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乾清宮召見內閣三位閣臣?
聽到李逸風親自帶進來的這個消息,徐勳和張永不免面面相覷。不同於徐勳去年才進的京城,張永十歲就入乾清宮服侍憲宗成化皇帝,又在茂陵司香多年,弘治九年方才調回京伺候朱厚照,宮中的規矩風情他是瞭若指掌。這會兒他拳頭攥緊了鬆開,鬆開了又攥緊,聲音中竟是了幾分沙啞來。
「乾清宮乃是內廷,除卻皇親國戚之外,鮮有人能踏進那地方,即便是內閣閣老也是一樣……看來,乾清宮是真的有什麼變呃……」
李逸風身為北鎮撫司的掌刑千戶,往這兒送消息之前,心裡也知道這變故指的是什麼。正因為如此,往日他是拉交情,如今就是切切實實為今後鋪路了。見徐勳亦是緊緊抓著那木柵欄,臉上那股緊張之色怎麼都遮不住,他想了想便輕咳一聲勸道:「不管如何,如今你們身在監牢,萬千事情都管不著。就是有萬一,太龘子那兒也是鐵板釘釘的,這北鎮撫司的謅獄水潑不進,外人誰都管不著,葉大人和我都不會變,你們且安心就是。」
「嗯,多謝李千戶。」
徐勳心不在焉地答應了李逸風一聲,直到這位走了,他才一把將張永拉到了角落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用最低沉的聲音問道:「張公公,依你之見,若真有那一天,太龘子殿下會是怎麼個反應?」
「過……」張永不料徐勳會提出這麼一句話,頓時就愣在了那兒。老半晌,他才聲音發澀地搖搖頭道「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想過這麼一茬,畢竟皇上如今正當壯年……太龘子殿下那性子最是依賴皇上的,若真有那一天,他多半會傷心欲呃……再說了,先前才鬧過那樣的彆扭,只怕是一定會怪上自己∼∼唉這當口我居然蹲在這種地方要我在殿下身邊,一定會想方設法把他的心思引到別處,要知道這傷心二字最是傷身……」
張永的這些話徐勳聽在耳裡,心中已經是雪亮。靠在牆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怎麼也想不明白弘治皇帝最初只說是生病免朝怎麼倏忽間就會鬧到這般凶險。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不覺煩躁地握拳敲了敲額頭,旋即目光就落在那邊案頭用黃絲帶繫好的那一卷紙上還有自己才寫了百十個字的請罪折子上。
皇帝是不是早就自知病重,所以才賜了他世貞二字表字告誡他要忠貞不二?可倘若皇帝早知道,又怎會讓他上書謝罪,而後說什麼要放他外任?除非皇帝此前並非病重到那等程度,這才會覺得他年紀輕輕需要磨練……
獄中無日夜,徐勳只記得這一日的第三餐飯用完,原該來收拾碗筷的獄卒卻遲遲不至。等著等著,他幾乎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那邊長廊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但說話聲咳嗽聲卻是絲毫聽不著。待到那一前一後兩人到了監房前,為首那個大熱天還戴著風帽的人放下帽子,他才一下子驚呼出聲:「蕭公公!」
張永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認出了蕭敬,一瞬間的呆若木雞之後,他立時生出了一種最壞的預感來,一時間按著地面要站起身卻幾次三番地失敗,最後好容易才站起身來。
「葉廣,把咱家帶來的衣裳給他們換上。」
陪同前來的葉廣二話不說就上前用鑰匙打開了監房,把手中的包袱丟給了徐勳,這才沉聲說道:「快換上,動作快!」
大變在即,徐勳立時上前打開包袱,見裡頭是兩件青帖裡的內侍圓領衫,他抬頭看了蕭敬一眼,立時把其中一件塞給了張永。兩人誰也不敢耽擱功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身上那身已經發臭的外衫,又彼此幫忙系扣子束帶子,待收拾停當齊齊出了監房,徐勳很想開口問蕭敬究竟怎麼回事,但思量再三還是忍住了。
「葉廣,錦衣衛交給你了。你這個縫帥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順,等這次的事情過了,你這個都指揮同知變成都指揮使,那是鐵板釘釘的。京城五府六部,都察院和那些雜七雜八的衙門,你吩咐人給盯死了。還有那些藩王在京城的產業鋪子,也一概看好!」
