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道「誰撒謊了,你若不信,大可問問風君侯、雷帝子……看他們的畫像在誰手裡?」
寧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舉刀,忽聽沙天橫急道「寧師弟且慢,萬一她說的是真的呢?」寧不空道「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娃娃,也能從風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搶走畫像?沙師兄,你太糊塗。」
沙天橫輕咳一聲,乾笑道「聽來雖然不可思議,但若萬一是真的,豈不糟糕。寧師兄,此番我叛出獄島,跟你前來中土,可全是為了這祖師畫像;若有閃失,大家都是前功盡棄。」
寧不空聽了,稍一沉沒,歎道「那好,姚小姐你說你燒了畫像,卻是為何?」
姚晴道「因為我已記下了這三副畫像的隱語,燒了畫像,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知道這隱語了」寧不空冷哼一聲,道「胡吹大氣,寧某憑什麼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幕地揚聲道「持共和若擁下白。」寧不空楞了楞,幕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說什麼?」姚晴道「這是地部畫像的隱語,還有風雷二部的隱語,你想不想聽?風部是』周白響質……」
寧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惻耳傾聽,不料姚晴說到『質』字,幕地冷笑一聲,道「你想聽麼?本姑娘卻不想說了。」
寧不空雙眉一挑,臉上湧起一股殺氣,食中二指拈著衣襟,微微捻動,過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緩下來,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還差不多」姚晴點頭道「第一,你須得放過陸漸,從今往後,不得為難於他」
寧不空冷笑一聲,徐徐道「若我不答應呢」姚晴臉色微白,咬了咬牙,揚聲道「你若不答應,我立馬自給,你終此一生,也休想湊齊畫像中的隱語。」陸漸大驚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虛弱,此時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鮮血,昏了過去。
寧不空臉色陰沉,彷彿密雲不雨,兩隻瞎眼宛如兩口小井,凹陷得愈發深了,正猶豫未決,忽聽沙天橫低聲道「寧師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答應她,也沒什麼損害,不答應麼……將來或許後悔」
寧不空皺了皺眉,尋思陸漸始終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親手將其折磨致死,難以發洩心中怒氣,但仔細想想,這小子已是將死之人,眼下不殺他,陡然增添他幾天痛苦。
權衡片時,寧不空露出一絲笑意,徐徐道「姚小姐捨命救情郎,這份癡情,寧某欽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過陸漸,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將發作,你須得給他真氣,延他性命」
寧不空笑道「這卻不難」走到陸漸身邊,按住他頭頂,度如真氣。姚晴從旁瞧著,生恐寧不空趁機弄鬼,當真提心吊膽,但瞧陸漸蒼白臉上漸漸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寧不空真氣奏效,這才鬆了口氣。過了半晌,寧不空撤掌道「我給他的真氣,足夠他支撐月餘工夫,這下可好?」
姚晴雖覺月餘工夫太短,但此時形格勢禁,也無他法,能挨一日,變算一日,只得歎道「好了吧」寧不空道「那麼你將隱語寫出來。」姚晴搖頭道「我若寫出來,你豈不是立馬就會殺掉我們,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寧不空笑道「那麼你說如何」姚晴道「我跟著你走,三日之後,再告訴你隱語」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陸漸自當遠引,寧不空想殺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寧不空略一思忖,幕地點頭道「三日也不算長,如你所言便是。」說罷拄著枴杖,飄然出廟去了。
