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的襄陽很熱鬧,準備了半年之久的大漢第一屆博覽會這個新鮮玩意終於召開了。在襄陽書院新建成的院落中,琳琅滿目的各種稀奇物品擺出了足足十條通道,通道兩邊都是笑面迎客、熱情得有些過份的商家。不過川流不息的人群大部分的注意力並不在此,他們都知道,擺在校舍空地上的東西再好看,再新奇,也不過是比那些根本沒有入圍,只能擺在襄陽大街上的東西好一點,但也僅僅如此,他們的貨物遠遠不是博覽會上最好的——雖然這些東西已經是平時難得一見的稀罕物——最好的東西都在校舍裡,蔡家書坊的新書,龐家酒坊最新釀出來的據說值一金一甕的好酒,蒯家能返老還童、起死回生的藥茶,還有列侯木匠劉琮和韓暨等人主持的工學院研究的最新機械,都在一間間的校舍裡,分別呈列,有專人講解。
不過,現在他們只能在外面轉轉,因為小曹將軍正陪著許縣天子派來的貴客在參觀,閒雜人等必須等貴客走了,他們才能進去一飽眼福,而且為了保證秩序,必須持票入場。這些參觀票現在是襄陽最熱門的貨物,黑市價已經炒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而且還有個問題,不是你肯花錢買到票就能進去隨便看,僅僅有票還不行,有些東西你還需要南郡太守劉巴親手簽發的通行證,大有都在傳說,那些東西才是最值錢的玩意,都是一本萬利的好東西,將來不管是哪家得了,想不發財都不行。
遠道而來的商人、士子都在猜測著那些要保密的東西是什麼,而欽差大臣伏典和侍中耿紀卻在這些東西面前目瞪口呆。伏典指著劉琮、周群等人通力合作了大半年才搞出來的渾天儀,有些不敢相信地說道:「這就是張平子的那個渾天儀?」
曹沖連忙陪笑說道:「國舅學問廣博。果然非同小可,一眼就被你認出來了。不錯,這就是張平子的渾天儀,是閬中周仲直和蜀郡張南和與劉仲玉、韓公至根據張平子的遺著,花了半年時間研製出來的,國舅可是除了他們幾個之外,第一個看到此物的人。」他一邊說一邊將劉琮拉到伏典面前:「仲玉他們為了研製這個渾天儀,可是花了不少精力,好多機巧。*書中描述得並不詳細,是仲玉多次試驗才有的結果。」
伏典看了劉琮一眼,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他知道劉景升的這個小兒子做木匠是把好手,對詩書卻是蛤蟆跳水——撲通撲通,跟他沒有什麼共同語言。他直覺地覺得這個列侯木匠就是個手藝人而已,主要應該還是對易經頗有研究的周仲直和張南和的功勞。所以他對憨笑著的劉琮只是假笑了笑,然後就轉過身去和荀悅探討這個渾天儀的妙用了。
劉琮的臉一下子黑了。
曹沖拉著劉琮苦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他別生氣。劉琮瞪了一眼伏典的後背,憤憤不平地走到一邊去了。他在外面的展台間走了一會。剛剛拿起一株看起來很是奇怪地花前站定,卻見許靖被一個東張西望的年輕人拉著,氣喘吁吁的趕了過來,一見到他,許靖就大聲的叫了起來:「仲玉,仲玉,總算找到你了。」一邊說著。一邊掙脫了那個年輕人的手:「好了,你想見的人就在這兒,別再拉著我了,讓我喘口氣,唉呀,你這個豎子,跑這麼急幹嘛。把我這把老骨頭都拖散了。」
劉琮有些不解的看著這一老一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年輕人,那年輕人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眉清目秀,看著劉琮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拱手說道:「汝南陳,見過劉教席。」
劉琮連忙拱手回禮:「不知有何見教。」
陳臉一紅,欲言又止。回頭求助的看了一眼許靖。許靖剛剛喘了兩口氣。臉色還有些潮紅,見陳看他。抬手給了陳一個爆栗子:「豎子,不讓你來,你吵著要見劉教席,見到劉教席了,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倒啞巴了。」
