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濤沉吟著,神色微微有些變幻。
如果從縣裡的經濟大局出,他當然要管這事兒,盡可能地把這事兒給擺平了,否則歸寧酒業會因此受到重創;但是,如果從他個人的政治利益來看,他這個時候站出來似乎就有些早了,不但不應該站出來,反而還應該推波助瀾……
救了歸寧酒業,就等於是將冷梅提前從沼澤地里拉了出來,這對於安在濤來說,心裡是不情願的。但是……
冷梅卻並不知道安在濤此刻心情的複雜,反而以為是他故意拿架子,不想「管閒事」。
說實話,以冷梅目前對安在濤懷有的某種曖昧的情感心態來說,她其實潛意識裡也不怎麼相信,這個自己愛上的男人正在冷酷地想要狠狠地「打擊」她的權威,不把她搞臭不算完。
在她看來,她已經表露出某種善意、溫和與柔情,聰明如安在濤,應該能體會到才是。但她卻不知,她在安在濤的心裡,卻不是一個女人。或者說,安在濤從來就沒有把她當一個女人來看。
冷梅有些急躁地在安在濤家的客廳裡轉著囡囡,良久,她驀然回頭來緊緊地盯著安在濤,聲音有些嘶啞「安在濤,你不會是想撒手不管吧?作為歸寧縣長,歸寧酒業公司出了問題,難道你就能完全置身事外?你就沒有責任?我個人認為,在這個時候,你應該拋開個人的私心著眼於全縣的大局……否則的話,你就不配當這個縣長!」
安在濤皺了皺眉,淡淡道「冷、!}記,你這話我可不愛聽。」
「你現在口口聲聲向我興師問罪了,可當初我怎麼說來著?我三番五次地提醒冷書記,歸寧酒業的經營策略出了問題,他們盲目擴張大肆瘋狂炒作已經到了一個極致……這樣做的結果,非常危險!就算是沒有經濟日報的記者來插這一槓子,他們也遲早會出事,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但是,冷書記卻把我的善意和提醒,當作了耳旁風,不但不督促歸寧酒業盡快整改調整,反而親自出馬幫助張國力融資推波助瀾……」
「歸寧酒業有今天,我不客氣地說,冷書記你是有責任的!」奐在濤擺了擺手「如果沒有你的縱容,張國力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
「……」冷梅嘴角抽*動了一下,安在濤的詰問讓她無言以對。
安在濤話讓她羞憤不已,但此刻也不是跟安在濤「鬥爭」的時候「心念電閃,她沉吟了一下,盡量將聲音放得極其柔和「在濤同志,好吧,我承認我有一定的責任。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要幫助歸寧酒業公司解決問題,否則的話,一旦讓經濟日報把這事兒捅了出去,後果不堪設想。你出身媒體,又在媒體圉裡人脈很廣,你就想想辦法,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一定要擺平了這事兒!」
冷梅的「低頭」讓安在濤心裡暗笑,心道看來這女人也不是不識時務的人啊!到了這個份上,她應該明白,歸寧酒業的問題很多很大,牽一而動全身,如果被媒體曝光出了醜聞,會產生一連串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安在濤笑了笑「看來冷書記已經確認無疑,歸寧酒業收購散酒勾兌貼牌銷售的行為,並不是人家媒體的造謠生事,而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冷梅臉色一紅,輕輕點了點頭。
她怎麼能不確認呢?新聞布會剛一結束,她就將張國力叫到歸寧賓館的一間客房裡,問清楚了一切,當場就把張國力罵了一個狗血噴頭。
但罵歸罵,憤怒歸憤怒,問題還是得解決,絕對不能讓經濟日報把暗訪出來的東西給公之於眾了。一旦曝光,肯定會對歸寧酒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品牌形象造成巨大的衝擊,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2個多億的廣告投入沒準就要化為了泡影。
一旦市場突變,銷量猛降,就會帶來歸寧酒業資金鏈的斷裂,而由此……不要說那所謂的「千畝酒業基地」工程項目了,就連這個企業本身能不能保住也是一個問題!一念及此,冷梅心裡暗暗顫抖了起來。
望著冷梅變幻的神色,安在濤突然歎了口氣。
片刻的猶豫之後,他終於還是決定,準備管管這事兒了。這真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但是縱然他不管,冷梅也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處理和「溝通」,甚至不惜上報市委市政府,讓張鵬遠和張勝利這兩位市領導出面,動縣裡市裡的強大能量去做經濟日報的「工作」。甚至,還會動用她省裡的關係。與其這樣,還不如自己賣冷梅一個人情。況且,一旦讓市裡知道自己對此甩手不管,市裡領導心裡肯定會很不高興的,認為他不顧大局。
要知道,歸寧酒業在整個房山來說,也是一家知名的大企業,在地方保護主義的心態下,市裡領導肯定會選擇出手為歸寧酒業拘一回風雨。
當然,不到萬不得已,冷梅也不會將此捅到上面去的。
「冷書記,這事兒我需要弄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安在濤緩緩起身來「這樣吧,冷書記,我們馬去辦公室開會,把張國力也叫來……」
