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彼岸花開
林培之抱著早已醉的不省人事的荼蘼一路回到翠竹軒時,已是五更時分。他推了門,走入房內,並沒刻意的放輕腳步。正自和衣睡在外間守夜的柳兒聽見響聲,急急睜開眼來,一眼瞧見林培之,不覺大大的吃了一驚,忙起身拉平了自己的衣衫,上前行禮:「奴婢拜見王爺」
目光再一落在林培之懷中所抱著的荼蘼身上時,她更有一瞬間的呆滯。
林培之朝她淡淡的點了點頭,逕自將荼蘼抱入內室。柳兒稍事猶豫,還是快步的跟了進去。林培之小心的將荼蘼放在床上,轉身吩咐道:「柳兒,你且服侍荼……陸姑娘歇下,然後往前頭廚房,吩咐值夜之人濃濃的熬一碗醒酒湯來守著」
柳兒一面答應著,一面上前,想為荼蘼寬衣褪鞋,讓她睡的更舒服自在些。但回頭一看林培之仍立在屋內,不免又覺有些猶豫,有意開口提醒,卻又怕惹得林培之不悅,一時猶豫難決。
林培之察覺到她的視線,這才恍悟過來,因一言不發的走出了這間房屋。柳兒見他去了,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忙手腳俐落的替荼蘼除下外衫,脫了繡鞋,又扯過一邊薄薄的錦被,替她蓋得好了,這才起身走出房門,打算去前頭小廚房,去尋值夜之人。走出房門時,她下意識的四下張望了一下,卻已不見了林培之。想著剛才的那一幕,她不由的吐吐舌頭,心中更是決意日後定要好好服侍荼蘼。
內室之中,本該酣然沉睡的荼蘼卻在此時無聲的睜開了雙眸。她的眸光安寧清澈,卻哪裡有一絲絲的醉意。默默注視著猶自微微晃動的竹簾,她輕輕的歎了一聲,復又閉了眼。
林培之,有些話,我沒法說,說了,你也未必能信。所以,我只能如此半真半假的借由夢境來告訴你一切的真相。或者,這也是我最後能做的事兒,但願,這些話能解開你的心結……
林培之漫步往自己所居的主院行去,神思略顯恍惚,耳畔荼蘼的聲音似乎仍在迴響。
「呃……那個夢裡,也有一個女孩子……她也叫做荼蘼……」
「她……也出生在荼蘼花盛開的夏季……她有天下最好、最寵她的爹娘,還有……三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長……她,就這樣慢慢長大……然後,有一天,她認識了一個男子……」
「那個,那個男子,與她三哥同齡,他……有一雙很是憂鬱的眼……他很會**……」
「初相識時,他便坐在屬於她的荼蘼花架下,靜靜的**。那……簫聲,可真是好聽呀……」
「後來,她就嫁給了他……她知道他的夙願,於是,她竭盡所能的幫他……風風雨雨,許多年以後,他終於成了天下間最尊貴的那個人,而她……也成了全天下,唯一能與他比肩而立的人……」
「她的家族,也隨之一躍而成天底下最為煊赫的世家……她大哥、二哥都是朝廷重臣,三哥則手掌重兵,戍守邊疆……那時候……她覺得,她已成了天底下最最幸福圓滿的人……」
「但隨之而來的一切卻擊毀了她所有的美夢……他開始挑選秀女,充實後宮,一天天的冷落她……她的母親也在此時染病不起,不久亡故……而最讓她無法接受的,還是她的三哥……」
她仰起頭看著他,一雙明眸在月色下水光盈盈:「邊關八百里急報傳來,說她的三哥因貪功急進,而誤入包圍,救援不及之下,血戰身亡……」珠淚無聲的滾落,只一瞬間,她便哭得似梨花帶雨,也隨之揪緊了他的心。忍不住的抱緊她,他輕輕撫拍著她的背,試圖緩解她的傷痛,告訴她這只是夢魘一場罷了。她卻將臉藏在他的懷裡,抽泣不止,單薄的肩也隨之微微顫動。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繼續的說了下去,聲音卻仍哽咽不止:「她不能相信,卻又不能不接受。她就此一病不起……然後……有一天,一個受寵的妃子竟然挺著個大肚子來到鳳儀宮中,對她耀武揚威……甚至冷笑的嘲諷她且說,你以為你三哥真是因救援不及才致血戰身亡的麼?」
「這話,讓她驟然從迷霧中清醒過來……憑藉著娘家的勢力,她沒費太多的氣力,便查到了事情的真相,於是……她開始重掌宮廷,並在十數天後,尋釁以一頓板子將那個懷孕的妃子及她肚子裡的胎兒一併活活的打死了……因為……那個妃子的父親,其時正任兵部主事……」
「就這麼著,她在宮裡又頑強的活了五年……在這五年裡,宮內從無一聲嬰兒的啼哭之音……」她的聲音轉為冷厲,冰冷鋒利的如同一柄最為鋒利的刀劍:「五年中,他曾數次賜下白綾、毒藥,她卻只是冷笑,全不理睬,而他……或是出於內疚,又或是出於其他原因……也不敢過於相逼……」
