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時此地,谷鎮的笑容卻讓他心神不定,許多東島弟子生平第一次看到狄希俊臉扭曲,風眼裡透出駭人殺機。
施妙妙心跳加劇,忍不住踏上一步,葉梵卻伸手攔住,搖頭道:「你不能去。」施妙妙怒道:「為什麼?」葉梵淡然道:「谷縝說得對,我不是做島王的料子。那麼他呢?若是連狄希都勝不了,又怎麼能夠抵擋西城?」
施妙妙怔了怔,定眼望去,日光耀眼,給谷縝俊朗飛揚的臉龐勾勒出絢麗的金邊。不知怎的,她的心兒忽就一顫,分明發覺,眼前的這個男子已經長大,再也不是海灘邊陪伴自己的那個輕狂少年。剎那間,施妙妙的心裡有些空蕩蕩的,谷縝裡自己明明很近,卻又感覺是那麼遠,感覺不勝欣慰,又有一絲辛酸,她漸漸明白,谷縝屬於自己,卻又不知屬於自己,就連她也不知道,他終將飛得多高,飛向哪裡。
施妙妙雙眼潮濕起來,彷彿染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不知不覺,手中的銀鯉跌落地上,鱗片碎散,發出丁丁丁的響聲。
狄希雪白的額頭上卻已滲出細密汗珠,心中異感越發強烈,直覺谷縝明明望著自己,目光卻似穿透自身,投向雲天大海。
「莫非他竟已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年頭讓狄希心神陡震,忽得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夏。濃蔭如蓋,白氣如縷,一爐紅火煎這一壺好茶,谷神通就在對面,面孔在蒸汽中時隱時現,渾不似身出塵世。
「阿希,勤奮雖好,但有些事,僅憑勤奮卻還不夠。」
「請島王明示。」
「大高手的氣度多是天生,不可模仿,不可追及。你很用功,缺少了那份氣度,可成一流高手,卻不能出類拔萃。」
「……那什麼是大高手的氣度?」
「眼空無物,所向無敵,不以己悲,不以物喜。」
「後面兩句易解,前兩句希兒不太明白。」
「這種高手,面對你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只是空無虛幻,不生不死。說得俗些,就是他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
「……那麼……我為什麼不能……」
「你有太多不願捨棄的東西。」
「島王有麼?」
「…我也有,可我敢於捨棄。你呢?你總是牢牢揣在手心,至死不渝。阿希,你記得,遇上那樣的人,躲開一些。若不然,你必敗無疑……」
一席話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字字猶如驚雷,狄希凝立如故,卻已汗如雨落。
忽聽谷縝笑道:「狄龍王,人能駕馭真氣嗎?」如此生死關頭,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眾人無不詫異。狄希長吸一口氣,冷冷道:「廢話,修煉內功之人,誰不能駕馭真氣?」
谷縝道:「說得好,那麼真氣能駕馭人嗎?」狄希不覺一愣:「這是什麼胡話?人是活的,故能駕馭真氣,真氣是死的,怎麼能駕馭人?」谷縝微微皺眉,問道:「倘若真氣是活的呢?」狄希又是一愣,驀的兩眼瞪圓。厲聲道:「谷縝,你有本事就放馬過來,說這些廢話羞辱人嗎?」
