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從成化以後,皇帝並不輕易召見大臣,但大明朝的各項運轉卻依舊如同機器一般縝密有序,靠的便是制度。除卻內閣的票擬之外,但凡大事,往往下部議和廷議。至於內閣大臣是否參與,則要看實際情況。這一天,因為小王子諸部陷寧夏清水營以及繼續縱兵大掠,兵部尚書劉大夏終於召集了部議。除卻本部shi郎員外郎主事和兵科給事中之外,李東陽和戶部尚書韓文也因劉大夏之請與會,一時濟濟一堂。
此番商議的重心就只有一件事,是派大將增兵去打,還是以原班人馬堅守。要知道,從弘治初年開始,從小王子諸部到火篩諸部,再到土魯番,一而再再而三就從來沒有消停過。說句不好聽的,這所謂的太平威世,就是幾乎年年邊關不平,歲歲韃虜肆虐。因而如今說到那些餵不飽的韃龘子,那些老成的官員已經沒了義憤填膺的心情。
「打,小王子諸部年年來犯,兼且韃虜善騎射,來去如風,大軍齊集步調緩慢,往往是我進敵退,我退敵襲,一來二去若有不好,反而正中了他們的埋伏!如今之計,下令各邊堅守為上,不可輕易出兵。大軍一動糧草先行,這國庫的錢糧沒有那麼多可供浪費!」
說話的乃是戶部尚書韓文。他掌戶部多年,早在成化年間當給事中的時候就以敢言的風格名噪朝野,連帶王越馬文升都挨過他的板磚,他甚至一度因為言辭太jī烈而挨過成化皇帝的廷杖。時至今日年紀一大把,他仍然是論事jī切。
韓文這一開口,劉大夏就篤定了。之所以把這位戶部尚書請了過來就是因為有些話他一個人說未免獨角戲,多了一個人火力就能分擔好些。於是他環視眾人一眼,又和李東陽交換了一個眼se,這才沉聲說道:「韓尚書之意是穩紮穩打,令寧夏延綏等地加強防戍,出兵的事再也休提,各位可還有什麼意見?」
幾個附和當以穩妥為上的聲音之後,角落裡終於傳來了一個不同意見:「不能貿然出兵不錯,但若是單單只是令九邊守禦,韃虜來去如風,今年之後還有明年明年之後還有後年長此以往,依舊是邊疆大患。」
儘管那天回去後就被父親狠狠訓斥責備過一頓,王守仁今天原本是準備忍著的,但聽了韓文的話,再加上那幾個老成持重的郎中贊同韓文之議,他就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這會兒見一道道目光刷的一下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剛剛韓尚書說大軍齊集步調緩慢,可為什麼如此?就是因為朝廷每次想要增兵剿滅這些韃虜,光是齊集兵馬就得花費十天半個月,而這麼大批人馬要調配到相應的地方又是至少十天半個月,等大軍消耗巨量錢糧到了地點,韃虜早已劫掠一空跑了!」
他越說聲音越大竟是把別人怎麼看自己完全置之度外:「所以,如今下令守禦並沒有什麼不對,但除此之外,如何從各邊的守軍之中抽調精銳,令其精練騎射,專授以清剿小股韃虜之責,這才是最要緊的,如此方才能簡師以省費。我軍深入草原,那是韃虜的地盤,若有不慎就容易中伏,但韃虜深入我境,熟悉地形的卻是我軍,以快打快,阻擊滅敵並不是做不到,這就是捨短而用長。而撫恤死傷,重賞殺敵,嚴治冒功,這就是敷恩以jī怒……」
說到興起,王守仁不禁把自己從前的陳言邊務疏展開了來。然而,還不等他說完,那邊廂就傳來了劉大夏的聲音:「紙上談兵!這邊務若是真如同你說得這般容易簡單,還會給北邊那些韃龘子有機可趁?年輕人有雄心壯志是好的,但也得想想是不是切合實際!別以為你在西苑練過三個月的兵,就真的知道行軍打仗是怎麼回事!」
一番話把王守仁噎了回去,劉大夏就看著其他人道:「還有誰有話要說的?」
王守仁雖是宦門子弟,在京城也有幾個朋友,但初入兵部未久的他在兵部卻是並不招人待見,尤其是這一回他在西苑呆了三個月,又因練兵受皇帝稱讚賜了飛魚服,別人就更瞧不得他的做派了。這會兒劉大夏駁了他,其餘人自是暗地稱快,哪怕是原本打算提出不同意見的,也一時偃旗息鼓,一個個都說些老成持重的觀點,到最後輪到李東陽這個前來觀部議的閣老時,這位呷了一口茶,卻只說了兩句話。