姚晴柔腸百結,淒惶不勝,蹲下身子,伸出纖纖細指,拂起陸漸額前亂髮,深深望著他憔悴的面龐、緊閉的雙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這樣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覺心酸難抑,只盼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禱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無論如何,都要活得好好,若你死了,我決不饒你……」
沙天橫瞧得不耐,摹地歷喝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廟門,隨著那一眾人遠遠去了。
野廟沉寂,瓦當上殘雨點點,滴在階前,滴滴答答,格外清晰。幾隻燕子在屋簷下呢喃繾綣,乘著雨後清風,悠然來去。俄而風起,燕雀驚飛,一道人影疾如閃電,穿入廟內,瞧見地上汪直的屍首,叫道「糟了」再見靠著柱子的陸漸,又是一驚,伸手探他的鼻息,氣息雖弱,卻未斷絕。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車輪之聲,有人朗聲道「未歸,有消息麼?」先前那人肅然道「稟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轆聲起,一名文士推著輪椅,飄然入內。
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虛了。他見了汪直屍首,不由歎道「終究來遲一步,瞧見兇手了麼?」之前那人正是「無量足」燕未歸,聞言道「沒瞧見,卻看見這人」說著一指陸漸。
此時又進來四人,除了寧凝、薛耳、莫乙,另有一個中年漢子,體格高瘦,細長的眉眼下,生著一個極大的鼻子,狀若鷹鉤,鼻翼上筋絡交織,呈青黑之色。
四人見這情形,均露驚容,寧凝心頭一急,不自禁快步搶上,俯身探視陸漸,細黑的眉毛微微顫抖。沈舟虛推車上前,把了把陸漸之脈,搖頭道「他還沒死」
寧凝舒了一口起,露出釋然之色。沈舟虛注視陸漸,想了想,在其「玉枕」處度入一股真氣。不多時,忽聽陸漸啊呀一聲,睜眼叫道「阿晴,阿晴……」他頭暈眼花,雙臂一張,將寧凝緊緊樓在懷裡,大哭道「阿晴,阿晴……」
寧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驚,欲要將他推開,但聽他叫聲淒惶,又覺心軟,怔了怔,尋思道「阿晴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想到這裡,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卻是他什麼人呢」想到這裡,幕地驚慌起來,忙將陸漸推開。
陸漸心神稍定,一被推開,便發覺懷中的並非阿晴,而是寧凝,頓時羞紅了臉,道「寧姑娘,我,我……」寧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虛身後。沈舟虛望著陸漸,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啊?這汪直是誰殺的?」
陸漸如實道「寧不空!」沈舟虛雙目陡張,眉間騰起一股青氣,沉默半晌,慢慢道「他為何要殺汪直」陸漸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這其中的詭譎,只是憑著臆測,猜到一些,便說道「聽他說,是想殺汪直,要他的人馬和金銀……」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陸漸四面瞧瞧,不見姚晴,心慌起來,忍不住道「你們,你們看見阿晴麼?」沈舟虛道「誰是阿晴?」陸漸道「她是個很美的女孩子,十七八歲,穿一身白衣,頭上束著金環,手腕上有一隻翡翠鐲子……」
寧凝見他急切的神情,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酸酸的,尋思「原來他早就有心上人麼?難怪那天對我冷冷淡淡,問他家鄉在哪,他也不肯說。」想到這裡,一股酸熱之氣直衝雙目,眉眼不覺紅了。
沈舟虛盯了陸漸半晌,見他不似作偽,便搖頭道「我們是追趕汪直來的,沒見那個女孩」陸漸吃了一驚,失聲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寧不空捉去了。」猛地掙起,誰想內傷未癒,這一掙,胸中劇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寧凝原本沉寂在傷感只情,忽瞧陸漸吐血,心頭一慌,脫口道「你,你別著急啊……」從袖裡取出手絹,欲要上前,卻被沈舟虛揮手攔住,瞥她一眼,輕哼一聲,自她手裡取過手絹,交到陸漸手裡。寧凝心知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頓時羞慚不勝,紅臉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頭。
