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二株雪,
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
正當清明時節,上午剛下過一場小雨,院中的樟樹綻放著新綠,在雨水的浸潤下,綠得像是塗了一層蠟。隔壁楚家的庭院中伸出一枝桃枝,綴了一樹的粉紅,隨著微微的春風,放送出幽幽的清香。
雨後新晴,空氣隔外的清新。
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藥店,大堂裡寬敞明亮,靠牆立著幾排高大的木櫃,分門別類的擺放著各類藥材,房子裡充滿了濃郁的藥香。
店堂角落裡擺著一張方桌,桌前坐著一個年約五旬的白鬍子老者,正在替一個面色臘黃的中年漢子把脈。
院中擺滿了巨大的圓形竹盤,有兩個夥計,正忙著翻曬藥材。行走其間,陣陣藥香撲鼻而來,頓生寧靜淡泊之感。
院中的大樟樹下,坐著一個女子,手執一卷泛黃的醫書安靜地看著。春天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烏黑如墨的青絲上,跌下來,頑皮地親吻著她的頰。那一身極普通的藍底白花的布裙,穿在她的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恬靜與清雅。
「如玉,又在看醫書啊?」張富一邊翻動藥材,一邊好奇地瞄著她。
「嗯,我習慣了。」知道他想說什麼,如玉大大方方地抬眸,衝他微微一笑。
「呃,你真的要嫁給隔壁的楚少爺?」張富反倒不太自在,又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扭捏了一會,終於還是問了。
「大概是吧。」如玉好笑地望著他,依舊是一臉的平靜。
這樁婚事從小就已訂下,單等他三日後歸來,便要行周公之禮,如無意外,當不會更改。
「那,你怎麼還在看醫書?」一直旁聽的李貴,忍不住插了進來。
若是換了別人,這個時候不是忙著添置妝奩,也該準備嫁衣吧?托連年兵災的福,聽說,十三年未歸的楚少爺,這幾年平步青雲,官運亨通,現在已是個參將呢!
在民風淳樸的朗梨村,村民們見過的最大的官也就是里長了。
聽說參將是縣令大人見了也得下馬的大官,眾人莫不羨慕萬分。
嫁給參將,那該是何等的尊榮呢?
她怎麼還能這麼淡定自若,彷彿要嫁的那個根本就不是她?
「那,」如玉一時頑皮,學他的神態,仰著頭,斜睨著他,微微一笑:「我為什麼不能看書呢?」
這一瞬,陽光似落到她的眼睛裡,令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不是……」李貴剎那間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如玉生得真好看呢!
那鵝蛋的臉,清爽的眉眼,美得柔和卻不張揚。不像二小姐,美是美,卻總嫌太惹眼,沒有那股子沉靜溫雅的女人韻味。
要說這朗梨若還有一個人能配得上清雅絕俗的顏家大小姐,也只有這個十歲離家,素未謀面的楚少爺了吧?
「李貴!」從院外衝進來一個垂笤少女,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地瞪著院子裡的三個人,大聲喝叱:「你又在偷懶了,回頭我告訴娘,扣你的工錢!」
李貴和張富聞言垂著頭,慌慌地散了開去。
如玉回過頭,目光迎向她,淡淡地笑了:「如蘭,你回來了?」
「哼!」如蘭冷哼一聲,氣沖沖地越過她衝進了內堂。
如玉也不著惱,依舊笑了笑,復又垂下頭,看著手裡的醫書。
未幾,顏懷珉看完疹,從店裡走進天井,站在院子裡揚聲道:「蘭兒,出來。」
「什麼事?」窗戶推開,如蘭不情願地露了半張臉出來。
「早上聽說七叔公上山采菇崴了腳,我給他配了一副藥,你替他捎過去吧。」
「爹~我肚子疼。」如蘭心中不悅,卻不敢出言頂撞,只把身子虛弱地伏在窗欞上,全沒了剛才罵人的彪悍。
爹的心腸太好,施了藥還送上門,天下哪有這種好事?
「爹,我去吧。」如玉莞爾,放下書,迎了上去:「這幾日天氣濕冷,我怕七叔公的氣喘犯了,正好過去瞧瞧。」
「你?」顏懷珉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蹙起了眉頭:「過幾天就要嫁到楚家去了,還是別拋頭露面了吧?」
聞言,如玉噗哧一笑:「爹,不礙的。」
打十二歲開始,她就跟著爹爹走鄉串戶,四處給人看診。
這十里八鄉的,誰不認識她顏如玉?
現在突然為了個從未謀面的夫君,要她變成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小姐,豈不是太可笑了嗎?