谷縝哈哈大笑,狄希猛然悟及,自己不知不覺,又被對手愚弄,懊惱之餘,心裡升起一股濃濃怨毒。「什麼眼空無物,所向無敵,我偏偏不信。」念頭閃過心頭,狄希發出一聲長嘯,奔騰而出。龍遁身法,既快且幻。「太白劍袖」雲纏霧繞,十丈之內,金光瀰漫。
施妙妙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這是忽見谷縝身子一躬,足不抬,手不動,竟從一片金光中遁了出去,施妙妙「哎呀」一聲,心底狂喜。狄希卻是大吃一驚,渾不知對手如何遁出自己袖底。他絕想不到,谷縝方纔的文化,包含了武學中一個極大的奧秘,更想不到,谷縝竟會在決鬥之前,與自己探討這個奧秘,而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點破了谷縝思索許久的絕大難題。
周流六虛功中,氣是活的,人也是活的,活氣駕馭活人,活人亦駕馭活氣,人氣相馭,生生不息。
三百年前,西崑崙梁蕭在天機三輪上悟通人劍相馭之法,事後但覺劍為有形之物,在是鋒利,也少了一分靈動之氣。多年後,他流亡海上,鎮日常閒,創出周流八勁,自成一體,自在有靈,如此以氣為劍,勝過有形之劍甚多,盡得人劍相馭的法意,只不過如此一來,再不能叫做人劍相馭,而當叫做人氣相馭了。
而所謂六虛,指的是上下四維虛空萬物,包括一切身外之物,也包括自身肉體。只有悟道這一層,谷縝的周流六虛功才算有了小成。
縱使小成,天下間也已少有敵手。狄希看似敵對谷縝一人,其實對敵一人一氣。谷縝心馭氣,氣馭人,周流八勁如身外化身,牽之引之,推之送之,人氣互馭,勁上加勁,谷縝一層的身法,經此變化,催至十層,一分的氣力,經此變化,催至十分。
雙袖所至,鋪天蓋地,狄希一心求勝,身法越變越快,人影相疊,化作一道金虹,天上地下掠來掠去,長髮飛揚,飄逸若神,一舉一動無不優美瀟灑,賞心悅目。谷縝卻不然,忽快忽慢,快時趨止如電,足與狄希一較長短。慢時卻是原地打圈,如風來草偃,隨狄希攻勢,忽而歪倒,忽而直立,忽而似臥非立,舉止古怪滑稽,卻總能在毫釐之間,避開長袖圈擊。
場上不乏武學上的大行家,見此情形,均覺不可思議。這些人多數不是本島弟子,即便是本島弟子,也晚生多年,無緣親眼目睹「周流
六虛功」的威力,更別說知道「人氣相馭」的奧秘。
要知世間武功,一掌拍出,一腳踢出,往往出盡力氣,以求敵手無力抵擋,無從躲避。也因此緣故,出招時用的氣力也往往太過,一分
的氣力就能破敵,卻用了兩分,有如殺雞用了牛刀,力氣不免空費。「人氣相馭」則不然。縱使谷縝用力過度,多餘的真氣也會反馭自身,倘
若一分氣力能辦到的事,谷縝用了兩分氣力。這兩分氣力中一分傷敵,另一分則會反轉回來,加諸谷縝之身,助他消勢攻敵,如此反覆再三,不會浪費絲毫氣力。這其中的道理,頗類武學常說的「借力打力」,但「借力打力」是借他人之力,人氣相馭卻不但借他人之力,亦借自身之力,相比之下,高明許多。
谷縝的內功比起狄希淺薄許多,比快比強,必輸無疑,但狄希一意擊敗谷縝,將真氣催發至極,這其中不免浪費,谷縝人氣互馭,用力甚省,有時為形勢所迫,不免與之爭強競快,多數時候卻能以弱制強,以慢打快,落到眾人眼裡,則顯得忽快忽慢,悠然自若了。
葉梵看到這裡,暗暗點頭,心想自己若與狄希爭勝,也不敢與其比快斗幻,以靜制動,以慢打快才是制勝之道,但自己身負鯨息功,方能快慢由心,攻守自如,谷縝卻又憑的什麼》葉梵注視良久,始終難得其妙,回想數月之前,此人尚且武功平平,如今忽有如此成就,難道時間神通真有速成之法?
