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大雨傾盆而下,穹宇一片漆黑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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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雷乍起,電光如劍,瞬間照亮整座宮城,倏忽之間又消失無蹤,只留下風聲雨聲雷鳴聲,聲聲不絕於耳。風狂雨驟之中,寬闊平整的宮道上,艱難的走來了一群內侍。
頂著風、冒著雨,他們緩緩的挪著步子,卻沒有人敢開口說一個字,無比的沉重。
宮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借助著一閃而逝的電光,可以清晰的看到殿上高掛的金字牌匾,匾上,是規整而挺拔的三個大字:鳳儀殿。
是的,這裡,就是鳳儀殿。
《尚書·益稷》有云:「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此之謂「有鳳來儀」。
大乾鳳儀殿,乃內廷後三宮之一,位於交泰殿後,歷代大乾皇后皆居於此。這其中自然也包括當代的季皇后。其殿坐北朝南,日出之際,金色陽光照耀在重簷廡殿頂的金色琉璃瓦上,愈覺光華燦爛,不可逼視,恰如那宮中居住著的母儀天下的女主人一般。
只是,在這風雨飄搖的夜晚,這座原本高不可攀的宮殿也似乎褪盡了光芒,在天地之威下,顫抖瑟縮。許是因為大雨的緣故,宮門關的緊緊的,門口亦無人守著。
正中的那名內侍手中捧了一隻漆盤,盤內是一隻小巧的玉瓶。
立在殿門口,他猶豫了片刻,這才側頭向身邊跟著的一名小內侍使了個眼神,示意他過去叩門。那小內侍不敢抗命,顫顫的過去,抬手敲了敲宮門。
宮門很快就被打開了,宮內一片黑暗,大雨瓢潑般的落了下來,濺起無數水珠。
右手邊的荼蘼架上,此刻已是落花滿地,紛紛飄零。前來開門的是一名手持油紙傘,穿一襲絳色宮裝的女官,她微笑著,儀態端莊而高貴:「劉公公這邊請!」
她的這種姿態,反讓那領頭的劉公公侷促不已,僵了一下,他勉強道:「咱家奉命……」
那女官冷淡的打斷了他的話:「公公這邊請,皇后娘娘已等你多時了!」言畢再不開口,只緩步的在前面領路。她的步履很是輕盈,行動之間,幽香隱隱,環珮聲聲。
大雨打濕了她的裙擺,卻絲毫不曾改變她優雅的舉止氣度。
雨下的更大了,風怒吼著,帶著歇斯底里的呼嘯聲,聽得人心頭直發毛。
在這呼嘯於天地間的風雨中,這座執內宮之牛耳的宮殿卻顯得分外的安靜,安靜到詭異的地步。除了正殿,沒有一絲光亮,亦看不到一個服侍的人。
正殿內,幔帳飄飄,本該雍容華貴的地方,卻因窗外的風雨而顯得有些陰森。殿內燃著一對兒臂粗的紅燭。正中的鳳座上,有人正襟危坐,一身明黃鳳袍,發上壓著代表皇后身份的九龍四鳳冠。搖曳的燭光落在鳳座上的女子身上,愈發顯出她的高貴與端莊。
她坐著,不言不動,無喜無怒,卻自有一份攝人氣度。
劉公公一眼見了她,沒來由的雙腿一軟,竟是控制不住的五體投地,噤聲不語。
鳳座上的女子輕輕的笑了一聲,有些自嘲,也有些淡漠:「他讓你帶了什麼來?」
劉公公顫了一下,垂頭道:「回娘娘,是鶴頂紅!」
「是鶴頂紅呵,真是好藥!」鳳座上的人讚了一句,聲音裡卻沒有一絲溫度:「你回去,把鶴頂紅依舊還給他,就說他的賞賜我受不起,讓他好好留著,日後或者還有用!」
劉公公大驚,不由連連叩首:「娘娘善心,奴才永銘於心,只求娘娘莫要為難奴才!」
他是領了差使來的,若是不能完成,落下的懲罰又怎能輕得了。只是眼前這個女子積威過重,他還真是不敢上前強灌。
上座的女子輕輕的笑了起來,燭光搖曳中,美的幾不似真人。
「回去罷!去告訴他,就說,我已累了,累得不想再繼續下去。」她一面說著,一面緩緩的立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一邊的榻上,慢慢的躺了下去,平靜的閉上了眼。
腦子裡是一陣陣的暈眩,帶著沉沉的睡意,她最後的微笑了一下,久已沉澱在記憶長河中的某些回憶重又浮現眼前。
多年前的那個初夏黃昏,她站在自家的荼蘼花架下……
馥郁的花香充盈在整個小院內,遠處有笛聲傳來,空靈而飄渺……
那天的荼蘼花開得可真是好呀……
她微微的翕動了一下嘴唇,早已察覺有異的劉公公跪伏著爬行了幾步,隱約的聽到了她的聲音,低低的,柔柔的,像花瓣在風中飄零,最終歸於塵土。
「生於荼蘼,死於荼蘼,始於荼蘼,終於荼蘼……」
劉公公顫巍巍的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好半晌也不敢抬起頭來,直到身後有人輕輕的扯了一下他的衣衫後擺,低低的道:「公公……公公……娘娘她……好像……」
他一驚,下意識的便想呵斥,卻因不曾聽到上頭發話而悄悄抬頭。榻上的人卻早已不動了,一隻纖秀無雙的玉手無力的垂在榻邊,似乎是在證明身後那人所言不虛。
他無聲的張了張口,發出一聲輕微的叫喚:「娘娘……」
再俯首時,一滴老淚應聲而下,落在前襟上,很快消失無痕。恭恭敬敬的又給她叩了三個響頭,他這才抖手抖腳的站了起來,才剛站起,卻覺腿一軟,險些又摔了下去。
燭光輕輕搖曳,明滅不定,全大乾身份最為高貴的那個女子已然永久的閉上了她的雙眸。她的神態很是安詳,嘴角甚至還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梨渦淺淺,醉盡世間人。
天下奇毒——羽化!
