了什麼,雨辰都有信心利用這個局面繼續推行自己的計劃,問題就是看這個事情向哪個事態發展罷了。
吳采低聲回答道:「九江的運輸船隊在上午十點出發的,他們應該和咱們保持電報聯繫,估計到十二點,第一封無線電報就轉過來了。」
雨辰仔細地看著地圖上九江那一段江面,搖頭道:「我不要謝觀潮的過程,我只要個結果!反正我已經和他說得很清楚了,英國人開炮,咱們就還擊!」
吳采不出聲站立著,半晌才有些猶豫地問道:「司令,咱們如果真的和英國人動手了,這些變數您都考慮進去了嗎?這次揮兵鄂贛,從安徽方向我們也大可以對鄂州的我軍進行補給,非要在長江上面和英國人對抗嗎?」
他繼續道:「我對找英國人幹一下,這個是絕對的!武穴的人不能讓他們白殺!但是作為江北軍的參謀長,我卻要為整個局勢考慮一下。我們樹敵這麼多,對咱們在長江中游的行動有沒有幫助?一羽先生他們幾個,這些天來找了你很多次,但是您都不見,他們托我向您轉告,還是不要太孟浪,不要把英國人逼得全力去袁世凱。」
雨辰哼了一聲:「他們那些先生,在英美留學了幾年,就見到什麼洋人都是骨頭軟得了。英國馬上還有能力顧及咱們嗎?一次大戰……總之我這次是除了繼續咱們江北軍的大義名分之外,還要試探一下英國人的底線,他們到底能袁世凱到哪一步!不碰一碰,也許他們永遠不會重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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