疑惑間,狄希飄然後退,冷冷道:「谷縝,你我今日爭的是什麼?」谷縝笑道:「方纔說了,爭的是東島之王!」狄希道:「既是東島之王,就當以東島神通一決勝負。你這身法可是東島的神通?狄某眼拙,不曾見得。」
谷縝笑笑:「若要東島神通,還不容易?」左腳獨立,右掌翻出,輕飄飄一掌推向狄希。東島弟子無不流露訝色,紛紛叫道:「伏龍掌法!」
伏龍掌法是東島弟子入門時必學的基本功夫,島上三歲小孩也會幾招,谷縝幼年時也被谷神通強逼學過,因是童子功,許多武功大多忘了,唯獨這套掌法尚還記得,狄希一說,便隨手使了出來。
伏龍掌法本是舒展筋骨、強健體魄的良方,說到攻守破敵,機警神速,比起龍遁奇功,相差萬里。眾弟子見狀,無不替谷縝捏了一把汗,狄希卻是大為惱恨:「這小子憊懶至極。我道號九變龍王。他卻使這伏龍掌法,豈不存心羞辱我麼?」方要反擊,忽覺工作來掌有異,心頭一動,身後如有繩索牽扯,向後飛退。
眾弟子大為驚疑,葉梵卻看出厲害,心中大為震駭。原來這「伏龍掌法」本身平淡無奇,但不知為何,到了古縝手裡,忽然生出許多妙用,欲吐還縮,欲拒還迎,似慢而快,微妙精奇,竟變成及高深的武學。
霎時古縝連拍數掌,狄希有如洪水在前,避之不迭,繞著古縝旋風也似飛奔,尋其破綻。不料古縝亦隨之轉身,按照先後次序,將「伏龍掌法」一招招打將出來,招式瀟灑自如,飄逸出群,一舉一動,均讓眾弟子看的心裡舒服,自覺這路掌法招式雖同,自己使來,絕無這麼自然和諧。殊不知這路掌法到了古縝手裡,形雖似,神已非,掌法是「伏龍掌法」,心法卻是「人氣相馭」,無意間得了「諧之道」的神髓,天下任何武功到他手裡,無不化腐朽為神奇。
狄希連兜了十多個***,只覺古縝一舉手,一抬腳,神完氣足,由內而外瞧不出一絲破綻,以至長袖在手,竟不知如何發出。他一生遇敵無算,這等奇怪感覺從未有過,奇怪之餘,大感屈辱,驀地將心一橫,不管不顧,長袖擊出。谷縝卻不變招,揮掌迎出,不知怎地,狄希後招雖多,卻繞不開這平平無奇的一掌,直直撞上谷縝的掌力,二勁相交,狄希袖勁忽被截斷,一般怪力自谷縝掌心直衝上來。
狄希吃了一驚,匆忙收袖,谷縝一招佔得先機,更不留情,隨長袖回捲閃轉向前,仍使「伏龍掌法」,左掌在後,右掌推出,狄希舉袖欲攔,不料谷縝掌勢倏爾轉快,後發先至,呼地拍到胸前。狄希見識雖廣,竟不知這一掌如何擊到,匆忙間袖裡夾掌,橫在胸前,篤的一聲,二人對了一掌,狄希稍佔上風,谷縝向後飛掠,狄希卻覺數道怪勁透掌而出,酸痛澀麻不一而足,狄希經脈五臟,隱隱滯澀。
狄希真力雖強,但亦脫不出「周流八勁」的樊籬,按其特性,近似風勁。谷縝運轉八勁,損強補弱,頃刻化解,復又上前,呼呼兩掌,擊向狄希。他反守為攻,狄希稍一抵擋,「伏龍掌法」立時生出許多變化,掌上勁力更是莫可測度,旁人不覺,狄希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谷縝一套掌法打完,隱隱已佔上風。
狄希驚怒交迸,發一聲長嘯,袖招忽變,曲折無方,使出一路劍招,迥異先前所使劍法,袖鋒掠過谷縝頭頂,哧的一聲,帶起數莖黑髮。葉梵不覺咦了一聲,神色震驚。
施妙妙心子怦怦亂跳,問道:「葉尊主,怎麼了?」葉梵神色嚴峻,搖頭不語。施妙妙不便多問,眼看兩道劍袖曲折縱橫,已將谷縝圈在其中,幾乎不見人影,施妙妙大為心急,緊握拳頭,手心裡滿是汗水。
「太乙分光劍!」葉梵忽地喝道,「不錯,就是太乙分光劍。」施妙妙駭然道:「你說什麼?」葉梵臉色發白,澀聲道:「我只當鏡圓祖師仙逝之後,這路劍法依然失傳,不料竟然還在人間。狄希以雙袖代雙劍,使的正是這路劍法。」施妙妙聽得這話,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僵冷。
葉梵又看數招,忽地吐一口氣,搖頭道:「看這情形,狄希這劍法也沒練全,要麼便是用法不對。」施妙妙鬆一口氣,問道:「葉尊主是怎麼看出來的?」葉梵冷哼一聲:「太乙分光劍是天下武功之樊籠,若是練成,怎麼會困不住谷縝?」