陳一縮頭,嘿嘿笑了兩聲,許靖白了他一眼,撫了撫鬍鬚說道:「仲玉,奉宗是我兄長的外孫,年少而孤,長在我家,他跟你一樣,對詩書不敢興趣,對擺弄這些物件倒有些靈性,見過你做的東西後,一直吵著要來向你請教,這次法孝直派人來襄陽參加盛會,他就跟著來了,一到襄陽就找你這個大忙人,這不,今天才見到你。咦,對了,仲玉你不陪著欽差大臣,跑到外面來幹什麼?」
劉琮有些尷尬的笑道:「伏大人正在和荀先生談渾天儀,我又不喜歡聽那些之乎者也的,就出來轉轉了,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玩藝,買點回去給小兒玩。」
許靖一聽,連忙說道:「那你指點一下我這外孫,我進去聽聽伏大人說些什麼。」說著,不等劉琮應允,以一種他這個年齡很難得地敏捷飛快的跑了進去。劉琮看著如飛一般的消失的許靖,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陳見他出神,靜靜的候了片刻,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劉琮才回去神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看陳,一時找不到話,便隨手指了指那花說道:「奉宗可見過這種花?」
陳頓時來了精神:「見過見過,這是天竺傳過來的花,名為白疊子,在益州也是個稀罕物事,一盆大概要兩金的……」
曹沖陪著伏典和耿紀參觀了半天,對伏典說地那些話他根本聽不太懂,也不想聽懂,好在有個學問精深地荀悅在旁邊頂著,他才沒有丟人。他就覺得奇怪,怎麼看到這些東西伏典除了對那個渾天儀讚歎過一番之外,對那些劉琮和韓暨等人費心費力研究出來的機械卻不當回事,只是隨便問兩句,然後就和荀悅去討論學問了。倒是侍中耿紀,對這些東西比較感興趣。詳細地問了使用方法、工作效能、成本之類問題,因為劉琮不爽跑走了,只剩下韓暨和作坊裡幾個長相不錯、學問還說得過去的後生在解釋,把他們忙得團團轉。
「將軍,這個水排真是個好東西,不知能否在許縣宮裡裝上幾架,以後宮裡的米也不要人舂了,可以省不少人力。」耿紀笑瞇瞇的看著曹沖,指著韓暨發明地水排說道。曹沖還沒來得及回答。耿紀歎了口氣又說道:「少府沒錢,能少用一個人也是好的。」
耿紀字季行,扶風茂陵耿家的後人,耿秉的曾孫,名符其實的名門之後。他四十多歲,長相儒雅,說話和聲細語的。臉上總帶著一絲笑容,看起來很平易近人。=小說首發==不像伏典總是擺著一副學究的面孔。他年輕的時候就有美名,後來被司隸校尉鍾繇舉為孝廉,曹操的司空府征辟他為吏。曹操很欣賞他,前不久推薦他到朝中為侍中,守少府,也就是天子地管家了,這次跟著欽差大臣伏典一起到襄陽來。就是為了看看襄陽的新政,看看這個小曹將軍究竟多有錢。在襄陽住了幾日,他被襄陽的繁華給深深的吸引住了,下意識的把曹沖當成了土財主,想要替天子討點好處。
「大人何出此言?」曹沖立刻聽出耿紀話中的意思了,這是替天子在哭窮啊。
「將軍有所不知,初平以來。諸郡戰火連連,雖然經丞相大人力挽狂瀾,可大漢已經是滿目瘡痍了,人口凋零,賦稅自然就少了。更何況這幾年一直沒停著打仗,荊州、關中都在打,北邊鮮卑又不安寧,丞相府一直捉襟見肘。陛下也不能視而不見。這些年宮內能省的都省了,就連皇后皇子地衣服。都是穿的舊地,要不是將軍剛剛送去百匹蜀錦,只怕今年的祭郊皇后還得穿十年前的冕服。」耿紀滔滔不絕的訴起了苦,表面上說天子有多節儉,其實話裡話外說的是丞相府對天子有多不厚道,剋扣天子的用錢,讓堂堂的大漢天子活得跟叫花子一樣窩囊,連襄陽地一個商人都不如。
曹沖明白了,敢情他和伏典是各有任務,伏典是來看他的忠心,是精神,而耿紀是來要錢的,是物質,而偏偏這個精神和物質又是相連的,給錢了,當然是忠心,不給錢,那說什麼都是假的。
問題是曹沖有些不解,這天子才幾個鳥人,要那麼多錢?前幾天才送過去幾十車的東西,他一年半載的應該不缺錢啊,難道就是為了證明一下我是不是忠臣,送錢多就是忠臣?