陸漸接過手絹,不住咳嗽,鮮血不住湧出,將手絹洇濕。沈舟虛一皺眉,道「聞香,還有幾支紫靈還魂香?」那鷹鼻怪人道「兩支」沈舟虛道「這人傷了心肺,且給他燃一支。」那怪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支修長錦盒,展開時,盒中盛滿個色線香,他從中取出一支紫黑線香,插在地上點燃。隨著一點紅火明滅,奇香馥郁,沁入陸漸肺腑。說也奇怪,陸漸嗅了一會,痛楚漸消,咳血漸漸止了,瞧那手絹,歉然道「寧姑娘,對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乾淨,再還給你好麼?」寧凝當此情形,既不能說好,也不便說不好,只低著頭,一言不發。
沈舟虛又問道「寧不空為何要捉那個阿晴」陸漸道「寧不空有四幅祖師畫像,阿晴有三副,阿晴燒了三副畫像,將畫中的隱語記在心裡,寧不空若是想將畫像上的隱語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說出三句隱語,所以才捉走阿晴的……」說到這裡,他眉眼泛紅,咬著牙,緊緊攥著雙拳。
陸漸口才平平,說得甚是不通,但沈舟虛聰明絕頂,略一推測,便理出其中頭緒,胸中驚駭之情,無以復加,不覺長眉連聳,喃喃念道「竟有七幅祖師畫像出世了?」陸漸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畫像了」
沈舟虛嘿了一聲,忽地笑了笑,淡然道「看起來,短時間內是回不得南京了,聞香,你瞧一瞧,有什麼線索。」那鷹鼻怪人點點頭,俯下身子,碩大的鼻子微微抽動,如狗兒一般趴在地上,逐寸逐分嗅將過去。
陸漸瞧得奇怪極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你不是瞧線索麼,這又作甚?」莫乙接口笑道「他在聞臭屁呢」陸漸訝到「屁也可聞。」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豈有嗅聞之理。
不料那鷹鼻怪人蘇聞香爬起來,一本正經道「若有屁聞,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賤東西,聞什麼不好,偏要聞屁?」蘇聞香仍是不急不惱,說到「書獃子你不知道,每個人的屁,氣味都不相同,聞過屁的氣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轉,笑道「有一個人的屁,你就算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蘇聞香道「是誰呀?」莫乙道「蘇聞香」蘇聞香一楞,皺眉道「蘇聞香?」莫乙道「是啊是啊,你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能不能夠找到?」
蘇聞香喃喃道「我聞了蘇聞香的屁,再去找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找蘇聞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誰,蘇聞香又是誰?誰是蘇聞香,我是誰……」他自言自語,將「誰是蘇聞香,我是誰……」反覆念誦,越念越快,目光漸漸呆滯起來,定定望者牆壁,彷彿癡了一般。
沈舟虛眉頭一皺,幕地一聲斷喝「你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你!」這一喝蓄有無上內勁,蘇聞香身子劇震,雙腿酥軟,癱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是呀,我是蘇聞香,蘇聞香就是我,我就是蘇聞香……」一邊說著,一邊拭去額上冷汗,神色疲憊,形同虛脫。
寧凝忍不住埋怨道「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癡,怎麼盡說一些繞彎子的話,引他難過」
薛耳原是寧凝的跟屁蟲,見寧凝開口,也裝模作樣責怪莫乙道「書獃子,你太可惡,上次攛掇我聽街上的人放屁,再將那放屁之人叫出來,結果惹惱人家,給我一頓好揍,這次又哄蘇聞香聞屁,劫奴之中,數你最壞了……」
莫乙聽了責怪,不以為忤,反而裂嘴直笑,模樣十分得意。沈舟虛揮了揮手,不耐道「聞香,能追到那夥人麼?」蘇聞香道「能夠的」沈舟虛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在前帶路,務必追上寧不空!」
寧凝微一遲疑,忽道「他怎麼辦?」沈舟虛皺眉道「誰?」但見寧凝雙耳羞紅,目光有意無意飄向陸漸,不由得冷哼一聲,說道「他也隨著我們,晤,未歸,你背他出去」
燕未歸點頭,將陸漸負在背上,走出廟外,廟前卻停著一輛馬車,三匹駿馬。陸漸隨沈舟虛乘車,莫乙駕車,寧凝、薛耳、蘇聞香三人騎馬。燕未歸則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趕月,疾逾奔馬。蘇聞香騎在馬上,將頭扭來扭去,左嗅嗅,右聞聞。他嗅聞之時,呼吸尤為奇怪,呼吸至為短促,吸氣卻極為深長,彷彿只這一吸,便要將四周空氣吸得涓滴不剩,然後便指點方向,但有許多氣味因風水流去,蘇聞香追蹤起來,也偶爾生不差錯,走些錯路,幸喜錯而能改,大致方向不曾有誤。