葉梵注視二人,目光閃爍不定,面色愈發凝重,心道狄希這路劍法雖沒有登峰造極,但若自己身當其鋒,必然敗多勝少,以往自己妄自尊大,以為五尊之中老子第一,萬不料狄希城府如此之深,竟然偷偷隱藏了如此厲害的絕技,說不定就是為了將來對付自己。這也罷了,更叫人吃驚的是,谷縝武功一至於斯,無論狄希如何變化,始終不落下風。想到這裡,葉梵悵然若失,望著場上兩人生死相搏,忽然間竟然沒了再看下去的興致,抬眼望著天空,定定出神。
葉梵所料不錯,數年前狄希偶爾得到一本「太乙分光劍」的殘譜,暗中修煉,人前從不顯露,本想待到谷神通身故,來日爭奪島王之時對付其餘四尊,此時使出,著實被迫無奈。但他所得劍譜本就不全,加之太乙分光劍若非兩人同使,極難顯露威力,狄希生平只信自己,不信外人,不願與人分享秘笈,這麼一來,二人合練已不可能,唯有一人獨使,威力無形減少許多。
「周流六虛功」本自「諧之道」,當年梁蕭用之大戰「太乙分光劍」,三百年後,兩大絕學再度相逢,已然物是人非,不復當年風光。
葉梵怔忡半晌,忽聽人群裡發出一陣驚呼,驟然還過神來,凝目望去,只見場上二人忽地由合而分,繞場飛奔起來,一會兒像是狄希追逐谷縝,一會兒又似谷縝追趕狄希,奔到快時,身影重疊,以葉梵的眼力,竟看不出到底誰追趕誰。就在這時,兩人中忽地騰起一股黑煙,越來越濃,黑煙之中,陡然迸出一道火光,只聽狄希大叫一聲,滿場金光忽斂。狄希搖搖晃晃奔出數步,閉著雙目,神色痛苦,頭髮上火光騰騰,但不知為何,狄希雙手下垂,竟不舉手撲滅。
谷縝立在一丈之外,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狄希頭上火借風勢,越燃越大,燒著頭皮,滋滋作響,但他始終閉眼皺眉,雙手顫抖,一動也不動。眾人方覺奇怪,谷縝卻已緩過氣來,笑道:「取一碗水來。」說完即有好事弟子端來一碗涼水。谷縝接過,走到狄希身前,狄希仍是不動,谷縝舉碗,潑向狄希頭頂,哧的一聲,水到火滅,焦灼之氣瀰漫開來。
狄希打個激靈,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雙眼盯著谷縝,既似惡毒,又似憤怒,更有幾分難以置信。
眾人見此情形,均是莫名其妙。忽聽狄希吐出一口氣,緩緩道:「姓谷的,你用的決不是東島神通。」谷縝哦了一聲,道:「那是什麼神通?」狄希欲言又止,忽地低頭歎一口氣,頹然道:「罷了,無論什麼神通,狄某都已輸了。」
二人對答奇怪,除了施妙妙略知谷縝根底,其他人均是不解其意,就是葉梵,也感覺谷縝勝得蹊蹺無比,狄希敗得古怪至極。
狄希忽地歎道:「谷縝,你為何不一掌殺了我?」谷縝笑了笑,轉身道:「葉老梵,九幽絕獄的窟窿補好了麼?」葉梵想到被他逃脫之事,頗為羞愧,苦笑道:「補好了,這回用生鐵澆鑄,比以前還要牢固。難道說島王要判這人九幽地刑?」施妙妙聽他改口稱呼谷縝島王,微微一愣,望著谷縝,心生異感。
谷縝笑道:「葉老梵,那麼狄龍王就交給你了,這次可不要再讓犯人逃了。」葉梵面皮一熱,拱手道:「遵命。」狄希聽得兩眼噴火,咬牙一笑,森然道:「谷縝,你今日不殺我,將來可不要後悔。」
谷縝微微一笑,俯下身子,湊近他耳邊說道:「狄龍王千萬保重,有朝一日你從九幽絕獄裡出來,大可再來找我,鬥力也好,鬥智也罷,陽謀也好,陰謀也罷,谷某全都樂意奉陪。」
狄希面肌抽搐幾下,驀地發出一陣狂笑,葉梵箭步搶上,他心狠手辣,更何況與狄希爭強鬥勝,多有積怨,此時樂得趁機報復,當即左右開弓,兩記耳光打得狄希牙落血流,然後將他提起重重一摔,厲聲喝道:「拖下去。」早有獄島弟子趕上,將狄希捆綁起來,拖了下去,狄希口角鮮血長流,一路狂笑,笑聲越去越遠,終被一陣海風裊裊吹散,再也不聞。
谷縝目送狄希消失,忽道:「葉尊主,敗的倘若是我,你會如何?」葉梵淡然道:「區區對待手中囚犯一視同仁,島王又何必多此一問?」