古人有云:羽化而登仙。此毒亦由此而得名。
服此毒者,妝容安詳靜謐,亡後七日,肌體如冰似玉,體香如蘭似麝,可保百年不腐。
劉公公顫顫的回首,想去尋那個女官說些什麼。目光在殿內一掃,一下子便定住了。
軟榻西側的矮几旁,那名女官安然斜倚,雙眸低垂,笑意儼然。
無需近旁細看,他也能知道,對方亦是同樣服食了天下奇毒——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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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燈火通明,一身明黃龍袍的男子安靜的坐在龍椅上,等待著那個或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消息。更漏已敲響了三聲,風停雨歇,天地一片寧謐,紗窗上,甚至透出了一抹淡淡的月色,似乎剛才的風雨從來不曾存在過。
太監總管徐湖小意的在旁低聲道:「皇上,不早了,該歇了!」
他淡淡的勾了下嘴角:「再等等罷!」
劉福終於回來了,跌跌撞撞的進來,跪在地上,半片衣襟都濕透了,下擺滿是泥水,臉色更是慘白如紙,手中卻還捧著那只托盤,盤內是一支小小的白瓷瓶。
目光落在那只瓷瓶上,他立起身來,用一種瞭然的冷靜口吻道:「她還是不肯喝麼?」
語氣裡沒有多少的意外,有的只是淡然,習慣性的淡然。事實上,算上這次,這已是他今年的第三次賜藥了,她卻總是冷笑著不肯喝。
劉福瑟瑟的發著抖,聲音破碎而語不成聲:「娘娘……娘娘她……她薨了……」話才一說完,他已叩首不斷,竟哀哀的哭了起來。
瞳孔驟然的緊縮了一下,雖然決定她生死的那個人正是他,可在聽到這意料之外的消息後,他仍是免不了的心中一痛,揪心一般的痛,她終於去了,他也終於解脫了……
「怎麼死的?」他沉沉的問。
「是羽化,羽化……」
是羽化麼?這麼說來,她是早有準備了。難怪她始終不肯遂了自己的願。
問的急了,也只是冷冷的道一句:時候未到!
眼神冰冷,語氣如刀……
緩緩坐回椅內,他慢慢道:「她說了什麼沒有?」
「生……生於荼蘼,死於荼蘼,始於荼蘼,終於荼蘼……」劉福顫顫巍巍,以一種帶著哭腔的聲音吐出了上述的話。
他輕輕的啊了一聲:「又到了荼蘼花開的時候了麼?」
聲音很低,低的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才能意會。
好一會,他才終於擺了擺手:「下去罷!明兒傳諭天下,皇后駕崩,令天下守制,喪事完後,徙皇后遺體入皇陵,侯朕百年,同棺共槨!」
劉福抽抽噎噎的謝了恩,這才拖泥帶水的下去。
劉福離去後,他才又緩緩起身,有些茫然的環顧了一下室內。
一切似乎沒有變,一切又似乎都改變了。
至少,從此之後,再不會有一個女子挾裹著香風,巧笑倩兮的走進來,嗔怒的瞪他……也再不會有一個女子會狂怒的闖進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記得那時初見,荼蘼架下,素衣簪花,嬌容粉靨,酣睡正甜……
聞聲驚起,靨上桃花亂綻,轉身疾走,裙上亂紅遺滿地,榻上錦帕繡雙蓮……
轉瞬十餘年,再回首時,已是陌路……
他澀澀的笑笑,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袖籠,卻是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早在幾年前,他已親手燒了那張錦帕……
御書房的地上有一灘水跡,幾個足印,其中一個足印旁,有一片小小花瓣,一半已被踩的爛了,另一半卻是出奇的潔白純美,形成了一個極端的對比。
如——那個女子的一生……
默默的看了許久,他終是站起身來,走過去,俯身拈起了那片花瓣。
那是一片荼蘼花瓣,他知道。
荼蘼,是她的名,亦是她最愛的花!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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