如此馬不停蹄,忽東忽南,行了兩日,次日入幕,蘇聞香忽讓眾人止步,來到道邊樹林,趴在地上嗅了一會兒,神色迷惑,回稟道「稟主人,這撥人奇怪極了,在樹林中分開,有一個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卻向西南去了。」
沈舟虛下車,推著小車來到樹林中,審視良久,伸指從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澤紫暗,沈舟虛湊到鼻尖嗅嗅,皺眉道「這土有血腥氣。」又問蘇聞香道「向南去的那人是男還是女」蘇聞香道「從體氣嗅來,是女的。」
沈舟虛略一沉思,說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給你」
「物件」陸漸微微一楞。沈舟虛道「好比手帕,香囊什麼的,總之是那姑娘貼身之物」陸漸尋思姚晴從未贈給自己什麼
貼身之物,正想說無,忽地眼神一亮,急從懷裡掏出那盛舍利的錦囊,說道「這只錦囊,阿晴攜帶許久,不知道有沒有用?」
蘇聞香接過,嗅了又嗅,道「不錯,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正有這個香氣,這香氣在林子中忽東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好玩極了」說罷將錦囊還給陸漸。
沈舟虛聽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了,那位阿晴,或許已經脫身了」
陸漸又驚又喜,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血色,咳嗽一陣,急道「沈,沈先生,你為何這樣說?」沈舟虛道「寧不空一行曾在這林子裡歇足,
約莫歇足之時,那位阿晴姑娘突然發難,與寧不空等人鬥了一場,然後故佈疑陣,引得寧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趕,她卻向正南方去了。」
陸漸聽得睜大了眼,問道「沈先生,此言當真?」
「不會錯」沈舟虛徐徐道,「這是聞香從氣味上嗅到的,八九不離十」
蘇聞香也點頭道「眼睛會騙人,氣味卻不會騙人的。這個,這個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種體香,十分好聞,幾十萬個人中也遇不到一個,幾乎和凝兒差不多,她經過的地方,一下子就能聞到」
寧凝忽地呸了一聲,罵道「蘇聞香,你胡說什麼?她的氣味好不好聞,與我有什麼相干?幹什麼拿我來說嘴?」蘇聞香皺眉道「我,我只是隨口說說……」寧凝道「隨口說說也不許,我就是我,幹什麼要和人家比……」說到這兒,眼圈泛紅,扭過頭去。
蘇聞香不料她如此氣惱,大為不解,撓了撓頭,訕訕道「凝兒別氣,我,我以後不說你就是啦」寧凝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陸漸心憂YQ,不曾留意寧凝的心思,急聲道「蘇先生,你快些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兒了」蘇聞香恩了一聲,邊走邊嗅,穿過樹林。
陸漸身子虛弱,行動無力,幸喜寧凝隨在一旁,順手攙扶。
蘇聞香走了一陣,爬上一處高坡,抽抽鼻子,皺眉道「這裡有那位姑娘的氣味,也有其他人的氣味」陸漸轉念見臉色大變,失聲道「難道,難道阿晴又被他們捉住了?」
蘇聞香不置可否,彎著腰默然向前。陸漸心急如焚,連催YWG跟上,道路兩旁叢林幽深,怪石懸空,或如餓虎局高俯視,或如長戟森然下刺,但陸漸兩眼凝注在蘇聞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覺,一時間倒也不曾感受這山中的陰森氣氛。
光影移轉,日漸入暮,眾人爬了一程,忽聽水聲轟隆,行得近了,卻是兩片山崖夾著一道深澗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蘇聞香四處嗅嗅,又皺眉道「奇怪,奇怪」陸漸忙道「蘇先生,又怎麼奇怪啦」蘇聞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氣味了,其他人的氣味卻還在,沿著山澗,下山去了」
陸漸一楞,急聲問道「這,這是什麼緣故?」蘇聞香道「只有一個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氣息,那就是這位姑娘掉進山澗,澗水湍急,將她
留下的氣味沖刷一盡,若是這樣,我也沒有法子……」
陸漸聽得心子陡沉,水聲入耳,化作嗡嗡鳴響,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澗深百尺,亂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澗水經過之時,
便被切割成絲絲縷縷,更添湍急。想像人若落水,被這急流一卷,撞在這亂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間,陸漸心頭一空,既似傷心,又似迷糊,幕地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奪口而出,只聽得身畔寧凝失聲驚呼,便即知覺全無了。