「好個一視同仁。」谷縝哈哈大笑,目光一轉,掃過人群,目光所至,眾弟子紛紛跪倒,山呼道:「恭喜島王,賀喜島王。」谷縝臉上笑意忽斂,歎一口氣,揮手道:「起來吧。」再不多言,轉身走下石坪。
走了十多步,忽覺身側氣息向暖,轉眼望去,施妙妙秀目盈盈,盯著自己大量。谷縝笑道:「妙妙,你來啦?」施妙妙道:「大夥兒還等你說話,你怎麼拔腿就走啦?」谷縝道:「成王敗寇,有什麼好說的。」說著漫步穿過曲廊回閣,來到向日居所,推門而入,淡淡書香撲面而來,舉目望去,架上書籍,桌上文具無不疊放整齊,床上流蘇低垂,紗帳如煙,籠著錦繡被褥。
一別三年,房中一切,竟似從未變過。
施妙妙猜到谷縝的心思,歎道:「是萍兒,她每天都來打掃,常常呆坐房裡,幾個時辰也不出來。」谷縝苦笑道:「這個癡丫頭,想著便叫人心疼。」說罷轉眼盯著施妙妙俏臉,笑道:「你是不是也常來瞧,要不然,你怎麼知道萍兒天天都來,又怎麼知道她在房裡呆坐。」
施妙妙雙頰染紅,垂頭低聲道:「聽,聽人說的唄……」她偷偷抬眼,見谷縝眼裡的笑像要溢出來,心知自己一切心事都瞞不住他,頓時又羞又氣,捶他兩拳,輕聲罵道:「就你聰明,什麼都曉得。」谷縝挽著施妙妙,並肩坐在床沿,輕輕揉弄佳人玉手,微笑不語。施妙妙見他嘴角帶笑,眉間卻似有愁意,忍不住問道:「你做了島王,怎麼一點兒也不高興?」谷縝反問道:「做個島王,有什麼好高興的?」施妙妙不解他話中之意,嘟起小嘴,沒好氣道:「你連做島王也不高興,還有什麼事讓你高興?」
「怎麼沒有?」谷縝盯著她笑道,「最讓我高興的事,就是尋一個清清靜靜的地方,和你生一窩兒子。」施妙妙芳心一亂,狠狠瞪了他一眼,紅著臉道:「什麼一窩兒子,我又不是母豬。」谷縝笑道:「那你肯不肯給我生兒子?」
施妙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羞急不勝,啐道:「誰生兒子,我喜歡丫頭。」谷縝搖頭道:「丫頭不好,丫頭是賠錢貨,嫁一個賠一次,到頭來富了女婿,窮死丈人,遮住賠本生意,我可不作。」施妙妙心裡微微有氣,冷笑道:「你這麼個大富翁、打財主,陪嫁都陪不起,還不如窮死算了。」谷縝哈哈大笑。
施妙妙定了定神,忽地問道:「谷縝,我始終奇怪,你到底怎麼打敗狄希的?」
谷縝道:「狄龍王內功強我十倍,身法強我十倍,氣息悠長,劍袖招式也越變越奇,好幾回我都要輸了,只是運氣不錯,方能支撐下去……」施妙妙白他一眼,道:「怎麼又謙遜起來啦?先前那不可一世的樣子去哪兒了?」谷縝道:「我不是虛張聲勢麼?氣勢都輸了,那也不用打了,直接跪地求饒。」施妙妙笑道:「說得在理。但你處處不如人家,怎麼又勝了?」
谷縝道:「這也不怪我,都怪他自己不好。」施妙妙越發奇怪,妙目睜圓,說道:「這話才怪了,難道是狄希自己打敗了自己?」
「那也差不多。」谷縝笑道,「狄龍王有一頭好頭髮,不盤不束,一旦使出龍遁身法,長髮飄飄,十分好看。可是有位朋友說得好,美觀則不實用,實用則不美觀,就算潑皮打架,頭髮太長,被人揪住了也不好辦。鬥到緊要關頭,狄龍王身形一轉,長髮飄忽而來,正好落到我眼前,我這一瞧,樂不可支,急忙發出一道火勁,悄悄給他點著了。狄龍王一心賣弄身法,顯示瀟灑,渾不知著了我的道兒,他跑得越快,身周罡風越強,火借風勢,越燒越旺,狄龍王只覺後腦勺熱烘烘的,燒得頭皮灼痛,但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伸手去摸後腦勺兒,這一下還不露出破綻麼,我趁虛而入,將『反五行禁制』打入他體內,制住他的五臟精氣,就此勝了。」
施妙妙聽得發呆,好半晌才問道:「這麼容易?」谷縝將一縷烏黑光亮的秀髮把在手裡玩弄,笑嘻嘻地道:「是啊,以此為鑒,你和人打架,千萬要盤起頭髮,若不然,被人揪住小辮子,可就糟了。」
