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這說得便是鼓摟西邊什剎海的勝景。儘管如今夏天已經過去了,什剎海再也不復百姓消夏納涼時的勝景,但這依舊不妨礙積水潭周邊那些酒樓飯莊茶攤上的好生意。什剎海的前部緊挨著北海宮牆,東邊就是北安門,附近遍佈各種集市,而中部的後海四周則是名園雲集,什麼太師圃、鏡園、方園、漫園、凝園、楊園、王園,林林總總勳貴官宦的園林少說也有十幾個而再往西北,過了德勝橋,就是積水潭了,又稍顯偏僻。
於是,前部緊挨著鬧市的這一塊地方,百戲雜陳,鑼鼓喧天,最是一等一的熱鬧地方。縱使夏天最熱的時候,柳岸荷叢之間用木板蘆席架起各式各樣的席棚裡,一直都是百姓最愛流連的地方,這上頭大太陽曬著,下頭燒刀子喝著,豬下水吃著,揮汗如雨的痛快,自是貴人們從來都難以體會到的。倘若是不常去的,那刺鼻的臭汗味就能把人熏一觔斗。
而現如今天氣一日一日涼快了下來,眼見就已經到了九月,這些席棚裡的人卻反而少了。畢竟,對一般百姓來說,冬天遠遠比夏天難熬,這過冬的柴炭衣裳口糧都要錢去預備,沒空兒繼續在席棚下頭坐著閒侃磕牙了。
所以,如今午後時分,一處臨水的席棚中,便只有一桌客人。靠著裡頭的那一桌上,一老一少正相對而坐桌子上除了一壺燙好的酒,便是三四碟果子,兩個人那閒適的模樣,一看就是口袋裡有些閒錢,又有的是大把空閒時間的人,因而一個小夥計上來服shi了片刻被人趕開,卻彷彿絲毫沒惱,自顧自就到一邊蜷縮著打瞌睡去了。
然而這看似閒聊的兩個人,談的卻根本不是什麼捕風捉影的閒話,而是正兒八經的大事。朝西而坐的年輕人在聽完那老者的話之後,便點著頭笑道:「西麓既然是說要留在吏部,那也是你相助馬部堂的一片好意。橫豎你既然入了聖心陞遷只是早晚問題。」
張彩正擔心人家好心好意給他指了一條青雲之路,自己卻不領情,聽徐勳這麼說,他方才鬆了一口氣,但仍不免低聲解釋道:「馬部堂如今年紀大了,新來的shi郎又不是吏部出身,一時半會難以上手,我若是再走,馬部堂就更要辛勞了。而且……」
頓了一頓想到徐勳不是外人,他便索xing如實說道,「之前都是我莽撞上書,這才使得馬部堂為了我而趟了渾水,現如今兵部劉尚書是徹底惡了馬部堂,兩邊勢若水火,這時候我更不能走否則我就成了沒擔當的鼠輩。」
「原來如此。」
徐勳雖不是第一次知道劉大夏和馬文升有隙可知道兩人真的成了水火不容,他倒是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只這事兒他不好貿貿然表什麼態,又安慰了張彩兩句,只說自己會在御前替馬文升說幾句公道話,倒是讓張彩更加感念。知道張彩這吏部文選司郎中不能離開吏部衙門太久,又小坐一會兒他便起身送人離去,可自己卻又回了席棚坐下身來。不過一小會兒,就有人到了他對面,臭著一張臉一屁股坐下了。
「有什麼話不能在宮裡說?」
聽到這句不管不顧的嚷嚷徐勳深深慶幸這兒就只有他們一桌客人,而這地方亦是慧通在西廠布下的暗線之一不虞洩lu風聲。即便如此,他仍是沉下了一張臉,沒好氣地說道:「怎麼,張小侯爺打算在宮裡談談你的婚事?」
張宗說自忖堂堂壽寧侯世子,當初被徐勳吃得死死的不說,後來累死累活被操練了幾個月,可真正上宣府卻沒自己的份。現如今齊濟良徐延徹都升了千戶,錢寧更是三級跳直接躥升到了指揮使,他卻仍然當著區區一個百戶。更何況如今父親被拘在光祿寺,他這個當兒子的只能憋在西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幫不上,甚至連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都沒打聽清楚,他心裡的憋悶就別提了。此時此刻粗聲粗氣刺了徐勳一句,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差點沒跳起來。
「你……你說什麼?」
「我是說你的婚事!」徐勳稍稍提高了聲音,見前頭那小夥計彷彿無知無覺似的仍是趴在那兒呼呼大睡,而張宗說已經是險些把眼珠子瞪了出來,他這才收起了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勢頭,淡淡地說道,「這事兒是皇上讓我問你的,沒道理你家妹子婚事都已經定了下來,你這個當哥哥的卻沒個著落。雖說壽寧侯和夫人必定心裡有計較,可皇上說,既然能夠給你妹子找一個她喜歡的如意郎君,讓你得償心願也不是什麼難事。」