「咳,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顏懷珉被她一笑,老臉掛不住,輕咳一聲,低聲訓斥:「不能讓楚伯伯笑話我們顏家沒家教。」
如玉垂眸斂去笑容,柔聲答:「是,爹。」
嫁了人,她就得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人前大度雍容,人後溫婉嫻淑,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就這麼過完一輩子,是吧?
只是,這樣的人生,就是她想要的嗎?
她的理想,她的抱負,十多年來孜孜不倦,習得的一身醫術,嫁了人之後,就這麼束之高閣,再無用武之地了嗎?
「小心拿著,」顏懷珉從櫃檯上拿過早揀好的藥包遞到她的手裡,不放心地再叮囑了一句:「快去快回。」
雖然說,朗梨地處偏僻,隱藏於連綿百里的群峰之中,與世隔絕,遠離了紙醉金迷的繁華,遠離了城市的喧嘩,是個避世隱居的絕好去處。
但現在正逢亂世,兩國連年交兵,流言四起,聽說戰火已燃燒到了五十里外的肅州,朗梨的寧靜與詳和,怕是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知道了。」如玉提著藥包,邁著輕盈的步伐,沒入了融融的春陽裡。
七叔公是個孤寡老人,膝下無兒無女,獨自住在村東頭的山腳下,要穿過一片野生的梨樹林。
不出所料,七叔公的氣喘犯了。
他蜷縮在陰暗潮濕的床鋪裡,裹著一床破舊的棉被,一聲聲劇烈的咳嗽,伴著沉重的喘息,如垂死的獸在痛苦地掙扎著。
「七叔公,」如玉推門而入,看到他正艱難地挪動著想要下床,不禁吃了一驚:「你想要什麼?我幫你拿。」
「玉小姐,」七叔公抬眼看清來人,滿是褶皺的老臉上淚光瑩然:「你怎麼來了?要出閣的人了,為了我這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拋頭露面,不值得啊~」
玉小姐不比朗梨村的其他女子,她是要嫁給參將作娘子的,以後,說不定是誥命夫人呢!
「七叔公,」如玉扶他坐了起來,輕柔地笑:「我哪是什麼小姐啊?叫我玉兒吧。來,給我看看你的腳。」
「哎,別~」七叔公無措地想縮回腳。
他從山上摔下來,大牛把他背回來,直接放到床上,沒來得及洗,現在腳上滿是泥巴,會髒了如玉的手呢。
如玉已麻利地挽起了袖子,捋起了他寬大的褲腳,白皙柔軟的小手試探著握住了他的左足,輕輕地按捏:「嗯,還好,骨頭沒有斷。」
「玉,玉小姐~」七叔公訥訥地望著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
「你喝口水,先躺一會兒,我去替你煎藥。」如玉笑了笑,熟門熟路地走到廚房,到缸裡汲了水,洗了手,再取了藥罐子,清洗了一遍,倒入藥材。
不大一會,裊裊的青煙自屋頂上冒了出來。
告別七叔公,紅日已經西沉,正是薄暮時分。
如玉心頭愉快,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那處梨樹林。
四周很靜謐,鬱鬱蔥蔥的樹林裡,小鳥歡快地鳴叫著,小溪裡的水映著岸邊的茸茸翠草,帶著點淺淺的碧綠。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梨花香。
此時正值清明,梨花開得正艷,在一片絢麗的霞光中顯得分外的嬌柔。風一吹,花瓣便飄飄揚起,在空中打著旋,才輕輕地落下,跌在她的肩頭發上,別有一番韻味。
如玉微微一笑,忍不住駐足,伸手拉下一枝梨花,閉上眼睛深深地聞了聞那清幽的香味。
啪嗒一聲輕響,微風過後,耳畔已傳來一陣低低的粗重的喘息聲。
似野獸的嘶吼,又似動物的悲鳴。
這是什麼聲音?
如玉一呆,驀地睜開眼睛,卻分明什麼也沒有。
空曠的梨林,只餘下她一個人,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
她哂然一笑——是她多心了呢!
正當她打算轉身離去時,那聲音卻又再一次響了起來。
這一次卻比上次清晰得多。
長年跟著父親行醫,練就了她的膽量,使她並不像一般女子膽小怯弱,因此,她並沒有掉頭離去,反而心生好奇。
她耐心地凝眉傾聽,循著聲音的方向找去,拐了兩道彎,終於在溪邊找了他。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明顯受了傷,中了毒的男人。
他伏在溪邊的草地上,一半的身子浸在溪水裡,整個人蜷曲成蝦狀,抱著肚子痛苦地呻吟著。
大約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他驀地抬起了頭。
如玉,看到了一張黑紫淤青,嚴重腫漲變形,早已分不清五官的臉,撞進了一雙冷厲陰鷙的黑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