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陸漸張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潔,懸琴掛劍;陣陣香風飄至,送來幾聲鳥語。陸漸循聲掉頭,窗外卻是一座花園,花木繁茂,鳥聲啾啾,百囀不窮。
花叢中幾雙蛺蝶,來來往往,比翼而飛,陸漸瞧見,幕地深深羨慕起來,想這蝴蝶尚能成雙飛舞,而自己或許從今往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活在這世間,真是好不可憐。
想到這兒,他胸口窒悶,不由得劇烈咳嗽,掙得滿面通紅,忽覺嘴裡腥鹹,舉手承接,儘是血水,心中好一陣淒涼「我要死了麼?唉,死了也好,這般活著,委實太苦」
傷感間,忽聽門響,寧凝推門而入,手捧托盤,盤中盛著一碗湯藥,見他咳血,流露驚色,上前坐到陸漸身前,給他拭去血水,端起藥碗,舀了一勺,吹得涼了,送到他嘴邊。陸漸咬牙閉眼,微微搖頭。
寧凝心裡微微有氣,叫道「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陸漸仍是雙目微闔,一言不發。寧凝見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無,是故不肯吃藥。
一時間,她望著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雜陳,那一點點怨氣卻慢慢散去了。
怔忪一會兒,寧凝收拾心情,軟語道「你知道麼?主人派人去山澗下游查探過了,並未發現屍首,或許那位阿晴姑娘依舊活著。她若活著,你死了豈不冤枉。」
陸漸身子一顫,張眼道「寧姑娘,你,你不騙我?」寧凝只覺一股莫名怒氣蕩漾過心頭,將碗重重一擱,叫道「誰騙你了,你這人,真是,真是討厭……」
說到這裡,雙眼一熱,只恐再呆這兒,便要當場落淚,一轉身,便向外走。陸漸忙道「寧,寧姑娘,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我,我喝藥便是……」
捧起那碗藥,咕嘟嘟一氣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陣咳嗽。
寧凝心中越發難受,冷冷道「陸大爺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劫奴,沒爹沒娘,我,我又配生什麼氣……」
陸漸愣了一下,搖頭道「寧姑娘,你這話不對,我也是劫奴,我也沒爹沒娘;恩,我還有爺爺,他雖然愛賭博,心裡卻疼愛我的,可你也不錯啊,那個姓商的夫人,對你就很好很好的。」
寧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淚水,低頭轉身,端起藥碗,推門而出。陸漸心中迷惑,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他心神恍惚不定,這般躺了一會,又昏睡過去。
睡夢中,陸漸嗅到一股奇香,睜眼看時,卻見床前放了一尊香爐,爐中燃著紫黑線香。陸漸隱約記得這線香名為「紫靈還魂香」,香氣吸入,胸中痛苦大減,甚感舒服。陸漸當下支起身子,見香爐旁又有一碗湯藥,只怕又被寧凝責罵,便不待她來,捧起喝了。
不多時,燃香焚盡,陸漸胃裡空空,虛弱難受,瞧得房中無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著牆踱出門外,一眼望去,園中繁華將盡,流光點點,透過枝椏,印在地上。
陸漸心胸為之一暢,走了兩步,忽見話叢中倩影依稀,定眼細看,正是寧凝,她坐在繁花叢中,身前支了一張矮几,幾上鋪了大副宣紙。寧凝提一支羊毫,點蘸丹青,對著滿園花草凝思一會,在紙上添一兩筆,然後再想一陣,又添兩筆。
陸漸悄然走到她身後,局高下望,只見紙上粗粗畫著幾叢珍珠蘭,寥寥數筆,盡得清雅神韻;左側則繪了一枝芍葯,渲染入微,艷麗無方,與蘭花相映成趣,各擅勝場。
陸漸瞧得舒服,不禁讚了一聲「好」。寧凝不料他來,吃了一驚,筆尖輕顫,在宣紙上落下幾點污墨。
陸漸哎呀一聲,叫道「糟了」寧凝急急起身,背著身子擋住畫兒,雙頰白裡透紅,兩眼盯著陸漸,目光清澈,透著幾分惱意。陸漸撓撓頭,尷尬道「對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擾了你畫畫了」
寧凝盯著他,似乎有些惱怒,說道「你這人,怎麼不好好躺著,卻跑出來了」陸漸不覺微笑,說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老躺在床上?」寧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無論老少賢愚,面對美麗女子,難免都會有些賴皮。陸漸人雖老實,有意無意,也難免俗,聞言不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塊石頭上,笑道「我就坐一會,透透氣也好」
