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過來時,飢腸轆轆,既然有飢餓的感覺,表明身體已經開始恢復了。
床頭櫃擺著一碗稀飯,上面擱著荷包蛋與肉沫醬,飄著誘人的香氣,感覺不到外屋有人,大概都出去了。
張恪躺著不動,終抵擋不住如此真實的飢餓感與食物香味的誘惑,掙扎著坐起來,心想便是做夢,也沒有讓自己挨餓的道理。將稀飯、蛋與肉沫統統倒進肚子裡,又躺了一會兒,手腳才漸漸生出力氣。
張恪推門走到衛生間,盯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滿是病容,下巴尖尖的,眼睛裡沒有神采,嘴唇單薄,唇上有些茸須,正是十六歲時的自己,要不是從鏡子裡看見,僅僅是回想,是想像不出這麼真切的面容。
究竟怎麼回事?張恪扇了一下臉,沒敢用力,有些痛。夢境是模擬不出身體的痛覺的,但是誰又能肯定呢,難道時光倒流是合乎情理的?既無法證明身在夢中,更無法相信身處真實的世界,張恪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出了故障,讓自己處在這樣的狀態。
走過客廳,目光掃過玻璃台几上的日曆——1994年7月18日——啊,7月18日!
退燒不是7月16日嗎?張恪之所以清楚的記得高熱退燒的日期,是因為在他十六歲那年發過高熱之後的第三日,也就是7月18日,就在機關宿舍後面的北街發生了一起五死三傷的惡性交通事故。
張恪拿起T恤套頭上,從門邊立櫃上的陶罐裡抓出一把零錢,一把鑰匙用一根彩繩穿過——與記憶裡的細節完全一致,張恪十六歲會將鑰匙掛脖子上——將鑰匙與零錢一起塞進褲兜裡,下了樓。
買了一份當天的晨報,確實是7月18日,張恪抬頭看了看掛在西側高樓角上的太陽,轉過拐角,往北街走去。
此時的北街看不出一絲異常,沉悶的空氣,讓人昏昏欲睡,臨近街角是一家建材店,隔壁是家五金店,再過去是家便利店,熱氣蒸騰,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就是這裡,除了自己,沒有一個人,偶爾有一輛汽車絕塵而過。張恪在街邊站了一會兒,看起來不像是出過車禍的樣子,也看不出要出車禍的異狀。高熱剛退,虛弱的身體經不住炎熱,額頭汗水直流,張恪埋頭鑽進便利店,站在呼呼刮響的吊扇下面。
簾子給人從外面掀起,一名青年將簾子舉過頭頂,讓他身後的少婦牽著小女孩的手先走進來。張恪掃了一眼,少婦面容嬌美,腰肢纖細,穿著素色長裙,腰收得窄窄的,胸部看上去愈發高聳。少婦背著光走過大門,張恪幾乎能透過稀薄的裙布看見少婦豐腴修長的大腿的形狀與膩白。
待少婦走進來,就沒有透光效果,張恪暗感可惜,只覺得這麼美麗的少婦,海州也極為少見,心想少婦有男伴在場,也不敢太放肆,只見她眼睛流露出夏季午後常見的困頓;而牽在少婦手裡的小女孩也相當的漂亮,有五六歲左右,正噘著嘴抹額頭的汗,眼睛裡有著深邃的黑色。
張恪有些妒忌門口的青年,有這麼漂亮的老婆與女兒,大概人一生所能遇到的好事都發生到他的頭上了。
青年站在門口,面朝裡,外面的光線很強,看不真切他的臉,少婦回過頭與青年說話,是北邊一帶的方言,張恪聽不清楚,心想站在店裡也等不來車禍,見少婦牽著小女孩往裡走,小女孩指著張恪頭頂的電扇,興奮的喊:「媽媽,有風,有風……」
張恪往外走,從青年的身邊錯過門去,青年適巧側過看牆角里的東西,張恪依舊沒能看清他的臉。建材店裡走出一名中年胖子,手裡提著兩隻馬夾凳,一個瘦子跟在他的後面,手裡拿著一副牌和一疊零錢,嘴裡喊:「老四,彪子,磨蹭什麼……」
「來了,你他媽的叫喪,這麼粗嗓門!」一名光著膀子的青年端起一張小方桌,從五金店裡走出來,支在臨街的樹蔭下,後面的青年拿著兩張小矮凳……
張恪瞬間回憶起十四年前關於那起車禍的報道:「西城區北街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渣土車從東勝街拐入北街,司機酒後駕車失控,衝向路邊的人行道,當時在人行道樹蔭下打牌的四名青年避讓不及……」張恪諤然回頭看向便利店裡的那對夫婦與小女孩。當時這篇報道讓張恪印象深刻,除了車禍發生在北街之外,報紙上還貼出小女孩的照片,讓人尤覺得惋惜。
血一股一股的往頭頂上湧,震驚讓張恪全身麻痺,無法動彈!