聽了安在濤這話,冷梅心裡一喜,那無盡的煩躁和擔憂焦灼,似乎也隨之消散了不少。她相信安在濤在媒體的人脈,她更相信安在濤的能力,這樣的事情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如果安在濤肯出面解決,幾乎可以說是問題不大了。
被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下去。她笑了笑「好,我們這就走!」
冷梅拔腿就走,但在走了幾步後,卻突然紅著臉回頭來向安在濤低低說了一句:「謝謝。」
在這一瞬間,這個一向冷艷冷漠的女縣委書記臉上,浮動著一抹動人的紅暈,從她投射過來的眼神中,安在濤竟然讀到了一種罕見的溫柔,他愣了一下,心道這女人怎麼今天看起來有些古怪。
縣委的小會議室裡,當著幾個縣領導的面,張國力一再辯解稱「白酒勾兌」是行業慣例,是整個白酒行業的潛規則、不是他們一家這麼幹的云云,態度惠然還有些「強硬」。
安在濤皺了皺眉,突然怒斥道「張國力,事到如今你還敢狡辯。潛規則?慣例?就算你說的沒錯,但翰-費者會認可嗎?其他企業會承認嗎?就是拋開這事情本身不談,你這一兩年來瘋狂的炒作、盲目的擴張,都是在玩火!」
安在濤有些惱火地點上一顆煙,站起身來在會議室裡走了一圉,其他幾個領導都面沉似水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冷梅歎了口氣「在濤同志,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擺平了此事一一至於歸寧酒業自身的管理問題,我們以後再慢慢督促整改吧。好不好?」
張國力神情尷尬地站在那裡,其實心裡頗不以為然,覺得冷梅和安在濤有些小題大做了。他沒有把這太當回事,一則這樣的報道能有多大的份量?與歸寧酒業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相比,這太微不足道了。
況且,他已經派。人去跟經濟日報的那個記者趙凱「溝通」去了,他不認為有花錢擺不平的事情。甚至,還有其他一些別的手段。
安在濤狠狠地掐滅了煙頭,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機,當著一眾縣領導的面,給劉彥搔了一個電話,讓劉彥先跟經濟日報的高層領導溝通一下,然後縣裡隨後會派人趕赴京城打點一切。
劉彥找了經濟日報新聞部的主任馬光平,馬光平是趙凱的頂頭上司,跟劉彥關係很熟也很好。看在劉彥的面子上,馬光平同意壓下趙凱的稿子,但卻暗示了劉彥幾句。
劉彥怎麼還能不明白馬光平的意思。她立即給安在濤打回電話來,囑咐他趕緊派人進京,該打點的要打點、該花的錢要花,決不能小氣。
安在濤鬆了口氣,掛掉電話,先是瞥了張國力一眼,又轉頭望著冷梅,淡淡一笑「搞定了。冷書記,但是要花一些錢。這樣吧,我看讓縣委辦張主任親自帶歸寧酒業的人進京一趟,明天一早就動身!這樣,經濟日報新聞部一個主任,三個副主任,還有涉及這個報道選題的3個記者,都要打點到。同時,人家這個選題已經暗訪了很久,那些差旅費什麼的,也一併給人家報銷了。這筆錢,張國力,必須你們來出。
張國力趕緊應了下來,只是仍然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他也不是傻子,不會和縣領導擰著干。不就是花點錢嘛,他反正也不在乎。就算是這錢打了水漂,只要縣孚領導高興,也就沒白花。
冷梅長出了一口氣,一塊石頭慢慢落了地。
她回頭瞥了坐在那裡沉就不語的張萌一眼,沉聲道「張萌,你馬上準備一下,明天一早,你帶著歸寧酒業的人趕去燕京……就按安縣長說的辦,上上下下一定要打點好一一張國力,你那裡去一個副總,我告訴你張國力,這事兒你要是再給我出了任何岔子,咱們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張萌趕緊起身點頭「好的,冷書記,我馬上就準備。」
張國力嘿嘿一笑「冷書記,安縣長,幾位領導,請放心,這點小事也沒啥,不就是花幾個錢的問題嘛!」
「你給我閉嘴!」聽見張國力輕飄飄地話音,冷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厲聲斥道。
下午開完了新聞布會,經濟日報的記者趙凱帶著自己的實習生助手一一燕大新聞系的大四學生小郭,匆匆出了會場,準備立即趕回天南、乘當晚的飛機飛回燕京。
其實他們的稿子組織準備已久,早已基本成型了,這一次來歸寧參加東山省糖酒會,不過是抱著看看還能不能挖掘出一些新東西來的心態。來到歸寧之後,見歸寧酒業完全靠炒作家,趙凱頓時就堅定了曝光的念頭。準備今晚趕回去,明天就將稿子組版上報。
兩人走出歸寧賓館的門口,正要攔一輛出租車離開,突然有三四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圍攏了過來。當先一個小*平頭嘿嘿笑了笑「經濟日報的趙凱趙記者吧,請跟我們走一趟,我們領導想要見見你。
趙凱心裡一個激靈,隱隱覺得炮,只是他在現場中聽那張國力在一個勁鈞吹牛,實在是就氣不過。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領導是誰?請讓開,我們要回去。」趙凱知道麻煩上身了,不過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他畢竟是中央媒體記者,腰桿子硬,他就不相信,這小小的一個縣酒廠就敢動他?
