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江西境內,總共分封了建藩南昌的寧王,建藩鄱陽府的淮王,建藩建昌府的益王三位藩王。初代淮王是仁宗之子,初代益王是憲宗之子,而唯有初代寧王卻是太祖之子,最初乃是赫赫有名的塞王之一,建藩大寧,坐擁雄兵數萬,想當初太宗皇帝朱棣起兵靖難的時候,還從寧王處借了朵顏三衛,並將其裹挾到了北平,許以平分天下。
然而,得了天下之後,承諾非但沒有實現,而且寧王的封地更是被內遷到了南昌府,自此除卻一支中護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兵權,淪為了尋常親藩。而到了當今寧王的祖父寧靖王這一代,更是因為恣意胡為,連護衛也一起丟了,其子即位也只五年便死了。即便沉寂了幾十年,然而到了當今這位寧王,先是一反其祖父輩的倨傲做出了禮賢下士的姿態,交好了一批野心勃勃的官員,然後又重重賄賂了大璫劉瑾,得以恢復護衛,又斥巨資將王府重新修飾了一遍,一時間寧王府只從外表來看,卻已經是煥發出欣欣向榮的態勢。
至於寧王那些結交官員修繕王府的錢糧從何而來,南昌府那些百姓的死活又是如何,即便有人抗爭指斥過,但林俊這樣的直臣忠言都沒人聽,更何況其他人?甚至於王府每逢宴客遊園的時節,不少名士也往往躋身期間,高談闊論好不熱鬧,赫然是江西一塊文苑寶地。
然而。近幾個月來,風光一時的寧王府卻顯得有些緊張。相隔四千里之遙的京城一直都傳來了各種各樣對寧王不利的消息。甚至於提督內廠的錢寧都親自來查探了一回。儘管寧王朱宸濠下了血本將其餵飽,但後續傳來的消息仍然讓他一直眉頭緊鎖。他的護衛是靠著劉瑾方才得以恢復的。倘若劉瑾真的倒台,那他被打回原形還是輕的!
「朝中那些老大人們是什麼德xing?歷來打擊政敵,都是無所不用其極,想當初于謙功勞卓著,結果是怎麼死的?千歲爺即便是親藩,但他們能用千歲爺來攻擊劉瑾。那劉瑾萬一倒台,為了殺一儆百,拿千歲爺這麼一個親藩做靶子自然是再正常不過了。」
面對這麼一個沙啞的聲音,朱宸濠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方才冷笑道:「那徐勳一個rǔ臭未干尚不滿二十的小子,真的能掀翻劉瑾?」
「千歲爺,劉健謝遷執掌朝政十餘載,人也都活了幾十歲,也同樣沒想到會yīn溝裡翻船,栽在一個少年郎手上,但他們栽了;焦芳硬生生熬走了馬文升,熬走了劉健謝遷,如今說是敗在種種說不出的理由上,失了劉瑾的助力。但究其根本,卻是徐勳麾下一個人改投了過去,何嘗不是敗在那個少年郎手上?而劉瑾的根基便在於司禮監,在於中樞,此次卻被逼得不得不離開京城,已經是危若累卵的格局。他若一倒,王爺則危矣。」
這些事情朱宸濠近來也一直在想,但被人明說自己危矣,他不免生出了深深的不快來。然而。眼前這個好歹是替自己生財源的得力臂膀,他想了想便決定暫時按捺怒氣,隨即傲然說道:「本藩自然不會做砧板上的魚肉,羅迪克還在京城,況且,錢寧那大筆金銀卻也不是白收的。本藩從即位之後不久就開始謀劃,既然護衛到手,朝中又紮下了那樣的釘子,再加上徐勳劉瑾等等竟然全都不在,這成事的希望自然而然就大了許多。你不用說這種話來讓本藩下定決心。」
「千歲爺英明!」
儘管相比別人那些露骨的奉承,這話可說是簡單得很,但寧王仍然心情愉悅。當初王爵未定,還是庶子的他若非能夠收納這樣一個生財有道的人在麾下,以金銀開道給自己營造聲勢和名聲,這才能順利襲爵。如今自己能夠有現如今的聲勢,自然也少不了那大筆的金錢作為後援。他得意地在大冷天搖了搖手中那把折扇,突然低頭往折扇看了一眼。
「都說唐寅唐伯虎的文名聲動江南,卻能夠被徐勳收入彀中,這少年郎確實不可小覷。聽說他們已經祭祀了孝陵,現如今仍在南京盤桓未走?」
「是,徐勳從魏國公西園,到成國公麗園,還有鄭強傅容陳祿等等的府中別業,輪番四處閒住,一派衣錦還鄉遊山玩水的架勢,而劉瑾剛剛命人傳來訊息。」見寧王朱宸濠目光一凝,站在背光處的那個人微微挪動了身子,恰是露出了一張戴著半截面具的臉,不是徐邊還有誰?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劉瑾命人捎話說,徐勳這一次來是衝著千歲爺來的,至於他不過是被硬拉來陪綁的。如今其人逍遙不過是一個幌子,還請千歲爺做好準備。當然,若是能設法將其除了,他異ri必然會有厚報!」
這樣重要的訊息卻放在最後說,朱宸濠不禁惱怒地皺了皺眉:「你怎麼不早說!來人呢?莫非你答應了他?」