張宗說一時怦然心動,可他又不如張婧璇那般和朱厚照親近,自然沒法子去問這話究竟是小皇帝一時起意還是當真的,躊躇良久方才生硬地搖了搖頭:「我才不像那丫頭一樣瘋!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房妻室進門就行了,至於喜歡的,能納進門就納進門,不能納的養在外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平北伯替我謝了皇上好意,我一個區區百戶,可當不起皇上賜婚的體面。」
「你若是真在乎這些虛名,賜婚的時候別說皇上給你一個千戶,就是指揮使之類的空頭銜,那也是要多少有多少,畢竟這些還能比得上壽寧侯世子來得光鮮?」徐勳見張宗說的臉se一下子黑了下來,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也應該知道,咱們大明朝一直以來都對外戚頗多優容,可實權一直是一分一毫都不給。壽寧侯看著尊貴,可手裡什麼時候抓過真正的要緊事?你知道壽寧侯這次因何事被拘?他之前攬了置辦軍需的事,京營和十二團營今年過冬的棉袍,整整十五萬件。」
張宗說一愣之下,幾乎本能地皺眉說道:「那關我什麼事?」
這正是徐勳預杵之中的回答。他雙手支撐著桌子半站起來,盯著張宗說看了片刻,突然一伸手撈住了張宗說的領子,不等其反應過來要掙扎,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一筆只要是做成了,令尊至少也能落下十萬兩銀子進腰包。而這些年來,令尊雖是不得參與朝中大事,可用這些辦法往腰包裡裝進去的銀子也很不少。當年先帝在的時候不理論,可皇上登基才幾個月,卻已經背地裡皺眉嘀咕過好幾回了!此番事情發了,令尊方才會陷在裡頭。你若是也想將來和你爹這樣,做個豪富的外戚就心滿意足,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你請回吧!」
在府軍前衛才幾個月,張宗說真正被徐勳杵騰的時間並不長,可對於這麼一個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頂頭上司,他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會兒被徐勳一番話jī得心火都上來了,他忍不住打開了徐勳的手,氣急敗壞地嚷嚷道:「你說得輕巧,我爹是皇上的舅舅,皇上也沒怎麼和他親近,出了這事情皇上都不護他,太后也不說話,我還能幹什麼!我在府軍前衛練得七死八活,可徐延徹齊濟良跟你去了一趟宣府就輕輕巧巧升了百戶,王世坤更是乾脆去國子監了,我算什麼?就算我不甘心做個豪富的外戚,難道你還能帶挈我去掌兵?」
「難道你覺得只有掌兵一條出路?」徐勳放低了聲音,見張宗說一下子愣住了,他這才輕聲說道,「既然是外戚,太后對你這個娘家人自然是信賴的,而皇上那裡,你多年留下的就是那麼個紈侉印象,不是你一時半會的勤勉就能改觀的。要想把皇上根深蒂固的那點印象扭過來,那只有一個辦法。」
張宗說儘管嘴裡不肯承認,但心裡其實已經被打動了,此時竟是下意識地問道:「什麼辦法?」
「那就是做一件漂漂亮亮的事情……尤其是在張家現在這不上不下正尷尬的時候。」徐勳循循善you地對張宗說道,「倘若你能解開你們張家如今的困境,哪怕你仍舊不得實權,可京城上下,誰敢小覷了你張小侯爺?」
「你是說……你是說……」。
這一次,張宗說終於維持不住那張臭臉了,神情變幻了好一會兒,見徐勳只是這麼看著他,他終於忍不住了,握緊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好,我都聽你的,你要我幹什麼?」
「幹什麼?很簡單,打上東廠搶一個人出來!」
徐勳說完這一句話,不給張宗說任何反應的機會,就拋出了最後的殺手銅:「搶一個從那黑心jiān商手裡吞了大筆銀錢,害得你爹被拘在光祿寺裡不得動彈的罪魁禍首出來!」
張宗說一下子面se巨變,而徐勳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便往外走去,直到快出了這席棚,他才頭也不回地說道:「我之前已經去過壽寧侯府,在令堂面前打了包票,攬下了令尊的事情。和你說的這事情雖不容易,但多費點周折,我也能把人弄出來,怕就怕時間緊迫來不及。而你身為你爹的兒子,搶的又是你府中的家奴,就是鬧到御前,太后不會不向著娘家人,皇上只會jī賞你的勇氣,光是挽回家聲這四個字,就足以讓人找不到話說!」
削的是廠衛面子,除了那些真正和李榮王岳交好的大佬,廣大文官們最大的反應估計是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