寧凝寧凝望著他,有些無可奈何,歎了口氣,正要收拾畫具,陸漸卻道「怎麼不畫啦?」寧凝寧凝瞥他一眼,尋思「你這麼瞧我,我怎能畫得下去?」
卻聽陸漸道「這幅畫很好看,若不畫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驚一咋,污了你的好畫。」
寧凝寧凝見他一臉愧疚,心生不忍,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雖然是你不好,這畫卻不算污了」當即攤開宣紙,揮筆將一點墨污略加點染,便成一隻青蠅,細腰輕翅,破紙欲飛;其他三點污墨則連綴勾勒,描成一隻翩翩大蝶,穿梭花間,瀟灑可愛。
寧凝寧凝將未竟花草一一勾完,問道「你說,這畫取什麼名兒?」陸漸想了想,說道「就叫『蝴蝶戲花圖』,好不好?」寧凝寧凝聽了,雙頰一熱,心道「瞧你老老實實的,取個名兒卻不老實。」雖如此想,仍依陸漸所言,書下畫名。
陸漸瞧著畫,讚不絕口。寧凝寧凝聽得好笑,說道「你只說好,到底好在哪,你卻說說?」陸漸張口結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於好在哪,我是粗人,卻說不出來。」
寧凝寧凝微微一笑,道「好個粗人,只消這兩個字,便推得乾乾淨淨了。嗯,這幅畫有個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來麼?」陸漸又是一愣,撓撓頭,支吾道「我是個粗人……」
寧凝寧凝不覺莞爾,說道「這兩樣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葯是晚春開放,珍珠蘭卻長在夏日;我將它們畫在一起,實在是大大的胡鬧,你偏說畫得好,果真是一個粗人……」說著註釋陸漸,嘴角含笑,眼裡大有促狹之色。
陸漸臉漲通紅,咳嗽兩聲,不服道「不管怎樣,就是好看,有人曾經說過,你的劫力在雙眼,所以畫得一手好丹青」寧凝寧凝奇道「是誰呀?」陸漸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話一定不錯」
寧凝寧凝默然半晌,輕哼一聲,道「你認識的女孩子卻挺多」陸漸不防她說出這麼一句,正不知其意,又聽寧凝寧凝歎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畫得一點也不好,有時候,我心裡想得很好很好,畫出來時,卻總是不妥,怎麼看也不滿意,唉,比起古往今來的大畫家,我可差得遠了」
陸漸心目中,對畫的念頭只分「好看」與「不好看」,說到「眼高手低」這些道道,卻是一竅不通。當即也不作聲。寧凝寧凝則盯著那畫,癡癡出神,不料那朵芍葯鮮麗逼真,竟惹來一隻蜜蜂,繞著那花,嗡嗡亂轉,卻又不知如何下口。
陸漸笑道「我說好吧,你還不承認,這下連蜜蜂都引來了」寧凝寧凝聽他反覆說好,初時不以為意,聽得多了,卻有幾分信實,心裡微微得意,破顏而笑。但見陸漸又咳兩聲,神色頹敗,便道「醫書上說『廣步於庭』,既然出來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對你身子或許有些好處」當即扶起陸漸,在花中小徑中漫步行走。
陸漸忍不住問道「寧姑娘,這是哪裡?」寧凝寧凝道「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園子」陸漸道「沈先生他們呢,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在。」
寧凝寧凝道「他們打聽寧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來,主人對這件事很發愁」陸漸哦了一聲,說道「那也難怪,寧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恆相幫,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見了沈先生,千萬提醒於他,讓他當心」
寧凝寧凝沉吟片刻,搖頭道「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寧不空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聽過。」陸漸道「你們都姓寧,寧什麼寧什麼,聽得慣了,自然耳熟了。」
寧凝寧凝瞧他一眼,笑道「你這次卻還不苯」
陸漸咧嘴笑笑,但莞爾之間,笑容盡失,輕輕歎了口氣,止住步子,望著一叢烏絲菊呆呆出神。寧凝寧凝怪道「你怎麼了」陸漸眼神一陣恍惚,忽得歎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會誇我『還不笨』,你這會的口氣,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寧凝寧凝心中微酸,沉沒一陣,強笑道「你別擔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報,一定沒事的」陸漸磚頭望著她,眉眼通紅,幕地握住她手,顫聲道「寧姑娘,你這一句吉言,我一輩子都記得……」
