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游擊麼?」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歎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那盧游擊歎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的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麼還追上去呢?若跟大夥兒一樣呆在城裡,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裡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到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蕩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游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麼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游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著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麼?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於。」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後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撲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紮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漸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幾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一聲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永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後頸,喝道:「你們憑什麼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鬆開那官差,脫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後誰還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歎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鬆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拒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麼?」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麼?非要差爺說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要多,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裡就這幾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撒得滿地都是,他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二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裡,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湧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麼?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儘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裡,呵呵笑道:「好說好說,銀子夠了,什麼都好說。」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鬆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後。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裡?」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麼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有礙你什麼事了?」那頭目吹起鬍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幾個廢物,擋的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嚥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但聽戚繼光歎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麼?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幾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黑陸漸幾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裡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癒,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歎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要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幹嗎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也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沉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於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麼?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裡,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人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裡,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嬴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後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幾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蓬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轱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減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幾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並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佈,身上本著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僕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僕,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衝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著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盪。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見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唸唸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於斗笠之後,不見面目。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鬆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後取出一對茶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餘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而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早,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房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從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麼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歎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麼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髮,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雲,窮寇莫追……」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率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微笑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兵家兩條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尉,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歎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王侯將相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發。自古常勝不敗之法,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與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歎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文道:「怎麼,洩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子反而縮,雖千萬人無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歎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裡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裡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讚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清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氣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洒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後,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得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唸唸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中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後。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心裡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
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雲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彷彿江南繁華,盡於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分別在即,陸漸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覺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嬴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幾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麼是你,谷縝呢?」
嬴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麼會來找我?」嬴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幾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摟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嬴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鬼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嬴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夥計道:「老爺點菜。」那夥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說。」
嬴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二燉。」那夥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說明白些?」
嬴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夥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份量不少。」嬴萬城冷笑道:「怎麼?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那夥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嬴萬城喝道:「慢著,還有呢。臥龍鳳雛湯一碗……」
那夥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麼個做法?」
嬴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隻,去髒取肉,再將五隻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干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夥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嬴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隻,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於蟹嘛,江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一隻,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隻,以山東大蔥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刑,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裡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拔,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夥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裡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麼多物事,吃得完麼?」嬴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餵狗。」那夥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櫃檯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嚥,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嬴萬城卻這裡拈一箸,那裡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隻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嬴前輩,谷縝到底在哪裡?」嬴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隻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嬴萬城怒哼一聲,說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幾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著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樓人群裡,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頂,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嬴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嬴萬城捧著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麼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裡,有什麼法子能救他出來?」
嬴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嬴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麼說?」嬴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裡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裡,就永無皮肉之苦;再望總督府的門子那裡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通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通過總督,總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後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敗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嬴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若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一毛麼?」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後面跟著,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怪得很。」嬴萬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啦。」說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夥計忙上前笑道:「老員外,結帳麼?」
「放屁。」嬴萬城兩眼一瞪,「誰說是老爺結帳?」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帳才是。」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那夥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萬城。但嬴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縱出丈餘,向酒樓下墜去。落地之時,他竹杖著地一撐,卸去墜勢,然後一跛一跛,跑得飛快,一轉眼便沒了影子。
那夥計臉都綠了,抓不著嬴萬城,唯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道:「我被你們害死了,被你們害死了……」說著不禁哭起來,陸漸若要掙扎,一百個夥計也揪不住他,但見這夥計一哭,心一軟,站立不動。此時酒樓的夥計聽說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衝上二樓,向著陸漸劈頭便打,陸漸不好還手,唯有傻傻站著。
先前那夥計怕眾人打死陸漸,無人會鈔,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都沒有,怎麼給你?」那夥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陸漸心中也難過已極,雖說中了嬴萬城的圈套,但這頓飯自己也確是吃了,只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夥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當夥計賺錢?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夥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櫃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那夥計害怕責罵,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既然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去。」
那掌櫃一張方臉,三綹長鬚,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夥計聞言,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關了起來。
陸漸坐在地窖裡,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繩,一掙即斷,那門也是木製,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豈不是與嬴萬城那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能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只有在這酒樓做夥計還債了。但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光陰漸逝,陸漸慢慢飢餓起來,計算時辰,已是深夜。那酒樓掌櫃大約怒氣正盛,想餓他幾頓,故而也不令夥計送飯來。陸漸又餓又累,靠著一個酒罈,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悚然驚醒,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光大亮,一面牆壁翻轉過來,竟是一道暗門。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驚奇無比,忍不住一縱而起,卻見暗門中走出一人,藉著***,他瞧清那人面容,失聲叫道:「掌櫃?」