「然後……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她走出鳳儀宮大殿,卻看到殿外的荼蘼花正自盛放……那一天的荼蘼花開的可真是好呀……夕陽落在純白如雪的花瓣上,就像是染了血一樣……」
「於是我忽然想,佛經嘗云:荼蘼花即是彼岸之花,亦即是黃泉路上的接引之花……那麼,它今兒開得這般絢爛,會不會正是打算來接我的呢……」她夢囈一般的說著,聲音悠長而散漫,聽得他心中一陣發寒。正當他豎起耳朵,在等著她的下文之時,卻久久不見回音,輕輕一推之下,才發覺她竟已在他不曾察覺之時酣然睡去,柔潤的雙靨之上卻還留著兩道淡淡的淚痕。
林培之緩緩走著,默默回味著荼蘼在半夢半醒之間猶如囈語一般的話語。
若非年齡實在不對,他幾乎以為這場夢根本便是現實存在的,因為荼蘼的傷慟來不得半點虛假。
一雙父母……三個兄長……還有一個擅於**、最終登上皇位的皇子……
這些,都讓他能夠很輕易的與現有的一切聯繫起來,且沒有一絲的異議。
林培之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慢慢的搜索著,細細回憶著荼蘼的一切表現,愈想愈覺得像。
不錯,在察覺到荼蘼與林垣馳關係古怪後,他便覺得荼蘼對林垣馳的態度不若對待旁人。她在看著林垣馳時,似乎總有一分生硬,一分提防還有一些異乎尋常的畏懼感。
她害怕他,但是在這分害怕的後面,似乎又有著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
也正是因為這份夾雜在害怕中的情感,讓他從開始便覺得他們的關係並不尋常,只是無論他如何努力的去尋找,都無法找到一絲他們曾親近過的蛛絲馬跡……
他正自失神,一個冒冒失失的聲音卻忽然響了起來:「王爺、王爺……」
林培之一驚,足下一頓,驟然抬頭往聲音來處看去。離著他二十來步遠的地方,向玖正如一陣旋風般的刮了過來:「王爺、培之,你……你不知道我見到了誰?」已是語無倫次。
林培之無奈的瞪了他一眼:「是誰?」他漫不經心的問道,其實對答案卻並無興趣。
向玖正自激動不已,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漠不在意,只欣然答道:「是杜豫之我居然在京城見到杜豫之了」自打四年前吃了杜豫之的大虧後,他便無時無刻的不在想著如何報這一箭之仇,但無論他如何使人在京城秘密打探,都是無法尋到一絲杜豫之的下落,這也實在是讓他憋悶了許久。如今驟然有了杜豫之的下落,他自是激動不已。
林培之驟聞「杜豫之」三字也不由一怔:「杜豫之?」這幾年,因著向玖的緣故,他也曾花了不少氣力令人打聽杜豫之的行蹤,但那個人便似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一直杳無音信。而他如今卻忽然出現在京城,是不是說明,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替林垣馳暗地裡做著甚麼事兒。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年,杜豫之其實一直都在荼蘼身邊,暗暗的保護著她。而這或者就是所謂的燈下黑,也即通常所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林培之固然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關注著荼蘼,卻根本沒有想過要調查她身邊的甚麼人。
「可曾驚動他?」他迅速的問,對林垣馳,他從來不敢有一絲小覷之意。
「沒有」向玖謹慎的回道:「我想著,這麼些年,他一直無影無蹤,卻偏偏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出現了,那其中該是有原因的,所以便沒有驚動他」
林培之微微點頭,過了一刻,才忽然開口吩咐道:「小玖,叫人備好船,隨時待命」見向玖神色詫然的望著自己,他便又平和道:「放心,杜豫之那邊,我總是要為你出了這口氣的至於其他的……我自有主張」荼蘼今兒的話,讓他在深感無稽之餘卻又另有一種震撼感。
只是……或者,他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慢慢的消化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