「你才糟呢。」施妙妙奪回長髮,氣道,「人家好心問你,你卻半真半假,不盡不實。本來勝了是好事,經你這張嘴一說,倒像是陰謀詭計似的。」谷縝笑道:「本來就是陰謀詭計,堂堂正正我怎麼打得過人家?打架不是我的專長,生兒子的本事還差不多。」施妙妙又羞又氣,啐道:「誰跟你生兒子?」起身要走,卻被谷縝笑嘻嘻地按住雙膝,站不起來。
雙膝入手,渾圓光滑,骨肉亭勻,增一分則太豐,減一分則太瘦,縱是隔著裙子,亦是柔膩如玉,讓谷縝一時不忍移開。施妙妙雙頰緋紅,貝齒輕咬下唇,眸子起了濛濛一層水霧,忽地低聲道:「你,你這人,越來越壞了,還不將手拿開?」
谷縝拿開了手,卻一頭倒來,枕在雙膝之上,兩條長腿掛在床欄之外,晃晃悠悠。施妙妙只覺一股熱流從雙腿湧起,直透雙頰,身子不覺僵硬了,正想呵斥,忽聽谷縝笑嘻嘻地道:「妙妙,我有一個故事,你要不要聽?」施妙妙道:「你將頭挪開再說。」
谷縝卻不理會,笑道:「唐朝時有個妙人,叫做李泌,他白衣入相,幫助皇帝平息安史之亂,功勞很大。皇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他說:『我這人是學道的無慾無求,沒有別的請求,但求將來收服長安之後,枕著天子的膝蓋睡一覺。』皇帝聽了大笑,後來啊,有一次李泌勞累極了,正打瞌睡,皇帝來看他,見他睡得正熟,不忍喚醒,便將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讓他枕著天子膝蓋睡了一覺……」
施妙妙聽得入神,說道:「這人卻也有趣……」話未說完,忽聽谷縝喃喃道,「妙妙,我今日的功勞大不大啊……」施妙妙不覺莞爾,伸出小指頭,說道:「就這麼大呢。」卻聽谷縝道:「……我也沒別的請求,但求枕著你的膝蓋睡一覺……」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細。施妙妙垂目望去,谷縝兩眼微合,竟已睡了過去。施妙妙心中忽而釋然:「我真傻,他又不是鐵打的,這一陣斗下來,一定疲倦極了,我卻纏著他問這問那的,真是傻透了,難怪他總叫我傻魚兒呢。」細看谷縝,睫毛長密濃黑,面龐俊秀,稜角分明,嘴角一絲笑意純正無邪,宛如嬰兒。
「不想他睡得這麼好看。」施妙妙瞧得癡了,這時間,忽見谷縝睫毛輕輕一顫,眉頭聳起,施妙妙一呆,忽聽谷縝喃喃叫了聲:「爹爹……」一點淚珠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施妙妙呆呆望著谷縝面龐,只覺心也碎了,過了一會兒,忽又聽他夢囈道:「……妙妙,別再離開我啦……」
施妙妙心尖兒猛地一顫,霎時間再也忍耐不住,眼裡淚如走珠,無聲落下。
樹木倒橫,斷草紛飛,二勁相交,拳風倏爾崩散。陸漸聳身後退,眼前人影忽地一閃。萬歸藏如鬼如魅,猝然逼近。陸漸運肘橫擊,卻被萬歸藏一掌挑中肘尖。陸漸渾身陡震,五臟如焚,護體真氣幾欲潰散,遂借他一挑之力,翻身後掠,拔足飛奔。
「又逃麼?」萬歸藏笑聲輕揚,如在耳畔,「打不過就逃,也是魚和尚教的?」話語聲中,風聲逼近,陸漸如芒在背,足下卻不敢稍停。
這麼打打走走,二人糾纏了已有大半月長短。陸漸屢戰屢敗,但也學得乖了,決不死纏蠻打,稍落下風,即刻逃命,任憑萬歸藏如何挖苦挑釁,總不與之一決生死。金剛六相縱然不敵「周流六虛功」,只逃不打,卻也大有餘地。陸漸明白,萬歸藏視自己為心腹大患,一日殺不了自己,一日不會抽身離開,只消將他纏住,戚繼光便有取勝機會。
萬歸藏本意擒住陸漸,打斷他的手腳,捏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豁然開竅,不計勝敗榮辱,不再硬擋硬打,一沾即走,專揀險峰絕壑躲藏。他有大金剛神力和劫力防身,攀山若飛,入水像魚,穿巖洞石,無所不至。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險境,陸漸卻總能絕處逢生,自金剛六相中生出種種變化,脫身逃命。
