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洋灑灑的萬言書在這年頭絕不是常見的。畢竟無論內閣還是司禮監亦或是至高無上的天子,誰都沒那個耐xing看一個臣子在奏疏裡自顧自地閒扯。天子和大佬們的時間是有限的,所以長話短說短話更短說,言簡意賅成了每個官員的必修課。然而,這定律卻顯然不適合朱厚照。這會兒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他歪在涼榻上由得一個宮女在那給他打扇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裡那厚得恍若一本書似的奏折,看著看著竟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朕就知道他慣會設圈套,這下竟是把保國公朱暉都給套進去了!」
一旁的劉瑾是早就先過目了這些的。對於徐勳和張永把奏折送給他轉呈,他心裡是十二分的熨帖,畢竟,這代表兩人首肯他是如今朱厚照身邊實質上第一人的地位。所以,聽朱厚照這麼嘟囔,他便湊趣地說道:「可不是?要說保國公和苗公公也實在是太謹慎了些,也難怪朝堂上那些老大人們一個勁催著進兵。」
「他們就知道催……前線打仗要是那麼容易,那個飽讀詩書的巡撫李進怎麼會吃了這麼個大敗仗?廢話少說,明日一大早西角門那邊點卯朕不去了,把內閣三位老先生和六部都察院那些人全都叫上,文華殿議事。朕說好了要給徐勳撐腰的,這一回總不能讓他們孤軍奮戰!」
次日一大早正是六月十五,也就是往日的望日大朝。如今因為弘治皇帝的喪事,大朝仍是於西角門舉行。百官一大早就在午門之外排班,依序入內又在鴻臚寺官引導下在西角門前依次立定的時候,夏日太陽已經早早升了起來。雖還談不上有多少酷熱,但曬在人的頭頂上仍是不好受,不一會兒,一些年邁老臣的腦門上就已經沁出了點點滴滴細密的汗珠子。然而,眾人本以為不一會兒天子鑾駕就會過來,可足足過了一刻鐘,等來的卻是一個太監。
「皇上有旨,朝中所奏五事昨日晚間都已經呈上,一概准奏。如今雖說已經入秋,但天氣依舊酷熱,皇上體恤諸位大臣辛勞,今日免朝。宣府萬全軍情緊急,著內閣三位先生和六部都察院諸位尚書shi郎即刻到文華殿議事,其餘官員各自回衙料理事務。」
話音剛落,劉瑾就見下頭官員們一片嘩然,頓時暗罵一聲不知趣,旋即又輕咳一聲提高了嗓門說道:「皇上念在諸位等候辛勞,五品以上各賜西瓜一枚,五品以下冰飲一杯,以消解暑氣,回頭也好有精神料理各方事務。」
隨著他輕輕一揮手,立時有十幾個小火者一筐筐地西瓜抬了上來,緊跟著又是好幾個大茶桶。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免朝和同樣突如其來的賞賜,一眾官員頓時更是議論紛紛,可這些天文華殿議事朱厚照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皇帝每次都準時出席,他們竟也找不到太多的言辭可以指摘,雖也有人憤憤不平拂袖而去,但更多的人還是按照官職領了賞賜才走,而劉健等人自然不會稀罕這些,看著不少爭先恐後去拿冰水解暑的低品官員,不禁有人歎了一口氣。
「這才是第一天上朝……」
「數千人上朝,最遠的連天顏都看不清,從前每次上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逃避不來的,其中還有壽寧侯建昌侯這樣的勳貴,免朝就免了,做什麼fu人之態!」兵部尚書劉大夏沒好氣地打斷了那個shi郎的感慨,這才環視眾人說道,「有時間想這些,還不如想想今天本該輪著禮部,可突然又把我們一股腦兒全都召了去,皇上又想幹什麼!」
是啊,皇帝又想幹什麼?
