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東安門。
儘管已經到了深秋,可這一連幾日京城艷陽高照,大中午站在太陽底下仍然不怎麼好受。這個月上番輪值的乃是羽林前衛,這會兒站在東安門口值守的不免就羨慕起了晚間紅鋪執勤的那些同僚來。趁著沒人經過,幾個相熟的人甚至還低聲開起了玩笑,一直到遠遠看見有一行人順著東安門大街過來,他們方才慌忙閉嘴,一個個lu出了肅然的表情來。
然而,等人近了,原以為是什麼貴人抑或官員的他們方才鬆了一口氣,站姿也不那麼筆直了,為首的百戶認得其中一個內shi,笑著問道:「秦公公,這回又是上哪家去送了果子來?」
「這是皇上賜給內閣三位閣老家裡的。之前外頭送到宮裡統共就只有十擔,眼下差不多都分光了。」那秦公公伸手招呼了下頭的小火者往裡走,又在那揉著肩膀說道,「連著送了好些天,一會兒葡萄,一會兒柿子,一會兒橘子,從各位公侯伯到閣老大人,他們家裡頭可得有一陣子不用備辦新鮮果子了。倒是如保國公定國公這樣人口多的,一簍果子還不夠分……」
他在那滔滔不絕,底下的小火者卻已經魚貫進了東安門,幾個守卒在那一邊支著耳朵聽那內shi說道各戶人家的yīnsī,一面漫不經心驗看著千篇一律的荷葉頭烏木牌。直到這一行人過去了,那內shi方才拿出一面牙牌向眾人一晃。領頭的百戶頓時笑了起來。
「秦公公就不用這牌子出入了。誰不知道秦公公才剛升了內官監奉御,那烏木牌換成了這等象牙的好物事,也不用拿來和咱們這些苦哈哈的炫耀吧?」
「有什麼好炫耀的,什麼時候能混到咱們那位劉公公那樣,能讓皇上成天把名字掛在嘴邊,那再得意也不遲!」嘴裡說著這話,那秦公公卻任由幾個守卒上來眼巴巴地看著他手裡那一面下方微闊,上頭則是圓形的牙牌,卻在有人伸出手去想mō的時候。沒好氣地一拂塵掃了過去,這才嘿然笑道,「好了,不早了,我還得趕緊回內官監向劉公公繳了令,回頭再和諸位耍去!」
「秦公公慢走!」
那百戶忙笑答了一聲,其餘守卒附和不迭,眼見一行人奔著裡頭的東安裡門去了。旁人有探問這秦公公底細的,他便嘖嘖稱羨道:「真真是好運氣,我前一次上番輪值的時候,他還不過是一個廊下家的答應,因健壯有力,選了抬大轎,不知道怎的就攀上了那位炙手可熱的劉公公……嘖嘖。這就是運氣。這才幾年,那荷葉頭的烏木牌就已經換成了牙牌……」
然而,在這些守卒口中運氣最好的秦公公,在到了東安裡門的時候,卻是沒有剛剛的閒適自如了。就在他前頭,那一行人裡頭竟然被人驗出了一個烏木牌有假!
儘管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這會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張口才想說上一句搪塞掩飾的話,卻吃那領頭的軍官冷冷一眼瞪了回來。他方才猛地想起,就在前幾日,小皇帝讓府軍前衛精選出三百帶刀護衛,拱衛東華門西華門午門和玄武門,卻不料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這東安裡門也已經換上了這一批年紀雖小卻一絲不苟的少年。
暗想這些人應該才剛到這裡值守不久,對於宮中通行的烏木牌和牙牌應該並不熟悉。秦公公自然而然就抱著一絲僥倖,連忙對著那個領頭的小總旗陪笑道:「這位小哥,他是隨著我前去李閣老家送果子的人,這烏木牌也是才領出來的,所以才和舊的有些差別……」
「才領出來的?和舊的有些差別?」那年紀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小總旗拿著那烏木牌顛來倒去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勃然變se道,「來人。把這些人全數攔住看好!」
眼見得那小總旗一聲令下,下頭那些幼軍齊刷刷逼上前來,將他們這一行七八個人圍得嚴嚴實實,秦公公頓時臉se大變,幾乎不假思索地開口叫道:「不過是一丁點小事,大人何必如此頂真?我是內官監太監劉公公底下的人,還請大人千萬行個方便!」
「我不過區區一個總旗,當不起你稱一聲大人,可也不會平白無故給人背黑鍋!」那小總旗把手一揚,手中的烏木牌在太陽底下黑沉沉的,上頭的字眼看不清楚,「雖說我在東安裡門才沒幾天,可上頭錢大人和馬千戶早就特意讓宮中的老公公們說過規矩。這烏木牌上頭的內字多少號,便是代表人在宮裡的職司。他說是內官監的,這烏木牌上卻寫著內字三百六十八號,可那分明是更鼓房的編號!還有,這烏木牌入手份量不對,上頭的漆se也不對,你還敢狡辯?就算你是劉公公的人,偽造宮中通行烏木牌的勾當,誰來說都不成!」