「田叔的車快到了,我在外面看著……」便利店裡的青年對少婦說了聲,從門簾子裡鑽出來,門外只有建材店前的楊樹蔭最涼快,青年看了木然站在便利店門口的張恪一眼,往樹蔭下走去,站在那裡看那四人打牌。
能聽見遠處有重型車軋過柏油路的聲音,接近街角,似乎沒有減速,死亡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
「爸爸,媽媽給你吃雪糕……」
小女孩舉著一支雪糕,幾乎是從門裡蹦出來,土黃色的渣土車剛從街角露出半個頭,沒有轉彎的跡象。
小女孩錯過張恪的身邊,張恪幾乎感覺到短褲下的小腿給小女孩的連衣裙下擺掃了一下;渣土車駛過街心,沒有轉彎的跡象……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出五金店,腳下給絆了一下,身體磕在地上,雪糕砸到地上……那邊的渣土車司機似乎突然意識到錯過路口,猛打方向盤,車胎磨擦柏油路面發出刺耳的尖嘯。正要過來攙女兒的青年諤然回頭,看見在街心猛然掉頭的渣土車沖這裡撞來……
「啊!」便利店門口少婦大聲的尖叫。
張恪腦子裡想著車禍後小女孩貼出的照片,看著這麼可愛的小女孩就趴在自己前面不到五步的距離,想到這麼小女孩的身體就要給這輛發了瘋似的渣土車碾過去,張恪的身體裡湧起一股力氣,猛的竄了出去,伸手抄起小女孩的身體就往後跑。
渣土車猛的撞到人腰粗細的楊樹上,喀嚓一聲,楊樹攔腰斷成兩截,半截樹狠狠的從中年胖子的小肚子裡扎進去。渣土車頓了一下,又猛然一竄——車子沒有熄火,司機又誤踩油門——另三個打牌的男人與男青年都嚇呆了,身體僵在那裡,忘記要躲開,直到讓渣土車連著撞飛。
渣土車又朝張恪撞來。
張恪也嚇蒙了,挾著小女孩的身體,不曉得人要往旁邊躲閃,抱著小女孩僵硬的身體,拚命往後退,直到身體給牆壁抵住,動彈不得,只是緊緊的將小女孩摟在懷裡,看著渣土車擦著鼻子猛拐過去,心臟差點就停止了……
渣土車猛的拐出人行道,往街心竄,一輛捷達車自西駛來,一頭卡進渣土車的肚子下……
張恪覺得臉上濕濕的,一抹臉,一手的血,「哇……」張恪頓時大哭起來,又驚又怕,跪到地上,將小女孩抱在懷裡,四處亂摸,「沒有撞到啊,沒有撞到啊……」
嘴角有些腥鹼,張恪抹了一下,白花花的,腦漿?肚子一陣蠕動,來不及轉頭,肚子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濺了小女孩一身……
張恪記得自己出車禍時,只感覺到身體給狠狠的拋出去,人在空中就喪失了意識,也來不及去感覺死亡的恐懼?看著血淋淋的場面,這時才體會到車禍的恐懼與人的脆弱,張恪抱著小女孩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車禍後,人群彷彿從海綿裡滲出的水,一下子圍滿街口。
一輛黑色轎車靠過來,從車裡下來兩名中年人,大聲喊,張恪的腦子,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聽不真切,看見一個中年人走過來攙起癱倒在地上的少婦,一個中年人走過來要接過小女孩。張恪將小女孩遞過去:「不曉得有沒有撞著,不知道有沒有撞著……」
「女娃沒事,這少伙子要得,是他衝過去救了女娃,看看,這麼深的車胎印……」有人在旁邊說,「小伙子也嚇得夠嗆,應該沒撞著,就差那麼一點。我就離這裡十米遠,看得仔細,腿肚子現在還在抖,就這小伙子敢衝過去救這女娃……」
救護車隨後趕到,響亮的救護鈴聲讓張恪混亂的腦子稍稍安靜了一下。
張恪不敢去看被撞飛的人,誰換成張恪都不敢再去受這刺激,他抹了一把臉,血跡干了,一會兒的功夫就結成疤子。手腳發軟,掙扎站起來,渾渾噩噩往人群外走,一名護士跑過來攙他:「你不能隨便走動……」「沒撞到我,血是濺的,你去管他們……」護士愣了愣,沒有多想就往回走,也沒想到留下張恪或者留下張恪的聯繫方式。
張恪回頭找開車的司機,司機趴在第二棵給他撞倒的楊樹根下,臉色蒼白,酒應該早就醒了。張恪總覺得要安慰他一兩句,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咧嘴苦笑了一下。過東勝橋,才看見兩輛交通巡察車往北街開去。
張恪這才想起來,九四年7月18日這一天,西城區幾乎所有的交巡警都被抽到鐘樓廣場一帶維持軼序去了。因為在這一天,新光造紙廠近百名職工到鐘樓廣場集結鬧事。新光造紙廠的老廠位於城南疏港河畔,技術落後,污染嚴重,城南區下決心將新光造紙廠遷出主城區,在南郊工業園區籌建了一座新廠,但是建新廠、購買設備將銀行貸款用盡,沒有流動資金,進不了原料,一直沒有開動起來,加上職工又嫌新廠遠離市區,不願意關停老廠,隔三差五的到市政府前聚集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