「走吧,哥們,別不給面子……那麼,我們就都難看了不是?!」那小*平頭一聲招呼,幾個人一哄而上,不由分說就把趙凱和小郭駕到了一輛開過來的麵包車上。
麵包車飛開出了歸寧縣城,七拐八拐,就鑽進了城郊鎮一個小飯館裡。
一間包房裡,歸寧酒業集團公司行政部經理強小剛望著被推搡進來的趙凱兩人,呵呵笑道「兩位記者同志,不好意思了一一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有話就直接說了喲。」
「這是一萬塊錢,算是我們給兩位的辛苦錢。兩位記者大老遠地從燕京來,也不容易,呵呵。你們收下這錢,我請兩位吃個飯,這稿子還是就算了吧,別曝了一一咱們做企業的也不容易,還請記者同志諒解一下。」強小剛從包裡掏出一摞人民幣來,推了過去。
趙凱瞥了一眼,冷笑道「暴力抗拒採訪在前,拿錢賄賂記者在後,你們眼裡還有國法嗎?趕緊讓我們離開,否則我就報警了。」
強小剛皺了皺眉,心道你一個小記者哪來的這麼多毛病?莫非是嫌少?
強小剛猶豫了一下,上面只徑了他十萬塊的「預算」o他出門去給分管副總打了個電話,請示了一下,回來後就又加了旦塊「兩位,就當是我們交個朋友!給個面子?好不好?」
要是其他的記者,或許看勢不妙就「屈從」拿錢走人了。或者,先答應下來,先脫身再說。但這趙凱在經濟日報是出了名的強蹶子,性情耿直脾氣剛烈,怎麼會吃這一套。
況且,這選題經濟日報新聞部裡已經策劃了許久,參加暗訪調查的記者也不止他一人,縱然他收下錢也沒法阻止稿子的見光。
「斡旋」了好半天,直到強小剛的耐心一點點被又臭又硬的趙凱消磨殆盡,絡惱火地擺了擺手揚長而去。臨走時,他向那個小*平頭使了個眼色:軟的不成,就耒硬的吧!
強小剛一走,小*平頭幾個人就圍攏過來,不管趙凱和小郭如何憤怒地「抗議」,兩人的包都被翻了一個底朝天,採訪本被搶走,照相機裡的膠卷被打開後蓋曝光……完了,小*平頭嘿嘿笑著將十萬五千塊錢塞進趙凱的包裡,就帶著幾個人溜之大吉。
憤怒之極的趙凱當晚獨自返回燕京,留下小郭一個人報了警,但城郊鎮派出所的民警根本就沒怎麼理會他這茬。
第二天上午q點多,張萌帶著人匆匆趕往省城,準備乘機飛往燕京「公關」,但就在張萌的車剛出了縣城不久,安在濤就接到了劉夯怒氣沖沖的電話。
「濤,你們到底是怎麼搞的?這事兒本來都搞定了,你們怎麼這麼膽大妄為,非法拘禁記者不說,還撕毀了人家的採訪本、損壞了照相機?完了,這回完了,那趙凱昨晚回到燕京,直接找到了經濟日報的趙總編,趙總一怒之下,當晚就命令臨時撤下了頭版的一個稿子,換上了這個稿子,同時還在頭版刊登了經濟日報記者在歸寧縣遭遇暴力抗拒採訪的事兒……」
安在濤心頭一顫,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放下電話,從網上找到了這篇題為』標王不可見人的黑幕》的重磅報道,其間的報道內容與安在濤事先得知的情況基本一致,川內兩家小酒廠證實,歸寧酒業近兩年來入川大量購置散酒,再加上本廠的原酒、酒精,勾兌成低度酒,貼上歸寧酒業的商標銷往全國。
同時,經濟日報還在頭版的倒頭條處刊登了一則言辭犀利的「抗議書」:「本報記者在歸寧遭遇暴力抗拒採訪,記者採訪器械遭到毀壞……試問歸寧酒業公司,國法何在?」
讀完這兩則報道,安在濤長歎一聲,暗暗搖頭。天意啊,天意!他縱有放棄之心,拯救之意,但誰知半路卻殺出了一個程咬金?!
完了,歸寧酒業完了,這回是徹底玩完了。」白酒勾兌」欺騙消費者,再加上暴力抗拒記者採訪的不法行徑,不但要引起市場的巨大波動、消費者的強烈反彈,還將面臨著國內輿論和上層權力的組合壓力。
一場暴風驟雨即將到來了啊!
安在濤輕輕一歎,身子無力地靠了下去,扭頭望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