「這樣要擔上巨大干係的事情,我怎敢代千歲爺做主?自然也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只是把人干撂在那兒。雖說劉瑾曾經幫了千歲爺那樣一個忙,但同樣也收了那樣高昂的報酬,如今只憑厚報兩個字便要求殿下出手,豈不是太容易了?從前是咱們有求於他,再加上朝中人那樣敗壞千歲爺的名聲時,劉瑾卻作壁上觀,如今不讓他急一急,怎顯出千歲爺的要緊?更何況……」徐邊說著便緩步上前,緊貼著朱宸濠的耳朵說出了幾句話來。
「妙,妙,果然是妙!倘若如此,本藩的宏圖便有實現的那麼一天了!把人干撂著,其餘的事情你去處置。既然他們要來,那些該藏的東西千萬不能出半點紕漏。還有那些一個勁鼓噪不休的御史等等,使法子擺平了!」
等到目送金冠錦袍的寧王朱宸濠背著手徑直去了,躬下身子的徐邊直起腰來,鐵面具籠罩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但他的心情卻是異常激盪。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等到這麼一天了!而最讓人唏噓的是,角力的另一方,便是他的親生兒子!
南京城裡,劉瑾眼看丘聚自詡地主,帶著張永谷大用和馬永成等人成天四處遊山玩水;眼看徐勳一處處私家園林這兒住一天那兒住兩天悠閒自在,卻把自己撂在那座還沒建完的守備太監府裡,他只能惱火地生悶氣。奈何京城那邊的消息就彷彿斷絕了似的,一丁點音信都沒有,他身邊人手雖多,可派過兩撥回去後,就再也不敢這麼浪費了,而南昌偏偏連個回音都沒有,這更是讓他生出了一種諸事不順的感覺。幾次他甚至想就這麼撂下徐勳和那幾個混蛋自己回京,可思來想去卻還是不敢冒回去後被小皇帝找茬的危險。
而徐勳帶著朱厚照在魏公西園住了一天,之後他自己固然還在那享受著南京園林數ri游,但朱厚照卻被他毫不猶豫地踢了出去——小皇帝是來微服私訪的,可不是在達官顯貴的園林裡頭郊遊的!他把自己最信賴的近衛直接塞了八個過去,又讓雖不懂南京地理卻甚是機靈的阿寶隨身跟著,想了想又對陳祿透了個信,直言那是建昌侯府的小公子,掛了沈家親戚的名義自稱朱壽到江南來遊玩。而陳祿眼看徐勳沒有陪吃陪玩的樣子,根本沒想著人是小皇帝,可因為建昌侯府這一重關係,少不得調派下頭十幾個得力人手遠遠跟著保護。
於是,儘管朱厚照打過小偷,打賞過乞丐又跟著人去乞丐窩裡打探險些被反打劫,替路上伸冤的老婦寫狀子到應天府衙告狀,甚至於混進南京國子監聽了徐勳都要稱一聲章先生的章懋講課……總而言之,他那些往ri從戲文上得到的經驗很多都被證實只是說說而已。施捨並不能讓人感恩,喊冤並不見得人一定冤枉,路邊清純民女自賣自身的戲碼,則興許只是賣笑女子做下的套兒。當然京城中並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但北人藏在呆憨下頭的狡獪和南人的jīng明jiān猾,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
因而,等徐勳十ri後再次見到朱厚照的時候,只覺得小皇帝的臉上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然而,這一趟浪費的時間很不少,他也沒再去問這些沒用的,只是笑呵呵地說道:「接下來該啟程去江西了。之前那些天沒看完的,ri後再接著看吧!」
「不用接著看了。」朱厚照垂下了眼瞼,摩挲著微微有些鬍鬚碴子長出來的下巴,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看這幾天就夠了。以前只道江南好,現在才知不得了……張彩前後上奏折極言吏治敗壞官吏貪腐,因而上樑不正下樑歪,因而民間也是亂七八糟的,我還不信,現在看來,他還給人留了些面子。只不過……」
想起自己甩掉護衛卻被一個號稱賣身葬父的女子騙去了身上全部錢財,大中午在飯莊外頭發呆的時候,路旁小店裡一個婦人遞來的那一個饅頭一碗清水,後來和護衛會合後想要重重感謝人家卻根本不敢收,朱厚照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他如今是明白了,懲惡揚善這種事,戲文裡頭很簡單,但做起來卻比登天還難,哪怕他是皇帝!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