陸漸精進之快,萬歸藏亦覺吃驚,心想同為逃命,這少年的機變比起當年的谷神通頗有不如,但武功之強已然勝之,此人不除,來日必成大患。想道這裡,不辭勞苦,尾隨窮追。
一追一逃,兩人路上交手不下百回,甚至一日十餘戰,陸漸縱然不敵,卻總能死中求活,逃出生天。兩人自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由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游鬥兩日,又經閩北北上,進入浙江境內。
大半月中,陸漸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躲藏,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至,有時餓了,便採些黃精松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便掬兩口涼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只靠著大樹巨石,站著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雖說艱難至極,但陸漸平生歷盡苦難,這逃亡之苦,也未必及得上黑天劫的苦楚,有時候困極累極,餓極渴極,便以「唯我獨尊之相」強自振奮精神,以「極樂童子之相」激發體內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痕跡,萬不得已,則以「大愚打拙之相」奮起反擊。
打半月下來,陸漸衣衫襤褸,幾不蔽體,人亦消瘦多多,然而脂肉減少,筋骨卻日益精堅,精神不但未曾衰減,反而益發健旺,因為身處至險至威,面對的又是絕世強敵,氣質也生出了極大變化,村氣消磨殆盡,神氣日益內斂,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駸駸然已有高手風範。
進入浙江境內,是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隱匿不見。萬歸藏明知他必在左近,但「萬法空寂之相」委實神妙,以萬歸藏之能,也往往無法感知。他久尋不得,焦躁起來,眼瞧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撿貝殼,當即上前,捉將起來,舉過頭頂,厲聲道:「陸小子,給我滾出來,若不然,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那孩童掙扎不開,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作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道:「萬歸藏,你一代宗師,也好意思欺負小孩兒麼?」
這一計萬歸藏原本早已想到,知道一旦用出,以陸漸的性子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若以此法逼出陸漸,一來顯不出自身高明,二來傳將出去,有辱身份,但這般追逐曠日持久,實在不是長久之計,事到如今,必要作個了斷。
他性子果決,只要用出這一計,榮辱之事便不放在心上,聞言微微一笑,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哈哈笑道:「小子,這次不分勝負,可不許走了。要不然,這小娃娃可是沒命。」
陸漸心知萬歸藏心狠手辣,難免不會說到做到,見那小孩神色驚恐,啼哭不已,只得打消逃走念頭,縱身上前,兩人便在海邊交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