儘管蕭敬從來就沒掌過東廠,可聽著其吩咐這些,葉廣沒有半分猶豫,立時三刻答應了下來。這時候,蕭敬才看著徐勳和張永做了一個跟他走的手勢,旋即二話沒說扭頭就走。接下來出監房的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葉廣早有安排,還是派在外頭的李逸風接應妥當,總之眾人竟是什麼人都沒碰上。
一直到出了北鎮撫司,蕭敬徑直領頭上了一輛馬車,見徐勳和張永跟了上來關好豐門,他便輕聲吩咐道:「去,逕直往北安門!」
張永忍不住問道:「蕭公公,走西安門不是更近?」
「西安門?西苑那麼大地方,一路過去要碰到多少人,萬一有什麼人心懷叵測,轉眼間就是老大一場風波!別問了,北安門和玄武門咱家已經做好了預備,能夠妥妥當當把你們送進乾清宮!」說到這裡,蕭敬的臉色稍稍一緩,又語帶告誡地說,「進了乾清宮之後都警醒些,皇上的精神很不好,也不知道能見你們多久!」
張永原就覺得蕭敬不至於這般大膽,此刻聽說皇帝召見,他立時打起了全副精神。而徐勳注意到蕭敬那青黑的臉色,思量再三,他還是挪動著坐得更近了些。
「蕭公公,是皇上請您來宣召我們的,還是別人傳話?」
蕭敬何等老到人,一聽就明白了徐勳的言下之意,當即冷哼道:「你以為咱家是三歲小孩子,會被人這樣蒙騙?自然是咱家在御前親自領了。諭,又得了皇上賜的金牌,否則葉廣有天大的膽子,敢私放你們這樣因中旨而被發落到謅獄的欽犯?不用擔心,宮中還沒亂,這會兒算計咱家想要往上爬,這樣的瘋子早就死絕了!」
確定這不會是林沖擅闖白虎堂的翻版,徐勳終於稍稍安心了些,可接下來這一路上仍是在心裡思量著皇帝召見的各種可能性。等到入了北安門,有年輕太監抬著凳杌上來擁了蕭敬上去坐著,他和張永依言一左一右隨侍左右,一路無話地進了玄武門,又從乾清宮後的北穿堂,又過了兩處披簷,過了右小門川彩門,一行人方才絞,到了乾清宮前。正當徐勳和張永隨著蕭敬要進去,卻正好有人從裡頭出來,兩邊竟迎面對上。
「蕭公公?」
見是蕭敬,裡邊出來的李榮王岳愣了一愣,目光繼而就落在了蕭敬背後的兩個人身上,一時勃然色變。王岳正要開口喝問,李榮立即伸手擋了擋,隨即便低聲問道:「蕭公公,皇上才剛剛合眼睡下,太龘子殿下正侍奉在旁,你若不晨……」
「聖命不敢違,咱家總得帶著他們進去。實在不好,在旁邊就是等一晚上,那也得等。」蕭敬徑直打斷了李榮的話,見其拉著王岳側了側身讓開道,他欠了欠身就帶著徐勳和張永入內,只一腳踏進門檻時,他就頭也不回地說道,「當然,這是非常之法,李公公王公公若是沒有不得不現在做的要務,不若陪著他們一塊進去,也好做個見證?」
「不用不用,誰還能信不過蕭公公不成?再說了,太龘子殿下和戴公公陳公公都還在裡頭。」
「那好,我就帶著他們進去了!」
有意落在最後一個跨過門檻進去的徐勳敏銳地察覺到,落在自己臉上的除了王岳那不滿的目光,還有李榮那陰晦的視線。只這會兒他也顧不上這許多,快步跟上了前頭蕭敬的步伐。當進入西暖閣,聞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藥味,見這偌大的地方空空蕩蕩,除了垂著半邊帷帳的的御榻,以及蜷縮在踏板上的那個人,再沒有別的人,他那一絲僥倖頓時無影無蹤。
「間?」
隨著一個清亮的聲音,坐在御榻前踏板上的朱厚照一下子抬起了頭,認出蕭敬身後那兩個人,他不禁又驚又喜,僧的一下跳了起來就匆匆奔上前,本待要伸手抓人到近前看個仔細,可礙著蕭敬,他只得縮回了手,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個遍。
「你們兩個……還好吧?」
徐勳和張永同時掃了一眼御榻上的弘治皇帝,一個輕聲說殿下不必擔心,一個低語道小的身體壯健。而聽到這話,朱厚照按著胸口舒了一口氣,但旋即眼晴就紅了。
「你們是沒事了,可父皇你……父皇你……」
「皇上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
張永幾乎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一句安慰,而徐勳就不敢打這樣的包票了。他斟酌了片刻,就輕聲說道:「殿下,皇上還睡著,若知道您眼下這般傷心難過,一定連養病都不安穩。」
「嗯,你說的是!父皇正病著,我好容易勸著母后去睡了,我一定會打起精神!」
見朱厚照勉強做振奮精神狀,徐勳心頭稍稍一鬆,但旋即就聽到御榻那邊傳來了一聲呻吟。
幾乎是一瞬間,不管是朱厚照也好蕭敬也罷,亦或是他和張永,幾乎同時拔腿就趕了過去。果然,四人在御榻邊上一站,就看見弘治皇帝已經悠悠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