無論是五朝元老馬文升也好,其他歷事三朝四朝的老大人也罷,一時都陷入了糾結之中。這些天的議事之中,朱厚照是成天的翻新花樣,他們應付辛苦自不必說。而那些小事也就罷了,今天已經說了議宣府萬全的軍情,那必然涉及前方軍務,只盼小皇帝不要出ど蛾子才好。
然而,怕什麼偏生來什麼,眾人魚貫而入文華殿才站好,那邊廂朱厚照就興沖沖地進了殿來。他往居中寶座上一坐,等眾人叩頭起身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朕今日召諸卿過來,是關於宣府萬全的軍務。之前宣府總兵張俊他們打了這麼個大敗仗,朝中關於失機還是死事,一直都爭議不下。」
「回稟皇上,此事臣等已經議定,由巡按直隸御史夏時親赴宣府查勘總兵張俊鎮守太監劉清等……」
劉健這一句話才說完,朱厚照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查勘歸查勘,可該做的事情還得先做。保國公之前又上書奏左參將神英李俊等人兵少,朕決意再派兵六千增援,然後在十二團營中再挑兩萬人預備著,讓興安伯他們這些操練好了,若戰事有變就可以隨時派到宣府去。還有……」
這說的一樁一樁,已經讓群臣的臉se變得很難看,偏生朱厚照一點都沒去理會他們的表情,頓了一頓又自顧自地說:「還有張俊和劉清畢竟都在宣府多年,如今打了敗仗就直接擱置,也是浪費人。韃虜此前一度重兵壓萬全右衛城,眼下雖然已經撤走,可終究行蹤成謎。徐勳已經上書請去萬全右衛城。他此去本來就是保國公專門向朕請調的,沒有偵緝情報卻還窩在宣府的道理,所以朕打算準了他,另外讓張俊和劉清隨行,就算是他們戴罪立功。」
謝遷幾乎不假思索地抗辯道:「皇上,此番敗仗天下震動,縱使不罪張俊等人,也該將他們逮問上京,或追究罪責或meng恩不問,總得有一個詳查的過程。而且,現如今保國公才是總兵官,徐勳越過他上奏,未免於軍法不合,況且萬全右衛是整個宣府最北的衛城,隨時可能有虜寇,徐勳從未上過戰陣,萬一遇險無異於送上門去,懇請皇上三思。」
「等詳查清楚了,韃子早就跑了!張俊畢竟是和虜寇接觸過的,劉清也在宣府多年,令他們戴罪立功,便是申明朕用人不全因勝敗,也是看他們在敗北之後是不是能拿出一個樣兒來!至於徐勳越過保國公上奏,朕原就給了他直奏之權,況且他對保國公奏過,保國公不准,難道他還真的就在宣府之內無所事事?那你們那時候一個個舉薦他去宣府何用!」
朱厚照越說聲音越大,最後竟站起身來:「起頭催進兵的是你們,調人去宣府的也是你們,說他未經戰陣去萬全不行的也是你們!他就是知道自己年輕沒經驗,所以才要張俊等人隨行。朕知道你們想說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可從古至今有多少名將縱橫天下未嘗一敗?難道打了敗仗就沒了?」
此時此刻,朱厚照渾然忘記了自己之前還曾經在徐勳面前,大罵過張俊等人這敗仗打得窩囊諸如此類云云,甚至忘情到徐勳奏折上那原話都直接引用上來了。見群臣被他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便氣咻咻地說:「這事朕意已決,這是下旨,不是在和你們商量。當然各位若是不奉詔,朕就下都察院和六科廊讓言官們先辯白辯白!」
自從小皇帝登基,諸位大佬都覺得,往日裡常常用得著的言官,現如今漸漸不是那麼得心應手了。很有那麼幾個人正圍著皇帝的每一道政令搖旗吶喊歡呼叫好,儘管只是一小撮,但可以預見隨時隨地能變成一大群。更何況徐勳所為不合規矩固然不假,可挑毛病歸挑毛病,這個在京城就讓無數人不省心的小子,沒打算在宣府混功勞是很明顯的。
於是,在三三兩兩互相眼神交流乃至於竊竊sī語之後,劉健作為內閣首輔百官之首,終究深深躬去:「臣領旨。」
朱厚照今天這般強橫,就是為了通過此事,這會兒目的達成,他總算是長舒一口氣坐下了,嘴裡卻又說道:「這便是了,勤勞國事原本就是該褒揚的。既然張俊和劉清一塊去萬全右衛城,那巡撫李進也一樣讓他出來做事吧。乍然進駐了這許多兵馬在左近,少不得擾民,他這個巡撫出來安民正合適。還有,王守仁還在幫忙督運糧草?他一個兵部主事老幹這些太大材小用了,讓他去居庸關!之前不是說虜寇勢大猖獗,請在居庸關和白羊口增兵嗎,准了,京營各發步兵一千過去協守,至於紫荊關倒馬關,附近不拘哪兒調一千人過去。」
說到這裡,他見下頭彷彿沒什麼異議,這才再次又站了起來,有心伸個懶腰緩解一下昨晚上一晚上在那琢磨今天這些說辭的疲勞,可終究還是忍住了,只背著手說:「朕說這麼一番話,接下來你們有的是好忙,都散了吧散了吧……朕這人不偏不倚,此前還恨得張俊牙癢癢的,現如今也不是幫他這敗軍之將說話?李進這個進士有的是同年同鄉,張俊卻沒有,所以總得給人一個戴罪立功的公道。就這樣,朕先回去了!」
眼見小皇帝就這麼瀟瀟灑灑地背轉身揚長而去,留在原地的劉健等人甚至連行禮都忘了。直到朱厚照並那些內shi等等都消失得乾乾淨淨,劉健才冷著臉說道:「老夫不管你們之中哪些人和李進是同年,國有國法,接下來他查勘出什麼罪名,就是什麼罪名!」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放緩和了語氣說:「此番援軍全都是武將,不過下頭還有人薦設宣大總制的,雖說未准,但文官之中也該挑一挑是否有通軍略的,隨時預備著一批人在,免得皇上下詔求武略者無人。要知道,李進若這一趟被征回京,宣府巡撫不能沒了人!」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