來人正是那方臉長鬚的酒樓掌櫃,他掌著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囁嚅道:「掌櫃的,你,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那掌櫃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沉聲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不要多言,快隨我來。」說罷掌燈先行,鑽入暗門之中,陸漸只得尾隨。暗門之內是一個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道:「掌櫃的,有什麼危險,你又為什麼放我?」
那掌櫃道:「嬴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面。」陸漸怒道:「好啊,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不著他。」說罷就要轉身,那掌櫃慌忙拽住他道:「萬萬不可,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嬴萬城,少說還有三個,東海五尊,便來了兩個。」
陸漸聽得一驚。那掌櫃歎道:「陸爺還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出那人。」
陸漸恍然道:「谷縝麼?」那掌櫃默然點頭。陸漸道:「如此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谷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那掌櫃笑道:「你小瞧谷爺了,說到武功,或許那些東島高手厲害,但說到鬥智,誰又鬥得過谷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谷縝的人?」
那掌櫃點頭道:「要麼嬴萬城怎會選在這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谷爺的干係,是故有意先讓你欠債,然後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籐摸瓜,找到谷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地窖的秘道了。」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裡?」
那掌櫃笑笑,道:「去了便知。」說罷躬身前行,陸漸只好尾隨。那秘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櫃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後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櫃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近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櫃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著一人,蓑衣斗笠,悄無聲息。
那掌櫃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裡,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櫃的,那銀子……」趙掌櫃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麼?」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夥計大哥,掌櫃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櫃歎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
行出里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誨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風吹來,兩岸初時***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蕭管,男女笑語。河面上游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輝煌,人聲喧嘩,詫異間,身邊黑暗裡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後,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生道:「陸爺麼?」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塗,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著詫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到:「這位大嬸,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婚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麼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說話真是,什麼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他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麼一會兒自稱是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後這一個,口氣倒與嬴萬城相似。」想到這裡,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那婦人笑而不答,裊裊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掛著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噹的一聲,摔碎一隻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麼?」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說道:「罷了,不過一隻瓷杯,也犯得著打人麼?」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醜,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癒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聳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丑奴兒。你知道麼?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隻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丑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瘖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麼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醜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丑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聲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有願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丑貨。」
那丑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沖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麼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說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撲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後一個女子嬌聲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麼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麼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說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撲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這小混蛋什麼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裡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誰在菡玉房裡。」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麼,他家那個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平素威風八面,心裡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幾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賠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幾百里外去了。」
「有這等事麼?」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麼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證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只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麼盡護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面,就關在房裡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麼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都咯咯咯笑將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但這小混蛋又懂什麼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蕩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只會唱唱艷曲。」
谷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谷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閒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莊,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谷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過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為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裡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們了,你們怎麼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有的含笑,有的嬌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谷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谷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每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歎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圈餘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裡是萃雲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谷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麼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裡的幾為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於市,藏在這裡,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是事說了,遲疑道:「嬴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於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麼。」谷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麼?」
谷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後死在他手裡,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洩氣道:「這麼說,大哥當真沒救了。」谷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係?」
「關係大了。」谷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兵敗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歎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麼?」說罷,欲言又止,谷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餓有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麼事,待你醒後,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熏香,倦意湧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谷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
第二次醒來,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谷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麼快就醒了麼?」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在河面上漂泊。谷縝歎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谷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谷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等貨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他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裡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簷疊字,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餘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谷縝指著那河,說道:「那條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麼叫流金?什麼又叫流淚?」
谷縝道:「這裡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後,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裡開設這麼多青樓妓館呢?」
谷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裡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騖,夜夜來此,至於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於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拾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後,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後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於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河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於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谷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後話,笑道:「真不是東西麼?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幹,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面的臣子了。」
谷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佈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什麼樣的水,就有什麼樣的船,有什麼樣的百姓,便會出什麼樣的皇帝。這麼多年,只見載舟的水,卻不見覆舟的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谷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麼,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谷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於妹妹,也是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谷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卻聽谷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後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裡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鬥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後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裡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裡,他露出一絲苦笑,歎了口氣:「不過,我最倒霉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後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裡,谷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裡,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掛,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衝出門外,我那繼母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身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後大喊救命。
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姦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並無血緣,若要遮醜,唯有將她嫁我,至於弒母,畢竟只傷了她,並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後,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鑒,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幾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洩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證明這些信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弒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當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於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想你爹說明?」
谷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鬥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並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麼勾結倭寇,肆虐,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後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於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谷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谷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麼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鬆開,沉聲道:「你有什麼法子,可證清白?」
「有!」谷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於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谷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中證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麼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個人不肯招供呢?」谷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並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麼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谷縝長歎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谷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谷縝歎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裡。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皇宮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裡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跟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後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麼事做不了嗎?」
谷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雙目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雲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