「我此來時,元輔和木齋都曾經有言,不可重蹈當年覆轍,但也不可一味因噎廢食。至於王守仁所言,固然有不切實際的地方,但也不是全然一無是處,兵部各位多多斟酌就是了。」
所謂的斟酌,不過是給王守仁一個台階下,一時眾人自不會再繼續批駁下去。等到散了,劉大夏知道王守仁父子和李東陽sī交不錯,索xing就令了王守仁去送李東陽,也免得在面前礙眼。而李東陽出了兵部衙門,瞥見落後一步的王守仁面se不太好,便轉過了身來。
「伯安,你要明白,萬事需得循序漸進,不能操之過急。你說得這些不是沒有人提過,可你知道為何不能成?很簡單,因人成事固然被人鄙薄,但這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是要靠人去做的。比如你所謂的挑選精銳,怎麼挑,換誰來統帶,糧餉和其他軍馬相比是不是該多一些,賞罰等等該怎麼算,那些不是精銳的如果要裁汰,又該怎麼安置,軍費怎麼省出來……這全都是問題。至於撫恤死傷等等,同樣還是那麼一句話,錢從哪裡來?」
見王守仁幾次要開口卻又止住了,李東陽便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和那些凡事只會賣力氣的軍士廝混久了,就沾上了他們的那種急躁習xing。至於徐勳,此子心xing尚可,但靈動太過,不免喜歡走捷徑,你不要學他。三月就是會試之期了,你也不要一個勁就知道埋頭在軍旅事當中,去看看今科有什麼志同道合的人才是正經。
唔,南監祭酒章德懋據說曾經留了個上京趕考的士子在南監讀書,之前才放了人上京來,這一科似乎是要應考的。我記得那是陳白沙的弟子,叫……對了,就是湛若水,明日我家文會,你可以交一交。」
「是,多謝李閣老提點!」
嘴上雖然答應著,但王守仁其實卻心不在焉,送了李東陽上車後,他也不忙著回兵部,卻是順著直街上到東江米巷,然後一路西行。等過了棋盤街上了江米巷,還沒到錦衣衛衙門,他就聽到了裡頭傳來陣陣喧嘩,想起徐勳捎帶的信,他就索xing走了進去。
「錦衣衛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沒錯,府軍前衛的徐大人正在裡頭辦要緊事呢,葉大人不見外客!」
儘管昨天徐勳總共只挑走了六個人,今天還要四個錦衣衛門前的兩個校尉也對裡頭這會兒的篩選很是好奇,但職責所在,一見面前這文官模樣的年輕人在此駐足,其中一個喝了一聲,另外一個就好心地補充了一句。後者不多嘴也就算了,王守仁原是心情鬱悶到這兒隨便逛逛,聞聽此言一時就忍不住了,走上前就說道:「通報進去,就說兵部主事王守仁來了。」
「王守仁?」
一個校尉眼見一個兵部主事如此牛氣,正莫名其妙之際,另一個就立時把他拉到了一邊,又陪著笑臉道:「原來是王主事!咳,徐大人之前就交待過,若是您來,不用通報就立刻請進去,裡頭人都齊整著呢!」
王守仁是貨真價實在家裡休息了兩天,好好讀了幾本書定心,並不知道徐勳這兩天是根本沒閒著。這會兒一進錦衣衛衙門,繞過前頭那一堵刻著蓮花的大照壁又進了一道門,他就看清楚了這院子裡的情形。只見徐勳身旁簇擁著好幾個年紀相仿衣著華貴的年輕人,還有六七個少年人則是羅列一邊,至於他們身前不遠處,大約二三十個人正在那聽著馬橋的口令一會左一會右,顯然是徐勳又把之前訓練隊列的那一招祭了出來。
「王兄來了?」徐勳原本沒注意到王守仁進來,被一旁的錢寧提醒了一句,他才看了過來,旋即立刻丟下其他人笑吟吟迎上前,「你今天應該是銷了假第一天回部辦事,武選司的公務就這麼空閒?」
「別提兵部了!」王守仁一想到今天的事就心情鬱結,歎了口氣就看向了那邊又是左轉又是右轉的一群小軍官,隨即就轉向了那幾個顯然是名門貴公子的少年,「想不到你這麼雷厲風行,這麼快人就快齊全了。不過,那四個是誰?」
「那四個?一個是壽寧侯世子,當然,這回是如假包換的。」見王守仁嘴角微微抽搐,顯見是想起被朱厚照耍了的這三個月,徐勳又笑道,「剩下的是定國公次子,魏國公的小舅子,再加上仁和長公主之子。」
見王守仁大吃一驚,他便又似笑非笑地補充道:「當然,他們這問是要充軍中百戶的。」
「你瘋了!」@。