曹沖沒有多問,只是打了個哈哈,說是回去再和劉太守商量一下,到時候一定給耿大人一個滿意地答覆。耿紀笑瞇瞇的應了:「將軍既然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放心你媽個鬼,曹沖暗自罵了一聲。當然罵的不是耿紀,而是天子,你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就藉著這個機會來要錢了,這哪像個天子啊,直接一守財奴啊,當真是守財奴奶奶教出來的孫子,還是一守財奴。
正在和伏典高談闊論的荀悅冷眼之間將耿紀和曹沖的話全聽在耳朵裡,他掃了一眼耿紀的臉色,又看了看曹沖的表情,暗自搖了搖頭,連忙走了過來,拱手笑道:「耿大人,你放心好了,鎮南將軍一心為國,當然不會看著天子困迫。他本想親自到許縣去給天子送些貢物,奈何益州戰事緊張,襄陽又在籌辦這個我大漢從來沒有過地盛會,這才拖延了幾日。大人有所不知,鎮南將軍早就說過了,這屆盛會舉辦之後,評出來地上層物事,都是獻給天子的貢物。」
曹沖一聽荀悅許下這麼大一個諾言,當時就急了,他剛要說話,卻被身後劉巴扯了一下衣角。曹沖知道劉巴必有用意,這才將湧到嘴邊地話又嚥了回去,對用探詢的眼光看著自己的耿紀和伏典笑了笑,擠出一臉的直誠。
耿紀和伏典相互看了一眼,滿意的笑了:「哈哈哈……伏大人,我說鎮南將軍一定不會忘了陛下的,如何?將軍早就有了打算,我們又何必擔心呢,這次伏大人滿載而歸。陛下一定會什麼高興,伏大人就等著陛下的嘉獎吧。」
伏典嘿嘿的笑了,很有派頭的點了點頭:「曹將軍忠義,陛下沒有看錯你啊。」
曹沖心裡窩火,卻又不好擺在臉上,只好哼哼哈哈地跟在後面打著啞謎,他心道,我可沒有答應你,是荀悅這個老糊塗答應的。跟我沒關係,到時候我不發令,看誰敢給你一個五銖錢。
伏典和耿紀完成了任務,心裡痛快多了,說話聲音也響了,興趣也濃了,看著什麼都要問兩句。看他們那樣子,似乎什麼都是上層的。都應該在會後搬到許縣去,給天子享用,這才是正理。
曹沖心情比鬱悶的劉琮還差,他強忍著心中的不快,陪著這兩個欽差看完了校舍裡的展覽,再也沒有心思去陪他們胡扯了,隨便找了個理由就退了出來。伏典和耿紀心情好。倒也沒有計較,反正曹沖又不跟他們談學問,他們也覺得沒什麼共同語言,有荀悅陪著就足夠了。
荀悅陪了一天,回到襄陽的將軍府裡,已經是亥時(晚上九點),他一進後院就大聲的叫了起來:「來人啦。給我倒點熱水燙燙腳。」
話音未落,荀文倩從房裡閃了出來,一邊上來扶著荀悅,一邊笑著說道:「伯父大人,今天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啊,說你不累吧,好像有點不孝,說你累吧。你的聲音還這麼響。你老人家到底是累呢還是不累呢,我還真有點搞不清楚了。」
荀悅呵呵地笑著。扶著荀文倩的手臂進了屋,一眼就看到曹沖虎著臉坐在那裡,他微微一笑:「文倩,我就知道他要在這裡等我,我就是再累,也得先把他說明白了才能休息。」
荀文倩笑著白了曹沖一眼,扶著荀悅在床邊坐下,一邊招呼下人拿水來替荀悅燙腳。「從伯,你可別怪他,他就是這樣,有點事弄不明白,這一夜都睡不安穩。」
荀悅看了一眼曹沖,輕聲笑道:「倉舒,你是不是覺得我今天不和你商量就答應了耿侍中那麼多東西有些不妥?」
曹沖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可臉上卻不好這麼說。他相信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想法,荀悅這麼做,一定是為他好的。只是那麼大的一筆財物,幾乎能抵得上襄陽一年的賦稅,就這麼被荀悅嘴一張送出去了,讓他實在有些捨不得。
「倉舒,你知道我大漢朝一年地賦稅總共有多少嗎?」荀悅將兩隻腳放在熱水盆裡,由荀小青細細的捏著,舒服得直吸氣,笑瞇瞇地看著曹沖。
曹沖一愣,他搖了搖頭,確實不知道大漢朝一年的賦況是多少。襄陽這幾年情況不錯,但賦稅收入也不過是幾億錢,大漢朝有多少,他真不太清楚。
「光和以前,大漢朝一年賦稅大概有四十億錢,支出官員俸祿大概有二十億,還有二十億用於其他的事務,不打仗的年景,還能剩下一點,一打仗,就能將幾年的積余用光,永康初年段紀明打羌人,用了一年半時間就花去四十億,他仗是打贏了,可是國庫也被他打空了。」荀悅歎了口氣,又說道:「你知道少府一年有多少收入嗎?」
曹沖又茫然的搖了搖頭,照這麼說,這大漢朝也就是個空殼子,怪不得越打越窮的,段紀明雖然打了大勝仗,卻沒有落個什麼好,除了替那個昏君桓帝掙了個聽起來還不錯地謚號。
荀悅說道:「這十幾年的事情就不提了,還是說光和年間吧。少府一年大概能收入十幾億錢,多的時候近二十億,這些錢,都是天子的花費。」
曹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這也太離譜了吧,皇帝的小金庫收入居然有國家稅收的一半,就用來供養他們一家子,那靈帝還窮得要西園賣官?