一口氣說到這兒,那小總旗一努嘴,當即有兩個佩刀幼軍一左一右上前去,伸手直取那個烏木牌驗出有假的小火者。然而,那個四十開外的小火者卻在這關頭往後疾退了兩步,隨即大聲嚷嚷道:「皇上明鑒,小人冒死進宮,只為奏當今國母被幽居之事!張家一門兩侯,享盡榮華富貴,其實卻才是真的冒為皇親。可憐國母鄭娘娘千辛萬苦,方才誕下麟兒,如今卻非但不得見皇上之面,而且自己還被幽居浣衣局……」
他一嗓子就是嚷嚷什麼國母被幽居,一時間在場眾人全都傻了眼,就連知道夾帶這麼個人進宮擔了大干係的秦公公亦是瞠目結舌。等到他說到浣衣局,那小總旗總算是驚醒了過來,一個箭步照著他的面頰就是一個大耳刮子,只聽響亮的啪的一聲,說話的那個小火者便被一巴掌掄倒在地,一同落地的還有兩顆大牙。
見其倒地之時還口齒地含糊在那叫嚷什麼,小總旗不依不饒抓著佩刀就用刀柄對著其嘴上亂搗一陣,見其嘴上血肉模糊,他方才心有餘悸地隨手從衣裳下擺撕了一塊布條下來,胡亂將人的嘴堵住了,這才環視了四週一眼,厲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了,既然已經知道了是此人擅入東安門,那這些人就有知情不報之罪,還不一體全部拿下了?」
聽到這一聲喝,下頭人方纔如夢初醒,一個個卯足了勁頭撲上前去,而秦公公直到兩個人一左一右扭住了自己的胳膊,他方才只覺得腦際轟然一聲巨響,一下子醒悟到自己這次是捅了多大的馬蜂窩,那張臉幾乎如同紙一樣慘白。
他就不該為了從前出的那點小紕漏被人要挾,又不合收了那五百兩的好處,竟相信了這傢伙只是想進宮探望一下人在浣衣局的閨女,冒險夾帶了人進宮來!
由於事情非同小可,東安裡門的這一場鬧劇在第一時間報到了朱厚照面前。小皇帝原本正在絞盡腦汁用金絲編著一隻蟈蟈籠,打算裝上自己剛剛親自在瓊苑捉到的一隻蟈蟈給張太后解解乏,順便用剩下的金絲編個小玩意哄哄周七娘,乍然聽到之前的鄭旺冒認皇親案居然被人用這樣的方式重新翻了舊賬,他一時氣得嘴角直哆嗦,劈手就把好容易才編了一大半的那金籠摔在了地上,隨即怒喝道:「混賬東西,這種人是怎麼讓他混進東安門的!」
劉瑾偷瞥了一眼旁邊默不作聲的谷大用,心裡把手底下那秦山罵了個狗血淋頭,可事情出都出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皇上息怒,都是東安門的守軍玩忽職守,居然讓拿著偽造烏木牌的jiān徒meng混過關。」
「玩忽職守?東安門是宮門的第一道關口,居然有人敢在這種地方玩忽職守,簡直是……」朱厚照一下子卡了殼,好一會兒方才氣咻咻地罵道,「尸位素餐,白吃了朕的俸祿!來人,傳朕的旨意,東安門上值守的那些守軍,全都拿下了,流放遼東……不對,直接流放到哈密去,朕倒要看看,他們在那裡可還敢玩忽職守!」
明知道這種未經內閣的中旨發出去要引起軒然大bō,可皇帝在氣頭上,劉瑾巴不得把那些可能會把自己也牽扯進去的人物全都盡快遠遠發落了,因而竟是一聲不吭。反倒是谷大用覺得這樣一來麻煩更大,不得不輕聲提醒道:「皇上,這些人都是京衛的將士,什麼時候發落都不遲。當務之急,還是先嚴審那個妄造妖言的人。」
「你說的沒錯!把人押去左順門,朕要親自審問!」
聽到這話,無論劉瑾和谷大用不禁全都慌了。想當初弘治皇帝親審鄭旺,就已經鬧出了軒然大bō,現如今小皇帝才剛登基就又引來了同樣的麻煩,這若是再親審,指不定在外頭引出怎樣的謠言來——對於谷大用來說,這事情是他親自插手,從東廠和錦衣衛手裡搶過偵緝大權的好機會;而對於劉瑾來說,讓小皇帝審出那個把人夾帶進宮的蠢貨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那決計會毀掉他苦心經營的好形象。
一時間,兩個人一個抱著朱厚照的左tuǐ,一個抱著朱厚照的右tuǐ,硬是死死攔住了小皇帝不讓出去,嘴裡一個勁地勸說著。就在朱厚照暴跳如雷的時候,外間傳來了瑞生的聲音。
「皇上,平北伯聽到宮裡出了事,在東華門求見。」
PS:發現明朝老是有人能隨隨便便混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