寧凝寧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語。陸漸方才自覺失禮,訕訕無話。過了一會,寧凝寧凝問道「你說過,寧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麼成了劫奴的?」
陸漸便將經過說了,問道「你呢?」寧凝寧凝道「我是個孤兒,主人收留我的時候,我年紀很小,什麼都不懂。後來主人讓我練《黑天書》,我也就練了,說起來,卻沒有你這麼曲折的」
陸漸歎了口氣,道「沈先生別的還好,這煉奴的事,真是可惡之極」寧凝寧凝淡然道「習慣了便好」說到這兒,她注視陸漸,忽而笑道「我卻忘了,你這個劫奴啊,一點也不聽話」
陸漸道「人生天地間,活的不是一口氣麼?」話音未落,忽聽一陣喧鬧聲,二人轉眼望去,卻見莫乙、薛耳行入園內。寧凝寧凝怕人閒話,忙將陸漸手肘放開。
薛耳遠遠嚷到「凝兒,瞧我們給你帶什麼來啦」說著手拿一支畫軸,趕上前來。寧凝寧凝接過,展開一瞧,哎呀一聲,驚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圖』,你們哪兒弄來的」
薛耳道「主人剛從一個寒士手中買來的,花了二百兩銀子」
寧凝寧凝微微點頭,對那畫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頭一點一捺比畫起來。陸漸好奇道「這文同是誰」寧凝寧凝笑道「他是北宋畫竹的名家,與蘇東坡還是親戚,他畫的墨竹或是瀟灑俊逸,或是氣勢驚人,可謂疑風可動,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卻有萬丈之勢。文同的墨竹、王維的山水、吳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鳥、趙孟拂的駿馬,都是我極喜歡的」
「且慢」陸漸叫道「你說的宋徽宗,不是一個昏君麼?」寧凝寧凝道「那有什麼關係,他做皇帝不好,畫卻是很好很好的。」陸漸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畫不學也罷」
眾人面面相對,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來。陸漸心中老大不服,說道「你們笑什麼?難道我說錯了?」寧凝寧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尋思「他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問道「薛耳,你們不是去查寧不空的下落麼,怎麼回來了?」陸漸聞言,忙側耳傾聽。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說到『兵貴神速』,便追上去了,並讓我們來接你」
寧凝寧凝奇道「找我作甚」轉眼望著陸漸,皺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說,他若沒死,不妨一同去」陸漸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寧凝寧凝知他心繫YQ生死,蛛絲馬跡也不會錯過,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園子,雇一輛馬車,轱轆向南,寧凝寧凝問道「去南方了麼」莫乙點頭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寧的也在追什麼人」陸漸驚喜不勝,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著雙拳緊握,身子發抖,流露激動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別高興,主人也只是猜測哩」
寧凝寧凝莫不做聲,凝神揣摩著手中那幅墨竹,彷彿心游物外,對這些話渾然不覺。陸漸聽了這話,卻是大生希望,心情隨著那馬車顛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癒,如此勞心,思索一陣,不覺咳嗽起來,牽動肺腑,咳出一口血來。
寧凝寧凝吃了一驚,忙將墨竹捲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開簾子瞧瞧,說道「前面有一處茶社」當即招呼車伕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車入社,寧凝寧凝討了些滾燙茶水,給陸漸飲下,又叫來幾品細軟點心。陸漸吃了兩塊乳餅,又喝了幾口熱茶,肺腑裡舒服許多,對著寧凝寧凝笑了一笑。寧凝寧凝則望著他,眉見大有愁意。
這時忽聽馬蹄聲響,停在社外,社內的茶客則悄聲議論起來。陸漸轉眼望去,只見葉梵搖著一炳折扇,飄然而入,身後八名隨從中,有六人掛綵,裹手纏腳,神色委頓。陸漸不見谷縝,心中微動,尋思「莫非他聰明機智,逃過一劫」想著暗暗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