荀悅顯然沒有看懂曹沖吃驚地意思,他繼續說道:「初平以來,陛下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多次掙扎在死亡邊緣,幾乎餓死在安陽。到了許縣之後,雖然日子安穩了些,手頭卻還是緊張,丞相大人一直說軍國事繁,開銷很大,對許縣的供養一直不佳。陛下的禮服,有近十年沒有換了。這……實在有些太讓人寒心了,這不僅是陛下的悲哀,更是我大漢的悲哀啊。」
荀悅說起天子在許縣有難過之處,神情淒然,痛心疾首,就像天子已經餓死了一樣。曹沖卻有些不以為然,這些年一直在打仗也是事實,老曹同志雖然掌著大漢的大權,可手頭也不寬裕,套用一句台詞就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你天子有吃有喝也就行了,難不成還想像靈帝一樣荒唐不成。不過這些話他只能自己想想,要是讓荀悅知道他的真實想法,說不定要比聽到那個謠言還要上火。
「陛下窮怕了,這才會讓耿侍中和伏大人來襄陽,向你這個富翁開口,皇帝做到這一步,也算是顏面全無了,你就多給一些給他,也不為過啊。」荀悅希冀的看著曹沖。
曹沖沉默了半天,他雖然估不出來這一下子要挖掉多少肉,但估計肯定不會少於襄陽一年地賦稅,這讓他實在有些捨不得。他正想著,荀文倩笑道:「從伯放心,既然你都應了,夫君又豈能駁了你地面子。你今天也累了,就好好的休息吧,等半個月之後博覽會開完了,一定讓欽差滿載而歸就是了。」
荀悅見曹沖不語,知道他心裡捨不得,不過荀文倩既然這麼說了,一定有她地把握,他衝著荀文倩點了點頭,使了個眼色。荀文倩笑著,將荀悅扶倒,然後拉上絲帳,這才依然有些不樂意的曹沖退了出去。
「夫人好大方,一口就送到我襄陽一年的收入,我還要打仗呢,可到哪兒去籌錢?」曹沖懶懶的躺在床上,衝著正在卸妝的荀文倩報怨道。
荀文倩笑了一聲,拔去頭上的髮簪,脫去外面的深衣,穿著一身絲質的小衣鑽進帳中,一手撥開曹沖伸過來的狼爪笑道:「你也不想想,耿季行都開了口,你還能躲得過去嗎?你可別忘了,你能在益州一帆風順,可是借了天子的招牌的,如今送他一點錢物,豈不也是應當的事情。」
「一點財物?」曹沖叫了起來:「那至少也得近十億錢吧?」
「說你傻你還不信,一看到錢,你就一點不像個天才少年了。」荀文倩一邊說著,一邊替曹沖脫去外衣,將他往裡面推了推,取過一把扇子扇著:「從伯不是說了嗎,上層的物事送給陛下,這什麼是上層的物事還不是由你說了算?你就本著寧缺勿濫的原則,少選一點就是了。至於其他的,你願意送多少,那就是你的情份了,這樣又不駁了天子的面子,又沒多花錢,豈不是兩全齊美?」
曹沖一愣,立刻又笑了,轉過身拉倒荀文倩摟在懷中,在她的櫻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還是夫人高明,竟想出這等應付的法子,莫不是從伯開始也是這麼想的?」
荀文倩咯咯的笑著,扭著頭躲閃著曹沖貪婪的嘴:「夫君,話雖如此說,你還是和耿大人好好說說,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覺得我們是在糊弄陛下,這後面的仗,還要藉著陛下的光呢。」
「好說好說,我明天就去見他。」曹沖嘎嘎的笑著,奪過荀文倩手中的扇子伸到帳外,用力扇滅了青銅燈。荀文倩驚叫了一聲道:「夫君,你不坐忘了嗎?」
曹沖怪笑一聲:「夫君的坐忘已經大功告成,從此可以百無禁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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